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阁数得上号的人里,排行有四等,以《易经》卦象为名,第一为乾,便是阁主,第二等为坤,二者相连,则有顶天立地之意;坤者,便是门派长老,平日料理门中事宜,从新晋门人中选拔有能之人,选出来的,则晋级为第三等,称为巽,巽即为风,即为行事迅捷果断,不可捉摸之意,至于第四等则是千挑万选的新晋弟子,则称为坎,坎为水,水为万物之源,也是扶风阁选拔有能者之源。萧璧凌当年还在金陵时,身上挂的是“巽”字腰牌,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倒数第二,可真出了金陵城的城门,也算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在秦忧寒失踪后,方铮旭便暂代了阁主之位,由于此前未曾选过长老,因此“坤”字辈便空了出来,那时门中小有所成的“巽”字辈弟子,也就只有五人,在这当中,萧璧凌出走,宋云锡憨厚,陆寒青虽然稳重,性情却有些保守,未必能担大局,苏易则更不必说,武功再高也是个叫人难以放心的家伙,指不定何时便失心疯惹出点什么事来,再者,他自己也不愿意。于是,唯一剩下的便只有一个叫做周素妍的女人,她虽是个女子,又因早年一场大火废了双腿与容貌,却出身名门,识大体且沉稳果决,正是长老之位的最佳人选。周素妍得了“坤”字腰牌后,紧跟着方铮旭又去新晋弟子里挑了个人做亲传弟子李长空,也升了“巽”字辈。萧璧凌觉得自己这位师叔眼神可能有问题,毕竟李长空那种货色,实在挑不出什么优点,又黑又矮,个头可能和玉星儿那种娇小个的女孩子差不多高,最重要的事,那厮资质不是平平就能形容的,学了那么些年武,便是给他把名刀,可能也就勉强和江湖上某些苍蝇蚊子般闹着玩的小门派里的打手差不多。方铮旭是看中了他的什么?还是嫌扶风阁名字不好听,打算败个干净去别的门派谋个什么长老当当?由于迟迟打探不到扶风阁此次派人的消息,萧璧凌便趁着没有熟脸,提前跑去凑热闹了。据说,那怕死的张公子还躲在永嘉县里当缩头乌龟,许多杀手刺客便也都闻风而来,聚集在了此地。到了永嘉县,萧璧凌找了个酒肆打算落脚,这才一进门,便发觉了此间的不对劲。这种小地方通常没什么大事,往来的外乡人不会太多,可如今他站在这酒肆门口,放眼望去竟找不到一张空桌。至于坐在里面的人,虽都是路人打扮,可多半在眉宇间都暗藏锋芒,显然全是江湖人。再仔细一看,似乎都是他不认得的。这也难怪,退隐七年,不问江湖恩怨,除非近来大展风头或是声势足够大的高手,剩下的那些无关的鸡零狗碎,他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两月之内认全。萧璧凌相貌出众,面相又颇为斯文。加之他今日未佩刀剑,还穿着一声读书人才穿的长摆袍子,几乎能遮住脚踝,站在这里就像一个文弱书生,随便一阵风都能掀翻。这般模样,似乎坐哪都不合适。可若走罢?这不明摆着自己一眼便看穿了这些人都是假扮的行商过客么?他想了想,余光忽然瞥见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那边坐着一个在场他唯一见过面的人。不过,也不熟,不过是她来抓玉星儿的时候不咸不淡过了两招,对方还未必用了全力,深浅不知,善恶黑白更是不知。说来也怪,青芜即使不是绝色美人,气韵身段也足够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这大堂里的男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竟然没一个上去与她搭讪。未免坐错地方跟人大打出手,萧璧凌只能厚颜无耻地去做这第一个。青芜坐的那张桌子,没有放酒,只有一碗肉羹和一只切好的烧鸡,她面前的盘子里有一只鸡腿,有一半的肉已经被她用筷子剔了下来,放在一个干净的碗里。这吃相真的很斯文,大概是怕手里沾了油,会不好握刀。“我原想公子或许是个读书人,学过些皮毛功夫,又爱四处玩耍。”
萧璧凌才刚走到那张桌旁,青芜便先开了口。她低着头,声音不大,音色也是细细软软的腔调,比起侠客的身份,更像是某个书香门第为了逃婚出走的千金。“可如今既然你出现在这,我当日擒人撞上的,大概真是从金陵城出来的贵人了。”
青芜说完,已经用筷子把鸡腿上的肉全部剔了下来。“贵人不敢当,废人还差不多。”
萧璧凌在她对面站定,略一点头向她微笑征询道,“我能坐在这么?”
