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还活得好好的,便来交代合葬的遗言?
穆与棠被这突如其来的嘱托惊得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房里的地龙烧得太热,她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二娘,这有什么好惊奇的?我听闻民间的老人过了五十大寿,便会置办寿材,等着寿终正寝。我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又得了这样的病,顶多活个半年,交代后事也是合情合理的。”
听了大长公主这一番劝告的话,穆与棠如从噩梦中惊醒似的,才把视线挪向大长公主。
“殿下,我来看望您,是期盼着您早些好起来去打秋千。您会向我交代这么重要的事,实在是始料未及,请殿下见谅。”
“穆二娘,你这般年轻,没见过什么人过身,我交代你合葬的要事,你一时间缓不过神来也是有的。”
“多谢殿下体谅。”
大长公主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其实,穆二娘,我不止跟你说了合葬一事,我还交代了七郎。只是我怕七郎惧于大郎等人的威势,不敢将东陵与我合葬。你与东陵的师徒情分虽淡薄,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况且,以前都是我为难你,东陵不曾苛责你半句,我和东陵的身后事,你务必要办到。”
活生生的大长公主和东陵,百年之后一起合葬,听着甚是唯美动人,穆与棠却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自打大长公主住在大长公主府养病,每天来探望的长安勋贵们人流如织。虽则她病得一塌糊涂,但心思清明,谁是真心诚意地来探望盼着她早日好起来,谁是来看昔日作威作福变得不成人形的笑话,她心里清楚。哪怕是同出李氏一族的皇亲们,无不是拿着帕子在眼前擦来擦去,就是不见掉几滴泪。
倒是先头很对不住的穆与棠,哭得难以自持,好像舍不得失去大长公主这个至亲的人。
大长公主这一辈子过惯了锦衣玉食仆从围绕的生活,如今也算体会到人情冷暖,有东陵这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在身边照顾,有穆与棠真心真意地盼着好起来,就很不错了,还能奢求什么呢?
可是,风光了一世,真心待她的却只有两人!
大长公主翻了个身,趴在玉枕上,竭力抑制着哭泣的想法,却又控制不住,终于泪水决堤,大放悲声。
一屋子的哭声,东陵想安慰大长公主和穆与棠,但眼泪扑簌地掉下来,落在地毯上,很快便漾开一团湿迹。
不知过了多久,大长公主和穆与棠哭声渐小,东陵忙用袖子擦掉眼泪。
再缓了一阵子,大长公主半坐起来,眼眶红红的,仍带着哭腔,“穆二娘,我原先做的那些事,最为后悔的便是毒哑了东陵的嗓子。这些天,每回太医来把请安脉,我便问他们能不能治好东陵的哑疾。有位王太医说内服汤药,外用针灸,或许一年半载地能治好。我已经让他每天来给东陵治哑疾,目前毫无起色。若是以后我去了,你也要带东陵去看大夫,尽早治好他的哑疾。不然,我死不瞑目。”
穆与棠一直以为东陵的哑疾治不好,如今晓得有法子治,岂能不倾尽全力?“殿下,只要师父的哑疾能治好,我就是散尽家财,也要给师父治的。”
“散尽家财!说得好听罢了!你有几个钱,我还能不清楚?就你那点银子,治个几次就没钱了。”大长公主讥讽道。
这才是熟悉的大长公主,说话带刺!
穆与棠毫不犹豫地辨道:“我开了穆氏酒肆,昨儿个开张生意不错,想来以后也能挣大钱的。”
“卖酒才挣几个钱?”
嫌穆与棠开酒肆不挣钱?眼下确实没赚到多少,她也不好反驳,但打从心底里想把酒肆办好,财源滚滚来,以后不用为银子而犯愁才好!
大长公主压低声音道:“穆二娘,我至亲的侄儿七郎只晓得合葬一事,我却把合葬和给东陵治病的两件事都交给你,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我的封地、田庄、铺子甚至大长公主府,待我走后,都会被变卖收缴国库,但我自个儿攒的体己钱,全都送给你。”
“殿下,使不得。”
“我说使得就使得。”
大长公主强硬地表了态,大抵是说的话太多,有些口干舌燥,抬手指了一下茶水,东陵便斟了一杯清茶送到她的嘴边。嘴角有两滴茶渍,也被他用帕子擦掉了。
“东陵,你去把那一箱东西拿来。”
整整一箱银子,那得几百上千两?
