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落告诉自己,要淡定。
可实际上,他往车库走着,忍不住去揉自己刚才那只牵了顾缱绻的手。
之前没反应过来时还没感觉,现在,那只手的手心里汗津津,像有一串细小的电流在流窜,咝咝啦啦,带起一片微微的刺,微微的痒。
很复杂也很神奇。
回想一下,顾缱绻的小手软乎乎,有种动物小爪子的感觉。
哦,她不就是小兔子嘛。
走进车库,白色玛莎拉蒂就停在里面。
这次郊游,姜泠和小姐妹们集体出动,因此,陈星落早上没见她开这辆车,而是被某小姐妹的大车给接走了。
他坐上去,将车启动。
一阵在他听来很悦耳的轰鸣后,车驶出车库,没多久一个急刹,停在顾缱绻面前。
陈星落摇下车窗,手肘很自然地搭在车窗上,“上车。”
“你这么看起来,还挺帅的么。”顾缱绻夸了他一句,打开后车门。
“等等。”陈星落却制止她。
顾缱绻赶紧停住动作。
“怎么了?”她轻轻地问,不知道有什么不对。
陈星落想了一下,“你坐前面来吧,帮我看下路。”
“什么?”顾缱绻以为自己听错了。
“帮我看下路。”陈星落重复。
“……”
努力消化了下这句话的深意,顾缱绻很诚恳地发问:“陈星落,你不是,考完驾照了吗?”
她两只手握在一起,捏了又捏,放低了点声量提议:“要不,我们打车去吧。”
“不用。”陈星落右手抓着档杆,有点不耐烦地划来划去,“我会开,只是上路次数不多,多个人帮我看路会更好点,不是么?”
“……”是么?
可他都这样说了,执拗又强势,顾缱绻无法拒绝,只好乖乖关上后车门,坐到副驾驶位置。
坐好后,她双手搭在膝盖上,模样很乖巧。身上穿着昨晚那件很幼龄、睡裙似的小裙子,奶粉色,最下面是荷叶边,最上面是白色衬衫领,系着条黑色蝴蝶结,长长的带子垂下去。
仿佛一位正等待被老爸送去上幼儿园的小朋友。
她若无其事看着前方,实际,一直在用眼角余光观察陈星落。
眉目清疏的少年,白t恤、黑短裤,干干净净,好像更适合在运动场上奔跑,和这车内的豪华实在不怎么搭调。
最关键,也实在是,不怎么像会开车的样子。
眼看他细长的手操纵一阵,车猛地往前一窜,驶出院子,上路了。
顾缱绻深吸口气。
很深,很深——
好像,自己正坐在过山车上。还是不正规游乐园里、没有安全保障的那种过山车。稚嫩的面庞上,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毅然决然。
“你……”深深的吸气声落入耳中,陈星落瞄了眼顾缱绻。
看她眼睛睁得大大,努力瞪着前方,在迎面的阳光下,白皙的面颊变成半透明,眼睑泛着金色。
他尽量说得很诚恳:“你没必要这么紧张,真的。”
“因为,我自己都还没活够。”
“……”
……
车驶上公路,此时正是中午,阳光金亮晃眼。
还好车内冷气十足,很快将温度降下,隔绝开外界的燥热。
车窗外,景色明亮清晰。
没一会儿,顾缱绻就被吸引住,忍不住侧过身,面朝纤尘不染的窗玻璃深深地往外望。
这好像还是,她回巡礼市后的第一次正式外出。刚才那家理发店,只是她在陈星落家小区周围转悠着,随便进的。
好几年前的记忆已变得有些淡,加上巡礼市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她看着繁华的街景,四分熟悉,六分陌生。
宽阔的道路两旁,绿化带很宽,除了寻常植物错落有致,还有许多棵姿态格外婀娜的树,垂着暗绿色叶,感觉有点无精打采。可能承受不来太阳公公此时过于灼丨热的爱意,被晒得有点蔫巴。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片雪白的光景。
小小个头的自己,站在树下仰望,头顶的梨花遮去了天幕。