“想坐便坐,我这胃口喝茶吃饭还嫌不够,犯不着吃人。”
青芜淡淡道。这女人是不是因为看起来太端庄,所以连说话都带刺,才好让自身阴阳平衡?或者说她本就是个刺头,只是用仪态来掩饰自己,好让他人不设防?总之不管是哪一种原因,萧璧凌都立刻明白了没人敢同她搭讪的缘由。他坐下之后,便叫伙计端了两盘花生上来,菜总归是现做,快不起来,花生却能立马端到眼前,有花生能磕,总比在这尴尬地同一个说话能噎死人的女侠大眼瞪小眼的好。青芜也没理他,只是不紧不慢把用筷子剔下来的鸡腿吃完,还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开口说道:“萧大侠是来吃花生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花生也要吃,热闹自然也要看。”
既然藏不住身份,萧璧凌索性也就默认了,“那么你呢?专程来到永嘉县,就为了和这只鸡过不去?它偷过你家大米?”
“偷米的鸡右爪不久前受了伤,”青芜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只鸡爪,略微打量后微笑道,“这只似乎没有伤呢,别是弄错了。”
言罢,又添了一碗肉羹,不紧不慢地吹凉。萧璧凌没成想这话她也接得上,还能把话锋对准了他。于是突然便来了兴致,坐姿也端正了几分。他一面剥着花生,一面说道:“能劳得女侠大驾于此,看来这位张公子来头可不小。”
青芜莞尔:“你知道他值多少钱么?”
萧璧凌实在是接不下去了,便索性扭头去看这酒肆大堂里的人。与二人相邻的一桌,是一男一女,皆是一身黑衣,女的肤白貌美,男的却矮胖丑陋,一对眼珠可能比绿豆就大那么一点,却非得瞪圆了,凶神恶煞扫视四周;再往左一桌,还坐着个彪形大汉,背着一只宽大的匣子,络腮胡子,一脸凶相,若说他不是冲着张公子而来,鬼都不会信。最显眼的,是个摇着小扇的年轻人,眼下是初春,天气并不热,拿着扇子除了用来装蒜,多半也没别的用处了。“这些人你可认得?”
萧璧凌小声问。“萧大侠不认得?”
青芜微笑。萧璧凌只觉得这女人又在嘲讽他,想了想还是不问她比较好。不过,青芜还是开口告诉他:“旁边那桌的女人是幽冥谷的‘玉面修罗’水云珠,和她一起的是她丈夫,‘丑阎罗’李俊。还有那个壮汉,叫作沙千劫,是星海派的杀手,箱子里装的是他的兵器——一对精钢钺。”
“丑阎罗?”
萧璧凌就记住了这个名号。是够丑的。“还有那个谁——”萧璧凌朝那个公子哥模样的摇扇人看去,“别是哪家纨绔子弟游山玩水跑错了路罢?”
“他叫段逍遥。”
青芜淡淡道,“一扇飘摇,三年前因盗取重华观圣物玲珑塔,被十七个道士围困在青城山脚,后杀出重围,从那之后各大修道门派都将他视为亵渎天尊的无理狂徒,一见到便要大打出手,恨不得杀之后快。听人说,段逍遥好为人所不敢为,竭尽离经叛道之能事,还曾给能怀寺的小佛像穿上衣裳画上妆,当着众僧之面拿来唱戏比划,听说还……”“别说那些道士,”萧璧凌顺嘴打断她的话道,“连我都想打他。”
“怎么?”
青芜唇角上扬,“就因为他是庄姑娘的情郎?”
萧璧凌不由一愣。他讨厌段逍遥,是因为那厮的表情太臭了,满眼的自以为一表人才英明神武英雄盖世……分明就是找打!想了好半天,萧璧凌才终于想明白青芜口中的庄姑娘是谁,以及她为何拿这个寻自己开心。想当年自己也是贱得慌,路上搭救这么个六合门的千金,嘴里还要扯两句自恋又不可一世的混话,弄得人三天两头吵着要嫁,差点还叫秦忧寒给强行定了亲。不过仔细一想,少时他那副轻狂模样,和这个段逍遥居然有那么点像,大概那位庄大娘子就是喜欢这个调调的男人……罢?想到自己的种种“前科”,萧璧凌下意识扶额长叹了一声,对于青芜的嘲讽,他也不愿去理了。他倒是发现了,这女人就像是个用绫罗绸缎包裹的刺猬,乍一看美丽高贵,可一旦被这表象所骗,便要被扎上一身洞。幽冥谷与星海派,皆是不入流的杀手组织,如今在此齐聚,只怕都是受雇而来。那些名门正派即使想争什么,也都是要脸的,断然不可能亲自来找事。萧璧凌正想着,忽然却听得一娇媚的女声传来:“这位哥哥,你总是盯着奴家看作甚?”
