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贺兰朗修书一封,奏请赵洹招抚翠屏山的匪首李谕入朝为官。
这样的想法,自然遭到朝中群臣议论纷纷,赵洹在信中得知这是萧月眠的意思,所以态度犹豫。下朝后,一向在朝中做老好人,以中庸之道克己的陇西郡公李修牧,突然来到太和宫门外求见赵洹。
“他来做什么?”赵洹虽然暗自纳闷,但仍是让秦保传他进殿回话。
当年先帝驾崩,逼宫夺权,李修牧没少帮他出钱出力。后来赵洹登基称帝,论功行赏封了他陇西郡公,连带着重赏李氏一族。这几年他在朝中还算老实,无功无过罢了,吃的仍是当年匡扶太子的老本。
李修牧一进殿,气势上立刻矮了一截,五年了,他也老了,当年逼宫时还能领兵守着皇城正门,如今在赵洹面前佝偻着背,两鬓花白,一副风烛残年老人相。
“郡公前来所为何事?”
李修牧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赵洹目前,“皇上,臣求您准许贺兰大人的提议,将翠屏山的山匪招安入朝。”
“你是说李谕?”赵洹觉出其中隐情,勾唇深意一笑,“莫非他这个李姓,是你陇西李氏的‘李’?”
“皇上恕罪!”李修牧重重磕了几个头。
“臣不敢欺瞒皇上,是臣管教无能,放任犬子在外惹是生非,子不教父之过,请皇上放过李谕,重罚我这个当父亲的吧。”李修牧说罢,又是叩首。
“你说李谕是你的儿子?”赵洹百思不得其解,“郡公是不是糊涂了,堂堂李氏公子,怎么可能落草为寇呢?”
李修牧跪在地上,在老泪纵横中,颤巍巍给赵洹讲述了其中隐情。
原来,这李修牧早年纳了一房美妾,壮年正盛,美妾入怀,不知不觉亏待了孕中的发妻苏氏。致使几个月后,苏氏诞下一子后油尽灯枯,不多日便撒手人寰,而这个留下的孩子就是李谕。
苏氏死后,李修牧扶了受宠的美妾孙氏为正妻。孙氏善妒,又天生一张巧嘴,时常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对待前妻留下的孩子更是极尽苛责。偏偏那时李修牧醉心朝政,无暇顾及府中的家务事,不知不觉就忽略了儿子李谕。
李谕小小年纪,没爹疼没娘爱,跟着后妈连饭都吃不饱,更何况还要挨打受骂,过得还不如府里的下人。
在他十二岁生日那天,李谕从郡公府逃跑了,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李谕被逼离家,孙氏仍不知收敛,这些年孙氏膝下无子,便残害府中其他有孕的侍妾。以至于郡公府男丁稀薄,仅有两个生下来的男孩,也出于种种原因,不足百天就夭折了。
色衰而爱驰,随着对孙氏的宠爱逐渐褪去,李修牧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年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他不再沉迷朝政,干脆做了个中庸的老好人,严惩孙氏后,他便派人疯狂找寻李谕的下落。
终于,李修牧在半年之前打听到,他的儿子已经落草为寇,在襄阳城北的翠屏山占山为王。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无论如何,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在赵洹面前为他求一条生路。
听罢这个故事,赵洹脸色未变。
若是能借此机会,收了李修牧的权,再杀杀他们李氏的锐气,倒也算是笔好买卖。
“你同寡人说了这么多,是希望寡人放了李谕?”他摇头,轻笑出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郡公,这道理你应该清楚。”
李修牧脸色骤然惨白,虽然早有准备,但真正听到赵洹说出这句话,心头还是震了震。
“你的儿子,今日可以占山为王,明日保不准就带兵逼宫。”赵洹漫不经心地说:“这种事儿,既然郡公你可以做,您的儿子未必不行。”
“皇上,李氏一族忠心耿耿,绝不会有二心。”
赵洹的目的,李修牧心知肚明,干脆也不再打哑谜,将腰压得更弯,斩钉截铁道:“臣自请革职赋闲,交还封邑,只求皇上让李谕入朝,做一个芝麻小官也好,做马前小卒也罢。”
说到这儿,他长叹一口气,酝酿许久,方才继续道:“只要能引他走上正途,臣就是死也瞑目了。”
“郡公,用一辈子的辛苦换儿子当一个芝麻小官,你真的心甘情愿?”赵洹心中仍有顾虑,发问道。
李修牧拿下头上的官帽,恭恭敬敬放在身边,然后又朝赵洹磕了个头。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他道,“臣只有这一个儿子,请皇上怜悯臣爱子之心,准臣所奏。”
赵洹愣了一瞬,忽然想起他也曾在太后口中听过这句话,只觉得有些好笑。
“寡人准奏。”
赵洹招手让他起来,“等李谕随贺兰朗回朝,寡人封他为羽林卫中郎将,统领后宫禁卫,郡公觉得如何?”