那样雪白的颜色,像妈妈身上的长裙,一同在风里摇曳着,舞蹈着,散发着令人陶醉不已、想把面庞深深埋进去肆意吸取的馥郁。
晚上,妈妈就用那双散发着香气的手给她弹钢琴。
梨花的味道,伴随着悠扬的琴音在房中缭绕不绝,听得顾缱绻小脸红扑扑,抱着她的白色绒绒熊。
妈妈就一边弹,一边冲她微笑,用那双纯净、满含爱意、深沉如潭水的眸子。
让人甘愿沦陷,久久不愿醒来。
每每弹完,妈妈会蹲在她面前,长裙洋洋洒洒铺在柔软华丽的地毯上,仿若仙女下凡。
从一扇扇落地窗及一面面白色窗纱透进的月光里,仙女会温柔地注视她,把她吸纳进自己眼中那片温柔的海,揉着她脑袋,说她听得懂,夸她棒,是个小天才。
……
现在,顾缱绻戳戳窗玻璃,有点兴奋地跟陈星落确认,“陈星落,那是不是梨树?巡礼市是不是还有好多好多梨树,到季节就开好多花,雪白色的。”
“是啊。”陈星落懒洋洋地答,“说什么市花和骄傲,可你没看他们平时打理起来多费事。花掉的时候更烦人,像下了大雪一样,踩得满地烂兮兮的。”
“……”
顾缱绻眨眨眼,嘴又瘪下去。
刚才,就像做了场梦,而现在,陈星落不怎么客气的话像把小锤子,把她梦的玻璃给敲得稀碎。
“陈星落。”顾缱绻转朝前,端端正正坐好,尽量很诚恳、也很温柔地对他说,“你一直都这样吗,好像一直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陈星落也意识到什么,嘴抿成一字,“不是。”
“那你高兴点呗。”顾缱绻有点丧气地说,“梨花真的很漂亮啊。”
“哼哼。”陈星落假笑两声,“我好高兴呢。”
“……”
说得那么轻巧,陈星落握着方向盘,十分意难平地看着前方,眼里空洞洞。
就像他妈说的一样,他从小看起来就冷,但并非真的由内而外的冷,他只是很懒。
懒得去扯出什么表情,懒得做任何多余没所谓的事,更讨厌麻烦。
可今天,才一上午,都发生了些什么?
实在不敢回想。
忽然,就在他这略一走神中,一辆很霸道的车从前侧方冲出,以一记自认为很帅的神龙摆尾,强行插丨进直行车队,好像根本不知道“让步”二字怎么写。
“操!”陈星落吓得一机灵,刹车猛踩到底。
随之而来“咚!”的一声响,声音还不小。
“怎么怎么,追尾了么?”陈星落暗骂一声,握方向盘的手不自觉捏紧,感觉额角有冷汗渗出。
这种超紧急刹车的情况,的确特别容易被后面车追尾。这车又是他妈的,他擅自开出来,出了事岂非雪上加霜。
“不是!”旁边,却响起一尖尖的声音。
陈星落诧异转过脸、看过去。
只见,顾缱绻捂着额心,眼眶红红的,双眸里兜满泪花,好像稍稍忍不住,泪水就会决堤般倾泻下来。
她声音带着哭腔:“我撞到了额头,呜呜呜,有点疼……”
“……”
“呜呜呜,但好像也不是有点疼,我有点忍不了……我不想哭,可是我疼得想哭……”顾缱绻捂着额头、仰起头,死死地瞪着车顶,嘴角月牙般狠狠地弯下去。
“……”
完了完了。
陈星落懵懵的,看顾缱绻使出浑身解数,拼了命地把泪水往回憋。
可惜泪水不争气,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
一分钟后,巡礼市某街边,过路人以百分百的回头率注视着某情景。
一辆豪华气派的白色玛莎拉蒂跑车停在路边,衣着简洁的大男孩微微弯下腰,有点慌乱地安慰着一正嚎啕大哭的小妹妹。
路人纷纷感慨,“绝对是这熊孩子把人家停路边的车给划了,不知道怎么赔,太可怜了。”
……
陈星落面前,顾缱绻抹着眼泪,反而像在安慰他:“没关系,我就是太疼了,我哭会儿就好了,我一会儿就不哭了,我就是撞得好疼,呜呜呜……”
“……”
陈星落想帮她缓解一下疼痛,却不敢直接碰她额心上那块红肿,只能不停揉她脑袋,理她乱蓬蓬的头发。
他实在不会安慰人,想了想,憋出一句:“你为什么不系安全带?”