说到银子,穆与棠才想起自个儿来大长公主府的缘由,便拿出两锭金子,“殿下,昨儿个师父去穆氏酒肆打了两角酒,只要两百文就够了,他给了两锭金子,我受之有愧,还是还给您。”
“两锭金子而已,丢在地上我都懒得捡,你还眼巴巴地送回来!瞧不起我呢?”大长公主眼中尽是嘲讽之色。
穆与棠回话:“不敢不敢,殿下,我就是想着卖酒才两百文,给两锭金子翻了几百倍,赚得太多,我哪好意思呢?”
“既是给了你,你就收着!”
穆与棠正要将那两锭金子放在床边,被大长公主如利刀般的眼神一瞪,顿时缩了手,仍将两锭金子收了回去。
旋即,东陵抱着一个装衣裳的木箱走了过来。
这么大一个木箱装的金银财宝,穆与棠估算至少成千上万两银子!
“穆二娘,都赏给你了。”
东陵打开木箱的搭扣,掀开木盖,将木箱里的东西展现在穆与棠眼前。
万万没想到,这一大木箱竟是一沓沓五十两的银票!
她之前估计的几百上千两,成千上万两,全都估小了!
这么多银票,起码有几十万两!
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银票,穆与棠的心跳得极快,除了一瞬间的狂喜,更多的是怕天降横财守不住,也怕被江洋大盗盯上,反送了命。
她急忙摆手,“殿下,这真的使不得!”
“你不收,便是不肯答应替我办那两件事!”大长公主沉着脸道。
穆与棠解释道:“殿下,我心甘情愿替您办那两件事,我开了酒肆能挣银子,真的不用您给这么多。”
“穆二娘,说你聪明,你还真够傻的!我这些银子,还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我要带进土里,就是一堆废纸!你拿了去,管你做什么,总比被蛀虫蛀烂了强。”
“可是,殿下,我真的不用……”
要是几千上万两银票,穆与棠还能勉强收下。这一下给几十万两银票,要是全换成银子,只怕能堆满半间房!她只想过开酒肆挣大钱,而不是靠大长公主倾囊相送,受之有愧!
“少絮絮叨叨的!”大长公主不耐烦地斥了一声,便喊送客。
哪怕要被赶出去,穆与棠有话不吐不快,“殿下,那些东西我替您保管,等您要的时候,派人去知会我一声,便物归原主。”
“都是些破衣烂裳,有什么好要的?”大长公主横了穆与棠一眼,再度命人送客。
于是,穆与棠连带着三个木箱,被一齐送上了马车,驶离大长公主府。
三个木箱看似一模一样,但装银票的那个木箱雕有莲花纹,与另两个雕牡丹花纹的不一样,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几十万两银票,大长公主说送就送,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换言之,大长公主送的这一箱银票,任由穆与棠处置。
静下心来想,大长公主说得没错,这些银票都是带血的民脂民膏,倘若穆与棠不收,由大长公主带进土里去,还算是较好的下场;假如被贪官污吏发现这么大笔的银票,重金捐个大官,一跃成为人上人,指不定以后要怎么擅作威福,越发肆意地剥削百姓。
穆与棠收下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对得起大长公主仗义疏财。
那么,这些银子,该用到民生的哪些方面?
恰在这时,马车外响起嘈杂的吵闹声,便听车夫道:“穆二娘,前头一大堆百姓们不知议论什么事,堵了路,我把马车停了,下去看看。”
穆与棠闻言掀起了侧边的马车帘子,往外探看,只见众人围成一圈,对着躺地上的一个襁褓指指点点。
“造孽啊!这么冷的天,好好的女婴竟给冻死了!”
“她爹娘好狠的心,不想要女婴,又何必生下来呢?”
“虎毒不食子,丢弃女婴的人,真是禽兽不如!”
穆与棠这才听懂了前因后果——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被爹娘遗弃在大马路上。也许她的爹娘认为人来人往的,总有人会大发善心,将女婴抱回去抚养。可是,女婴被活活冻死在街头!
偏偏这些人只一味地指责女婴爹娘不是人,却没谁真的上前把女婴抱起来一探究竟,或是报官,或是去医馆诊治,或是早些安葬。
穆与棠让车夫看紧马车,便跳下马车,拨开人群,不假思索地抱起女婴,只见女婴的身子和四肢都被襁褓包裹着,只露出一张发紫的小脸,嘴巴发绀。
“小娘子,我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不然惹祸上身。”
“是啊,小娘子,这年头好人当不得!”
好人当不得?
倘若当年不是瑞亲王李宥当了一回好人,救穆与棠于塌房之中,何来今日的她?
如今,她也要当一回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