说话的是水云珠,她开口的时候,一对凤目之中,万种风情流转,唇角不时微微上挑,更显妩媚动人。而她口中所唤的“哥哥”,则是坐在角落里的沙千劫。这女人如此说话,摆明了便是挑衅。可话又说回来,那沙千劫块头虽大,可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而水云珠都已三十好几的人,也亏她这一声“哥哥”能喊得出口。“骚婆娘!”
那李俊骂了一声,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扇了水云珠三个巴掌。大庭广众之下打老婆,还是个丑得出奇的男人,萧璧凌不禁感叹起水云珠找丈夫的眼光了。水云珠被打之后,不发一言便捂着脸退开。青芜无意中瞥见那水云珠眼里飞快掠过的狠辣之色,唇角旋即勾起一丝轻笑。只是一晃而过的功夫,李俊那矮胖的身形,已然到了沙千劫跟前,右手抬起,指间夹的,是一枚明晃晃的银钩。就在这一刹那,才被沙千劫拿到手里的精钢钺,却在一声尖锐的声响后,轰然落地,连带着酒肆内的地面也抖了三抖。众人定睛望去,只见李俊手中那枚银钩已然穿过沙千劫的喉咙,连带着将喉管勾了出来,血淋淋露在外头,甚是可怖。这分明是在沙千劫才拿到兵刃的一瞬,便已将他一击毙命。“这人还没找到,就先打了起来。”
萧璧凌轻笑摇头,扭头却瞥见其他人都陆续起身走了出去。知道要起乱子,未免被卷入当中,自然是走为上策。萧璧凌来永嘉县是看张公子真容的,可不是来看一个不入流的丑男人吃飞醋的。于是他起身要走,却刚好瞥见沙千劫的尸体上,自颈部伤口处蔓延开一股黑气,直到布满全身。银钩喂毒,竟也全无发黑迹象,这些下九流的杀手,还真是一水的旁门左道。“方才还有谁看过你?”
李俊一脸阴鸷走回到水云珠身边,口气也冷得骇人。“刚才……”水云珠一手捂着脸,怯怯伸出另一只手,所指的方向,正是萧璧凌。“什么?”
萧璧凌一愣,已然见那李俊飞身而来。那厮长着一身肥肉,是怎么练出这么好的轻功来的?然而若只是论速度,萧璧凌还不至于输给这么个胖子。就在银钩几乎及面的刹那,萧璧凌早已起身退开,一手拎起身旁长椅推出,只听得那银钩穿透长椅的碎裂之声,在半途戛然而止,那李俊的身子,已然被踹飞了出去,矮胖的身躯直接撞入墙中,发出一声闷响。“风流债还真不少。”
青芜干脆站起来把桌椅都往旁边挪了尺余,许是还没吃饱,怕血水落进了汤里倒了胃口。这是第几次莫名其妙便被麻烦缠身了?萧璧凌想了想,只觉得已数不过来了。他摇摇头,看着眼前那一地碎木,将手里的半截长椅掷在其中,不自觉长叹一声。明明已经去庙里进过香了,还给添了不少香油钱,怎的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上身?也许,是礼佛之时,心还不够诚?又或是需要菩萨保佑的人太多了,还没轮到自己?“夫君!”
到了这时,水云珠倒喊开了,她那口气和神情,看来似乎十分担心丈夫的安危,可她的脚却连半步都没有挪动。萧璧凌在青芜挪动桌椅前,已经把筷筒拿在了手里。毕竟万一对方使用暗器,除了这东西,还真没什么好拿来挡的。不出所料,李俊人还在墙里,手中银钩却已激射而出,直奔萧璧凌面门而来。他抓了一把筷子去挡,力度刚好打歪那银钩,使之钉入墙面。糊得不是很均匀的白墙,自银钩钉入的位置开始,向周围蔓延开一片方圆一尺多蛛网般的裂痕。萧璧凌手里的那把筷子,也应声而断。“好!”