羽林卫中郎将,已官居武将二品,李修牧哪敢起来,闻言又磕了两个响头。
——“臣叩谢隆恩。”
送走了李修牧,赵洹坐在案前,久久无言。
同样面对儿子,有的人能放弃一生的权势,只为求儿子未来之路平坦;有的人却能兵刃相向,唯恐儿子夺去手中的大权。
人与人竟如此不同?
李谕受封羽林卫中郎将的圣旨很快送到翠屏山,随之而来的,是陇西郡公辞官下野的消息。
回宫前一夜,李谕独自一人坐在山寨门口,望着满天的星星发呆。
“想什么呢。”一只手从后面拍拍他肩膀,身后传来萧月眠的声音。
“小美人,你重伤初愈,还是回去休息吧。”
萧月眠在他身边坐下,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我都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还不许下床活动活动?”
“皇上封你做官,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她问:“难道你不想进京为官?还想留在这儿继续当土匪?”
李谕一声苦笑,“当然不是。”
“我只是不想要他给我换来的官,我……也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他是谁?”萧月眠眨巴眨巴眼睛,“郡公爷?”
这几日坊间流言,陇西郡公的儿子竟是一个土匪,风声吹到翠屏山上,萧月眠也略有耳闻。
“你真的是郡公的儿子?”
李谕点点头。
“你好好的富家公子不当,为什么要出来当土匪啊?”萧月眠瞠目结舌。
李谕便将小时候所经历的讲给她听,譬如寒冬腊月,孙氏让他穿着湿衣服罚站;或是他生了重病,孙氏却不许人伺候他;那几年,孙氏稍不如意就撒气在他身上,拳打脚踢算是家常便饭,李谕身上常年伤痕累累,府上来了宾朋,孙氏怕李谕身上的伤惹人非议,便以孩子小不懂事为借口不许他上桌,赶他和下人一起吃残羹冷饭……
“她这么过分,郡公爷竟然不管?”听完这些,萧月眠更是震惊。
李谕冷笑,“他眼里只有头上那顶官帽,哪里能看到我的死活?”
“就算孙氏杀了我,只要不影响他的仕途,恐怕他也要说杀得好。”他暗暗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
一只温暖的手盖在他紧握的拳上,李谕蓦然怔了怔,抬头望向那只手的主人,目光相接那一刻,一阵暖流已经从手上流到他心底。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我都是如此。”
她看着他如是道,眼神如同山涧中的溪水,干净而纯粹。
“或许,郡公爷已经知道错了呢?”她说:“如你所想,他宁愿用最宝贝的权势换你人生重新开始,这不是恰恰说明,在他心中,你比权势更重要吗?”
李谕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
人都会犯错,郡公宠妾灭妻苛待亲子,固为一错,而他落草为寇,数年以杀人劫道谋生,更是错上加错。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做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明白了。”
李谕道:“我会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