沈茹薇蓦地睁开双眼,却只能看到冰冷而古板的门墙,随即她挣扎下榻,却因突然发出声响的房门而打了个寒噤。沈茹薇回过神来,立刻朝门口望去,却看见半开的房门前,正站着当初那个乘着偃甲而来,将她打晕带走的,浑身上下都是机关的男人。“你将我带来此处,目的何在?”
沈茹薇表现得相当胆大,竟然丝毫没有惊慌。“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问她。“谷雨。”
沈茹薇面不改色道。“说谎。”
那人嗤笑一声,“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不说,你便杀了我是吗?”
沈茹薇轻笑道,“你说我撒谎,可不就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为何还要我再说一遍。”
那人冷哼一声,摇了摇头。“既然认得我,那就请你来告诉我,我叫什么,”沈茹薇一字一句说道,“免得我刚刚恢复记忆,记得不清楚。”
“你失忆过?”
那人似乎正从一个戒备的状态慢慢转为轻松,连双肩的线条也柔和了些许,“什么人干的?”
“我被人下了药。”
沈茹薇道,“可惜,找不到那人是谁。”
“我替你把他找出来,”那人说道,“然后杀了他。”
沈茹薇此时此刻,刚好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人面具下的双瞳投射出来的凶光。“那倒不必,”沈茹薇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过,阁下似乎忘了回答我的问题,您是否就是白鹿先生?”
“你再三追问于我,便不怕我会杀了你?”
那人道。“您不杀我,证明我对你还有价值。既然如此,多知道些事又何妨呢?”
沈茹薇神情泰然,“反之,若你要杀我。那我便是个将死之人。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想要知道真相,过分吗?”
那人听了这话,用他那阴鸷的眼神将沈茹薇上下打量一番,半晌方道:“能言善辩,很好。”
“多谢夸奖,愧不敢当。”
沈茹薇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言罢,她本以为那人会出手伤她,却见他伸出双手,鼓起掌来:“很好。你既非要知道,那也无妨。不过这些话,是苏易那小子说出去的罢?”
沈茹薇没有吭声。“早知那厮是个墙头草,若非还有用处,当时便该杀了。”
一个清越的男声从门外传了进来。沈茹薇听着,只隐约觉得在哪听过,等当她想起那个渗人的名字时,说这话的人,已然跨过门槛走进屋来。仅仅一个白鹿先生,她已无力应对,再加上这个夜罗刹,那当真是能立刻送她下黄泉。可越是如此,她反倒不畏惧了。“这丫头既不畏死,便成全她罢。”
夜罗刹长得既不苍老,也不丑陋,周身却始终萦绕着森寒的气息。他这话绝非只是说说而已,只不过,他即将探向沈茹薇心口的那一爪,却被白鹿先生腰间机关内急剧弹出的长索钩住。那长索生着倒钩,只是尚未完全开启,仿佛只要夜罗刹的手再稍微动弹些许,便会直接将那只手给撕得粉碎。“先生答应之事,可完成了?”
白鹿先生发问。“还欠些火候。”
这二人说着沈茹薇听不懂的话,然而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没有一刻停止过。夜罗刹的手仍旧被那长索捆缚着。可他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摆脱此物,反是垂眼打量一番沈茹薇,道:“若不是见了那把刀,我还当真是不敢相信,这么好端端的一个漂亮丫头,偏偏埋没自己的美貌。”
言罢,顿了顿,又道,“白鹿先生多虑了,有你在此,我又如何杀得了她?”
白鹿先生听完,便即收回了那长索。“你留她性命,又打算几时告诉她?”
夜罗刹道,“迟早都要说的话,为何现在却不肯说呢?”
沈茹薇方才听夜罗刹提起那把刀,一时回过神来,四下张望,只看见照雪不知被谁搁在了墙角,正要走过去拿,却被白鹿先生给拦了下来。“先生还有何事?”
沈茹薇回头望着他,盈盈一笑道。“不忙,先告诉我,这刀,你是从哪来的?”
白鹿先生开口道。“家师所传,”沈茹薇莞尔,“先生若对这刀感兴趣,便送您如何?”
