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珠的举动,都在情理之中,从那个被打之后不安分的眼神当中便能料出一二。她多半也是看出来这桌两个都是不好惹的货色,才敢主动挑衅——青芜是女人,还是个漂亮的女人,黑锅无论如何也甩不到她身上,可是敢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用鼻子想也知道不会简单。水云珠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会儿丈夫刚死,便云淡风轻地站起身来,望向萧璧凌,眼波流转,每一瞬都是风情。青芜的余光撇到这一切,忍不住掩口笑出了声。萧璧凌从她这个笑容里察觉出了不对劲,不等有所反应,便听得水云珠道:“方才之事令公子受惊了,奴家在这且给公子赔个不是。”
说着,便向萧璧凌欠身道了个万福。“不必,”萧璧凌唇角微挑,眸光却渐渐冷了下来,“李兄才刚刚过世,可夫人似乎并不难过。”
“公子可是帮了人家好大一个忙,奴家还没来得及好好答谢,怎就见外了呢?”
水云珠唇瓣微微撅起,眼睑微垂,时不时望上他一眼,看着模样,仿佛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可也正是她这三言两语,将这黑白颠倒,本是为自保而出手的萧璧凌,经他如此一说,竟像是在与她同流合污一般。“李夫人说笑了,”萧璧凌道,“在下伤了李兄,夫人不废了我一条胳膊便罢,可为何要出言相讥?”
他这话说得慢悠悠的,眸中虽留有笑意,却分明是用以敷衍的,干巴巴的笑容。萧璧凌容貌生得清秀,嗓音也有些秀气,哪怕是真的发起怒来,语调也十分温和。然而也正是因此,他这般话语听来,还不如他此刻眼神具有威慑力。“我可不是什么李夫人,那厮已经死了,和我再也没什么关系。”
水云珠面色一沉,却像骤变的天气一般又换成了方才那妩媚的笑颜,伸手在萧璧凌胸前一点,旋即向上攀去。萧璧凌差点就打算跳起来,却还是忍着讶异退开,让出一个十分符合君子之礼的距离。“奴家认得这把刀,”水云珠唇角微微上挑,目光转向青芜,道,“不过,姑娘我认得,这位公子似乎从未见过。”
萧璧凌还想扯淡说自己不值一提,却听得角落里的段逍遥高喊:“兄台莫要谦虚,这幽冥谷再不入流,李俊也是当中一等一的高手,若说自己师出无门,想必说给村口的小孩听了也不会信。”
“不错,萧大侠你便认了吧。”
青芜这时候又火上浇油添了一句。萧璧凌只觉胸腔里的怒火一口气都烧了起来。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无时无刻都在针对他。萧璧凌仔细想了想,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刨过谁家祖坟后,正要开口,却见段逍遥面色一沉,霍然站起身来,阴着脸盯着他道:“听闻扶风阁里,失踪七年的人已经回来了,阁下莫非就是——”“误会误会。”
萧璧凌心不在焉摇了摇头。“那难不成,是飞云居也要插手管这江南的事?”
段逍遥皮笑肉不笑。飞云居远在大明湖畔,庄主萧元祺早年丧妻,后续弦陈氏,有二子,长子乃续弦嫡出,唤作萧清玦,可长年体弱多病不曾习武,更未在江湖上露过面,次子萧清瑜则是外室所生,生得相貌堂堂,风华出尘,性情温润如玉,和萧璧凌这种胸无大志,吊儿郎当的做派八竿子打不着边。萧璧凌的笑容突然有点僵:“说笑了,飞云居若是有我这等后人,多长张门面怕也不够辱没。在下初回金陵闲得慌,便四处转转,不想遇上这些事,反叫诸位看了笑话。”
来者似有不善,萧璧凌已分明感觉到对方突然变得凌厉的眼神里,隐约透着杀气。段逍遥一展折扇,露出扇面的一幅泼墨山水,意境绝佳,落款则是“逍遥”二字,笔锋到处,皆是苍劲有力。“你哪位?”
萧璧凌眉心一蹙。他不是为了风花雪月回的江南,若不是听青芜提起,也不会知道庄子滢有了这么一位情郎,眼下看这情形,只怕免不了又要打一场。“不打紧,只消今日战过,不认识的,也都认识了。”
言罢,眸中敌意顿起,手中折扇挥出,凌厉迅猛,竟不亚于任何刀剑。对于这样的飞来横祸,萧璧凌终于习惯了。他不再惊讶,也无半句询问,只是顺手将手边茶盏中的水泼了出去,这一泼之中,暗运内劲,那些夹杂着茶叶的水滴,借着这劲力,竟都如利刃般激射而出,直向段逍遥而去。不远处的青芜终于放下碗筷,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刀既已还了,他也不愿再借。只见段逍遥唇角微挑,手中折扇展开,轻轻一挥,扫开那些水刃,随即身形一纵上前,挥出一掌,只见萧璧凌淡淡一笑,左手挥出,接下这一掌之力,神情比起他来,竟还要轻松三分。段逍遥只觉自己掌中劲力,都被他这一掌之力给化去,当下疾退数步,反手用那折扇勾起一盘素菜,横推而出。“浪费。”
萧璧凌口中说着,已然伸手稳稳接下那瓷盘,放在桌上,岂知那姓段的紧跟着又挥扇上前,招招紧逼,不留半分余地。萧璧凌只觉百思不得其解。庄子滢和他相好便相好,七年过去,只要他愿意,三个孩子都能生得下来,怎就记上仇了?再要么,庄子滢记恨自己,天天在段逍遥耳边念叨他姓萧的是个乌龟儿子王八蛋,对段逍遥而言不反而是好事么?萧璧凌意欲和解,便即说道:“仁兄是否对在下有所误会?你我无冤无仇……”“去你娘的无冤无仇。”
段逍遥说着,折扇一合,竟当做利刃一般刺了出来,萧璧凌以掌风牵引将他力道撇开,只觉得他是不是吃错了药。“萧大侠,你还要用刀吗?”