不远处的段逍遥高举双手鼓了鼓掌,“兄台好功夫。”
萧璧凌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之所以反感段逍遥,多半是因为对从前的自己有些深恶痛绝的意思。说白了,就是觉得当年的自己该挨几顿能直接打老实的揍。那姓李的实在是太胖,此刻似乎是被卡在了墙里,可就在这么个情形下,他竟还不忘要置他人于死地。萧璧凌摇头不言,心想着这死胖子还真是蠢得无药可救。虽说以自己平日身手,在门中数不得上乘,但对付这样的虾兵蟹将,还是绰绰有余的。“萧大侠出门不带兵器的?”
青芜喝完碗里的肉羹,嘴唇上竟然一点油光都没沾,还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你会用刀么?”
青芜忽然道。萧璧凌不是很想领这个情。反倒是青芜十分干脆地从桌子底下“变”出了她平时里所佩的那把横刀,递了过去。那刀十分锋利。因此,要削断一个人的手,也很容易。当李俊捂着伤口哀嚎的时候,刀只不过出鞘一半。青芜看似不露锋芒,却分明算好了可能发生的情形,有意只将刀柄那端递给萧璧凌、有意紧握刀鞘、有意让出鞘的刀锋向着李俊伸手过来的方向。就是这些有意,只要在李俊近身的刹那,由执刀鞘那一人顺势上挑,便刚好能削下他的胳膊。她竟然算得准他拔刀的速度?如此说来,那日在竹林的挑衅,她并未动用全力,而只是试探?萍水相逢,她试探他是为了什么?被削断的胳膊应声从李俊肩头落下,手指还动了几动,仿佛是在做最后的挣扎。被溅了满襟血水的萧璧凌,一脸嫌弃看着那条胖胳膊带着余温落地,也终于能够长舒一口气。眼下纵使华佗在世,李俊也只能和这只胳膊说告辞了。他方才已受了内伤,现下又断了一臂,一时之间哀嚎着踉跄倒地。大堂里那几个仅有的过路行客见这些江湖人不是杀人就是剁手,一个个早就吓得缩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那李俊踉跄着退了几步,牙都快给龇碎了,一对小得可怜的眼睛也终于在这怒极瞪圆的表情里,好容易露出眼珠子来。萧璧凌将青芜的刀拿在手中,摇了摇头,随即瞥了一眼已经成了废人的李俊,摇头啧啧两声,道:“老兄,你另一只胳膊还要吗?”
李俊狂吼一声,方才他已见过青芜的刀,自是猜出了她的身份,可眼下处境,再让他退又如何甘心?而且,他尚且不知萧璧凌是谁。“你是哪条道上的?报上名来!”
李俊狂吼。“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萧璧凌淡淡道。李俊那表情就像恨不得要咬死他来陪葬似的。那厮的嘴本就凸得像个猿猴,眼下这么一龇,简直连牙龈都要跟着一起飞出来。萧璧凌无奈,本不想再动手,奈何那李俊却不依不饶。那李俊断的是右臂,习武之人,废了惯用的手,便如厨子没了锅铲菜刀、绣娘没了针线、琴师折了琴一般。总而言之,此时的李俊就是废人一个,都不必用什么高超的招数便能轻易制服。不过说来也是古怪,这李俊从出手到挨打再到吃亏,他媳妇可是连脚趾头都没动一下。那水云珠就光是一脸焦灼在座位旁站着,口里喊着“夫君当心”,连搭把手都舍不得。这两口子的貌合神离,简直就写在了脸上。一旁不想看热闹的人也跑了个七七八八,除了青芜与水云珠,只有那个段逍遥还留在堂内,跷着二郎腿观战。萧璧凌只觉得李俊这番闹腾好没意思,这个李俊飞醋吃得赔了条胳膊,往后也没什么用了。于是只是把这厮揍了个半死不活踹在地上,极富慈悲心地没去抹他脖子。“夫君!”
水云珠见萧璧凌还刀入座,当下便喊了一声,飞快跑到李俊身边,俯下身去查看丈夫的伤势。萧璧凌看着这一幕,恍惚竟有种错觉,甚至做好了她下一刻就会上来复仇的准备,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出招,水云珠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拧断了李俊的脖子。再看她脸上神情,不论是恐惧、害怕或是担忧,都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大仇得报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