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氏酒肆收拾妥当,米夏婉与六位胡人乐师分别坐马车回去,四位仆人也挑着装满碗筷的食盒回酒楼。
穆与棠看着重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穆氏酒肆,顿感心里畅快极了,委婉催促眼前还没走的谢玉衡,“谢典军,你在穆氏酒肆待得够久了,还是早些去王爷那边,免得被责骂。”
“穆二娘,我肯定要走的,但临走之前,好像还有件大事没办。”谢玉衡不紧不慢地回道。
穆与棠挑眉问:“什么大事?”
“穆二娘,今儿个那么多郎君们喝的酒,我还没结账呢。”
“我还当谢典军要说什么大事呢!”穆与棠并非忘记这件事,而是自有打算,“谢典军,今儿个王爷和大皇子等人能来捧场,这是穆氏酒肆天大的荣幸,哪能收钱呢?”
“穆二娘,你开穆氏酒肆,哪样不要银子?若是熟人上门便不收钱了,你做赔本买卖,以后王爷他们都不敢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明算账真不合适!
“谢典军,前来喝酒的一共是三十六人,对么?”
谢玉衡颔头称是。
“其中,三十五人每人喝了一角龙膏酒,一人喝了葡萄酒。虽说龙膏酒和葡萄酒都是西域名酒,价钱却是不一样的。龙膏酒一百五十文一角,葡萄酒一百八十文一角,我来按照人头算清楚。”
三十五人各喝一角龙膏酒,一百五十文一角,便是五千二百五十文钱;葡萄酒仅一人喝了一角,一百八十文一角,便是一百八十文钱。两种酒价相加,统共是五千四百三十文钱。
穆与棠打完算盘,“谢典军,酒钱一共是五千四百三十文,你给五贯钱或五两银子都行。”
“穆二娘,你可真够大方的。别人抹零就抹去几文钱而已,你直接少四百三十文钱!”
“酒价不低,抹掉这么多,我还有得赚。”穆与棠坦诚地讲道。
“那你赚少了,王爷可不乐意!”
言毕,谢玉衡拿出两块银锭,“五两四钱银子是酒钱,剩下四两多银子,打赏你们的。”
“赏钱给得太多了……”
没等穆与棠的话讲完,谢玉衡疾步出了穆氏酒肆,翻身上马,笑道:“穆二娘,王爷花十两银子在穆氏酒肆玩得好吃得好,忒值了,你只管收着。”
穆与棠望着两枚银锭,鼻子发酸——在内廷辛辛苦苦一个月,才挣十两银子。如今穆氏酒肆开张第一天,便挣到了十两银子!
当然,她也没被这点银子冲昏头脑,内廷赚的月钱是纯到手的,而酒肆卖酒挣的钱,要除去买酒的成本,摊平买铺子的钱,外加给柳氏、茗韵、米夏婉、乐师们发的钱,剩下的才是赚到的,也不知这十两银子里有没有一两是纯利润?
不管怎么样,穆与棠静下心来,将今日所卖的酒和进项都记了账本,等月底的时候盘点便知大概赚多少。
正当她准备锁门的时候,柳氏和茗韵买了锅碗瓢盆来,将这些东西归置整齐后,她再喊两人同去东西市买拜会大长公主的礼品。
“穆二娘,咱们离开昭德观的时候,我把那些没吃完的名贵礼品都带下山了,全放在箱笼里了。你挑几样,再买几样时新果子,不就成了?”
“哎哟,我真忘了!”
不必去买名贵礼品,甚是乏累的穆与棠、柳氏和茗韵便打道回府,早些歇息了。
翌日早上,苏荷去果子行进货并给各大寺庙送果子;柳氏和茗韵去采买做下酒菜的食材;穆与棠则拎着多色礼品,雇了牛车,独自去大长公主府。
牛车离大长公主府尚有一段路时,忽听家奴一声呵斥:“你个破赶牛车的!大长公主府是什么地方,门口寸土寸金,也是你这破牛车能过的?”
“爷,小娘子雇了我这辆牛车,就是要来大长公主府的,还请行个方便。”
“大长公主认识的人非富即贵,谁坐不起马车,还要雇牛车?莫不是来打秋风的?”
好意看望大长公主,被半路拦下,说成是打秋风的,穆与棠颇为恼怒,又想这些家奴豪横惯了,跟他一般见识作甚?
她给了车费,便拎着多色礼品下了牛车。
“就是你要进大长公主府?哟,还是个胡姬呢!”
这种瞧不起人的眼神和语气,让穆与棠厌恶极了,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和气地讲道:“还请您去给大长公主通报一声,就说穆二娘有事求见。”
“大长公主尚在养病,早已吩咐闲杂人等一概不见,别说你是穆二娘,你就是李二娘也不能通传!”