青芜忽然开口问道。萧璧凌不答,直接伸出一只手。青芜即刻抛刀。段逍遥看准这空当,即刻翻转折扇,那精铁所铸的扇骨一收,直逼萧璧凌面门而去。“当心啊!”
水云珠高呼,指间倏地多了一束银茫,正待抛出,脉门却被人死死扣住。水云珠手一抖,指间银针即刻落地,抬眼却正好对上青芜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顿觉浑身冰凉。“好容易死里逃生,又何必再搭进一条命呢?”
青芜出手极快,等水云珠反应过来痛呼出声,一条胳膊便已被卸了关节,软趴趴垂在一边。而另一头,萧璧凌接了刀,当即向前横挥而出,逼得段逍遥不得不退了两步。他原本就占了上风,纵使未习惯使刀,对付一个段逍遥也足够了。段逍遥原本的身手不可得知,只是他从一开始便是心绪不定,因此一开始便处于劣势之中,眼下又连吃了几个闷亏,已越发焦躁了起来,出手也不见得有方才的沉稳劲,越到后来,也就越乱方寸。只听得一声重重的坠地之响,还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扭头一看,却见段逍遥四仰八叉躺在一堆碎木头与瓷片中间,衣裳还被那些碎片划出了不少口子。“我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萧璧凌摇头喃喃。“好……挺好,”段逍遥站起身来,拍了拍皱成一团的衣摆,指着萧璧凌道,“段某技不如人,今日只能甘拜下风,不过,此事迟早都会有个结果,你只需记着,我总有一天会胜过你!”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萧璧凌心想。段逍遥此人未免也太随性过度,撞坏了东西也不赔,直接就走了,酒肆里的掌柜伙计也不知道都躲去了哪里,多半是怕死。萧璧凌并未急着还刀,只是将那把刀在手里掂了掂,又望了一眼青芜,道:“这就算完了?”
“萧公子难得活动筋骨,莫不是还没过瘾,要我也奉陪一场?”
青芜伸出手去,向他要刀。萧璧凌一时无言。事有一半是她惹的不错,可刀也是她借的。萧璧凌想不明白她想作甚,却也知道,此时再同她战一场,既无必要,也说不过去,更何况还不知此人深浅,输了岂非丢人?不远处的水云珠已悻悻将关节推回位,正要灰溜溜离去,青芜未曾还鞘的刀却已被抛了出去,钉入入大门门框寸于,不偏不倚正好挡住水云珠的目光。水云珠从刀锋一侧看见自己骇得惨白的脸,连站都快站不稳了。“我看见了。”
萧璧凌从青芜的眼神里看出她要问的问题。适才水云珠意图暗施偷袭的举动,他也的确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若是活着回到幽冥谷,又会如何向上交代呢?青芜与萧璧凌同桌而坐,尸首身上的刀伤又系她的兵器所出,未免届时那女人添油加醋把自己给牵扯进去,这闲事也的确不能不管。萧璧凌索性抄起手来在一旁大大咧咧坐下,一脸大仇得报的神情,悠然自得剥起了花生。他心里如何想的,都毫不掩饰挂在了脸上——反正我不管你也得管,收拾这个女人有你足够了。毕竟受你戏语所累,白费了好些体力。顺便,也该让我看看你的深浅。青芜微笑摇头,看她的表情,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水云珠无计可施,只能抢在她之前拔刀,径自斜劈了过来。这女人一出手便暴露出她武功不济的事实,难怪只能一直受李俊的气。青芜只用刀鞘点了点她脉门,便令横刀脱手落下。青芜还刀入鞘,同时挑起刀鞘末端在水云珠小腹轻轻一点,这一点旁人看来像是云淡风轻,却实实在在将水云珠打得一个踉跄,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大把毒针,如细雨一般,纷然落地。这女人阴险归阴险,可惜技不如人,揣着满身毒药暗器也使不出来。青芜当是不愿在杀人时露出行迹,是以不肯用刀,岂知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风似的刮来,丝毫不做停留,便已拦腰抱起青芜,又似风一般远去。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惊得萧璧凌立刻便站了起来,连手里的花生都来不及放下,水云珠捞着个逃跑的机会,立时便见缝插针抛出一把下九流的迷烟。萧璧凌只来得及把花生壳当暗器弹指激射出去,在这一片白茫茫的迷雾当中却只能打偏,等他一盏茶泼淡浓雾,地上便只剩了李俊的尸首。他走上前去,蹲下身去看了一眼尸身伤口,立时便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惊呆在原地。青芜第一次给他递刀的时候,看似无意,竟连给伤口作假的计划都给算好了。她的横刀极薄,若不动手脚,留下的伤口形状,幽冥谷的人必然是看得出的,可她却在递刀的时候,偏偏选择了一个极难入肉的角度。这样的角度,留下的伤口更像是一把极厚的钝刀,或是重剑,两端伤口是无法完全合上的。如此一来,换个手法杀水云珠,即便被人找着了尸首,也不至被人找上门来寻仇。毕竟乡野小民怕死不敢瞎说,其余在场之人又各有各的门派来处,那些不相干之辈,根本不会管这闲事。只可惜,棋差一招,那个横空杀出的混账东西,直接就把这计划给搅和了。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