“那倒不必,只是好奇,这么好的刀,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白鹿先生眸光深邃,别有深意。“说来惭愧,家师救我之时,并未告知名姓。”
沈茹薇坦然答道。“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云游四海,怕是不好找啊。”
沈茹薇微微一笑,大着胆子拨开了白鹿先生那只布满机关的手。夜罗刹见她并未走去拿刀,而是直接坐了下来,不觉发出了几声冷笑。“白鹿先生,这个丫头果然是很识抬举。”
夜罗刹轻飘飘丢下这么一句,人便已出了房门外很远,“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便看她能活到几时,再来同我谈条件罢……”等这两个活鬼一前一后离去,沈茹薇整个身子都如同泄了气一般,松垮下来。这许多话,她虽听不明白,却也知道利害,可如今她倒不担心自己,只是担心起了那封才刚刚寄出的信。白鹿先生对照雪兴趣极大,也不知是否与天琊有什么过节。倘若,天琊收到信件,并返回中原,此间后果,分明不堪设想。只是她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知道,又当如何脱身呢?想到此处,她立刻起身走到窗边,瞧见窗外情形,不由愣在了原地。她看见了许多与汪诏峰、奎木狼一般的活鬼,在院中来回游荡。这样的守卫,还是她生平头一回见。而再向远处眺望,则是环绕着小院的群山,高耸入云。这样的鬼地方,让她还怎么出去?可惜她处境如此糟糕,眼下的萧璧凌却丝毫不知情。他仍旧在兖州顾莲笙居所之后的暗门内,不分昼夜地钻研着竹隐娘留下的“碎玉诀”。“气即为神,无影无形……”萧璧凌盘膝坐于榻上,依卷中所言,提气行之,运转几个周天,觉无碍后,正待翻开下一页,却蓦地想起顾莲笙此前所说的话来。“那个畜生,倒也真是死得其所了。”
顾莲笙会不会扯谎他无法确定,可竹隐娘终归是个隐居世外的高人,早该看破红尘,她所认同之事,总不该有假才对。沈肇峰就是青崖,而青崖又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又怎会为了证明清白,于困境中自裁?加上凭空冒出来的白鹿先生,与青崖二字,刚好相连,所行之事又偏偏与青崖当年犯禁有关。江湖中人,假死偷生者数不胜数,倘若……此念一起,便让他觉得十分可怕,于是打开小窗,打算向顾莲笙询问,却不巧正撞上卧房之内那颠鸾倒凤之景。“该死。”
萧璧凌合上小窗,扶额长叹。长此以往,只怕他下半辈子一见男人赤身露体,便要心生恐惧了。又过了许久,萧璧凌听见了暗门被人推开的声音,于是抬头去看,却见顾莲笙正一脸疑惑地望过来:“你是不识字吗?从昨日到现在,只看你翻了一页而已。”
“顾前辈,”萧璧凌放下手中那本《碎玉诀》,对顾莲笙问道,“我想知道,您当初是如何从雪山跃下而不死的?”
“障眼法而已,有什么奇怪?”
顾莲笙在他身旁坐下,道,“莫说那山上雪大,便是平地之上,天气晴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假死脱身之人,古往今来也听过不少,甚至是断头台,只要想逃,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这么说来,沈肇峰或许也是假死了。”
萧璧凌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迷茫。“你在想什么?”
顾莲笙不解。“你不觉得,当初被你拆解取剑的那具尸骨,与青崖当年的所作所为,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萧璧凌问道,“有这样的高手,青崖为何不早年便同他厮混一处,而非要前往凝霜谷求学?”
“说不准,他正是因为崇敬那个你口中的白鹿先生,又无法拜入其门下,便退而求其次找了我师父呢?青崖这个名字,未准就是东施效颦之举。”
顾莲笙轻笑一声,摇头说道,“这世上的偃术大师,并非只有丁扶摇祖师一脉而已,再往前追溯不知多少年,丁扶摇也不过是谷中弟子,她总不会没有师兄弟姐妹吧?就好比那布满机关的墓穴,与凝霜谷有所记载的前辈,也都没有什么关系。”
萧璧凌立刻想起了裘慕云。可她所展现出的,也只是懂得“碎玉诀”而已,至于偃术机关一类,是否也有所成,并无从得知。“你若想继续查下去,首先须得进到那座墓穴,”顾莲笙道,“等你调养好身子,镜渊之事多半也已了解,届时你自可回到金陵,仔细查探。”
萧璧凌垂眼,一言不发。顾莲笙所言,也的确有些道理,毕竟当初,用汪诏峰所做出的那个机关活死人来时,对恢复容貌的沈茹薇也是赶尽杀绝。倘若白鹿先生当真是沈肇峰,又怎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如此狠手?与此同时,互相看不顺眼的程若欢与荀弋,则一路找去了定州。疲惫至极的程若欢四仰八叉地躺在茶舍二楼靠窗的长椅上,露出生无可恋的神情,呆呆盯着头顶上方的房梁,对荀弋说道:“你的话到底靠不靠谱?那个从裘慕云手中带走萧璧凌的女人,当真在定州?”