只是给大长公主府当个门子而已,便狗仗人势,尾巴翘上天?
偏偏这种小人还不能得罪,否则次次来都吃闭门羹!
穆与棠放下一提礼品,拿出一块碎银,“劳驾您跑腿去通传,大长公主一定会见我的。”
一出手就是碎银,而不是几文钱,门子这才满意地笑了,“小娘子等着,我就去通传。”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穆与棠才被准许进府,走偏门进的,一路也不敢东瞧西看,乖乖跟着领路的婢女走。
七绕八转走了好长一段路,穆与棠的脚都有些酸疼,才听到一声“到了,小娘子请进去”。
穆与棠抬眼一看,牌匾上写着瑶光苑三个大字,院子里,中间由鹅软石铺成小径,两边栽满了高矮不一的花,此时一棵棵比人还矮些的腊梅已打了满树的花骨朵儿,不知等绽放时,是何等好看。东边竖了一个比屋子还高的秋千架,若是站在秋千架上荡来荡去,必然能将长安城的胜景尽收眼底。
院子清净素雅,有三间上房,几乎没有婢女走动,想来是东陵独自在照顾大长公主。
穆与棠踩在磕脚的鹅软石上,一步一步地靠近上房的门,清了清嗓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讲道:“殿下,我是穆二娘,来看望您了。”
伴着嘎吱一声,房门开了。
只见东陵衣着单薄,似乎穿的是夏绸?
这么大冷天的,穿这么薄,不怕冻着?
一迈进门槛,地龙烧得滚烫,热气汹涌而至,穆与棠立刻解下斗篷,才觉得没那么热。
东陵关了房门,便撩起珠帘,进了内室。
“穆二娘,你在屏风后换一身衣裳,洗手洗脸再过来。”
要想见大长公主的面,还得先换衣裳?
穆与棠穿的是翻领胡服,行动自如,本不想脱脱换换那么麻烦,奈何这是大长公主的地盘,只能听大长公主吩咐。
于是,她躲在屏风后,脱下翻领胡服,换上了薄纱襦裙。这薄如蝉翼的薄纱,也不知叫什么料子,穿上身冰冰凉凉的,正好能缓解烧了地龙的燥热。然后,她就着温热的水绞了帕子,净手净脸。
她打起珠帘,将两提礼品放在桌上,毕恭毕敬地行礼。
“罢了,还行什么虚礼,自个儿找地方坐吧。”
穆与棠搬了一把交椅,坐在大长公主的床边。刚进来的时候看大长公主,只觉得憔悴了很多,凑近一看,大长公主以前天庭饱满,气色红润,如今脸上瘦削成什么似的,纹路尽显,还长出了老年斑。她穿着交领里衣,露出来的手干瘪如老妪,只怕瘦了不止二三十斤。
以前大长公主何等风光,如今病成这样,只要东陵一人服侍,实在是无限凄凉。
穆与棠双眼湿濡了,呜咽着问:“殿下,才半个多月不见,您怎瘦了这么多?”
“都是病痛折磨的,还要瘦得不成人形呢。正好,以后不用怕胖了,也不用辟谷了。”大长公主强颜欢笑道。
大长公主越是这般嘴硬,穆与棠心里越堵得慌。
“殿下,您是金枝玉叶,莫不是碰上了庸医?要不我在外面到处寻访大夫,看有没有能给您诊治的?”
大长公主无力地摇头,“穆二娘,我先前作天作地,直接间接地害死了多少人。如今遭报应了,我得的瘤子是恶性的,药石无灵,多活一天便是赚的。”
“殿下,您才五十出头,莫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穆与棠一边抹泪,一边给鼓劲道。
“穆二娘,即便我贵为大长公主,也会生老病死。换做是我,要是看到昔日耀武扬威的人变得如此丑态,早要笑掉大牙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怨我呢?”
“殿下,当初您处处为难我,说不怨您,那是假话。可是,您让我跟着师父学做沉香木雕花龙床,还把香房借给我用,才能让我自学制成佛手柑龙涎香。您打我骂我,却也给了我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企及的机会,我该感谢您才是。”
还有,看到您被恶性瘤子折磨成这样,时日无多,我再也讲不出狠话来。
后面这句话是穆与棠心里想的,并未讲出来。
“穆二娘,我顶多半年的活头,大郎已命人选坟地等事,身后事都不用我操心了。唯独一点,我这辈子造孽太多,没法跟两位驸马爷合葬,我又那么害怕孤独寂寞,想要让东陵以后跟我合葬。东陵还年轻,还有好几十年的活头。你也年轻,定会活得很久。是以,我拜托你,等东陵死后,将他和我一起合葬。”
以前东陵曾听大长公主说合葬一事拜托过李宥,他还以为是大长公主死了,他就得殉情。如今亲口听大长公主说,才知道要他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