“老实说,我也不确定。”
荀弋淡淡道。这些人平日行走江湖,最不缺的就是眼线消息,但竹隐娘到底是世外高人,虽形貌会给人留下线索,但具体的住处,对于他们而言,找寻起来仍旧是大海捞针。“不确定还来,你当是游山玩水吗?”
程若欢眼底心底都是绝望,“师父本让我看好这个小师侄,可如今人都被我弄丢了,该怎么办才好……”“黎掌门也知道她?”
荀弋随口问道。“知道,”程若欢道,“事关孤城派是否后继有人,怎么可能不重视。”
“照你这么说来,白煜假死,她是否会觉得可惜?”
荀弋问道。“不可惜,”程若欢道,“若不出所料,她应当已经把人给抓回去了。”
“你说什么?”
本在斟茶的荀弋,听了此话,顿时大惊失色,旋即目光一沉,立时起身,逼视着她的目光,道,“你竟然……”“他又不是你爹,”程若欢仍是一脸慵懒之状,不以为意道,“心疼什么?”
“他既将此事委托于我,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便是我不守承诺。”
荀弋怒极起身,眼中隐隐还有杀意。直到这个时候,程若欢才想起,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杀手。“这里人多,打坏了东西得赔。”
程若欢将一条腿直接架上长椅,摆摆手道,“让我歇会儿,出去再说。”
程若欢虽是女子,在荀弋眼里,却是将她视作男人而论的。一个聒噪的男人,要么便当做不存在,或是一走了之,要么,便是干脆杀了。荀弋选择了前者,提起被他搁置在桌角的长刀,便大步流星走出了茶舍。程若欢反倒乐得自在,伸了个懒腰坐直了身子,捧起荀弋早就给她倒好的茶水,小口品尝起来。这茶舍的二楼是个亭子,四面无窗,低头便能瞧见大街上的情形。程若欢灌了半盏茶水下肚,便伏在栏边,朝楼下望去,却只觉得人群中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她疑心自己花了眼,便揉了揉眼睛,再次朝人群当中望去,却什么也没瞧见。“荀兄!”
她从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找出了正欲离开的荀弋,便大声唤道,“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荀弋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仍旧自顾自前行,可就在这时,他的身形却蓦地向旁一动,做出闪避之状,紧跟着右肩处不知怎的,竟向前迸出一串血花。程若欢顿时愕然,即刻飞身下楼,迎着受了惊吓而四散抛开的人群,跑至荀弋身旁,却见他一手捂着右肩伤口,目光直直盯着地上的什么东西。仔细一看,躺在地上的,是一枚裹满鲜血的石子,想来方才情形,应当就是有人从他身后用这枚石子偷袭所致。可这他受伤前后,程若欢分明亲眼目睹,竟完全没能看见那石子来自何人之手。“见鬼。”
程若欢抬手疾点荀弋伤口周遭大穴,放眼朝四周望去,仍旧未见可疑人影。转而想起适才那个被她当作幻觉的黑影,程若欢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你看见了什么?”
荀弋眉心微蹙。“什么也没看见,”程若欢不禁回想起了在仙游县所见到的那个木甲人,便打了个哆嗦,道,“总觉得咱们惹上了大麻烦。”
“一路找到现在,都还不知到底惹上的是个什么麻烦。”
荀弋若有所思,道,“许是有人不想我们继续深究下去。”
“可什么事情,至于弄得如此神秘?”
程若欢不解道,“我看你刚才……像是在闪避这颗石子,可还是没能躲过去。”
“若我不闪,这石子中的便是喉心。”
荀弋淡淡道。“那还真是有趣。”
程若欢皮笑肉不笑,心下却渐渐生出恐惧感。躲在暗处的敌人,远比明处的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