“呜呜呜,忘了嘛……还有,不是你让我坐副驾驶的么,你为什么不提醒我?”顾缱绻立即回怼,哭丝毫不影响她战斗力的发挥。
“……”
算了。
“好了,你别哭了嘛,哭也不能不疼,街上这么多人呢,你适当发泄一下就好了。”陈星落最终选择投降,在顾缱绻面前蹲下,仰视着她,希望唤回她的理智。
天热得惨白,像他此时空白一片的大脑。
听罢,顾缱绻慢慢冷静下来,抽抽鼻子,仰视着天空。嘴角依旧狠狠地下弯着,眼圈和鼻头都红红的,在白皙通透的皮肤上格外明显,一副生无可恋状。
陈星落低着头,微微地叹口气。
讲实话,他特别烦哇哇哭的小孩,也特别烦女生哭鼻子,一听那动静觉得头就要炸了。
可眼下,顾缱绻哭的原因在他,还有,他可能已经从心理上,完完全全被这位小祖宗给打败了。除了哄,完全没有发脾气的想法。
他又拉拉顾缱绻垂下来的两只小手,看向身后某家药店:“走嘛,你身后正好有家药店,我们去处理一下。处理好后,慢慢就不疼了,好么?”
顾缱绻点点头,但仍旧仰望着天空,“纸。”
“什么?”
“陈星落,给我张纸!”顾缱绻紧紧握着拳,说,“我哭出鼻涕了。”
对着路边垃圾桶擤完鼻涕,顾缱绻把纸团扔进不可回收分类。跟陈星落往药店走的时候,她依旧紧紧握着双拳——“靠!”
“……”
“你说什么?”
“靠!”顾缱绻又骂一声,揉揉鼻子,“丢死人了,为这种屁事哭,可我就是很疼啊!很疼!你不要跟阿姨说啊!”
……
半小时后,顾缱绻坐在陈星落所说的那家理发店里,额心上贴了块小膏药。以至于店经理给她打理刘海时,都得小心翼翼的。
“这哪家店弄的啊,头发都打结了。”经理和陈星落认识,所以很给面子地亲自给顾缱绻做头发。他一边给她梳刘海,一边哭笑不得地跟陈星落抱怨。
“谁知道,她自己找的。”陈星落没坐在沙发上等,而是拖了把椅子,直接坐在顾缱绻旁看护,好像陪孩子第一天上特长班的家长,“而且,她本来就弄的一头卷。”
“噢。”经理点点头,“是你……妹妹?”
“不是。”
但陈星落也没说是什么。
经理一副懂了的表情。
顾缱绻懒得理陈星落,双手被披在身上接头发的围布束缚住,只能张开嘴,“啊——”
陈星落撇撇嘴,从手中小盒子里叉出块烤冷面,裹着蛋和生菜,喂进她嘴里。
两人没吃饭,饿得不行了。
经理看得直偷着乐,又问:“那,这额头是怎么回事啊?”
陈星落仍没说话,因为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总不好直接告诉他,这是被自己一脚急刹给撞的吧。
顾缱绻好半天才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很平淡地告诉经理:“没事!只是来的时候,不小心出了场车祸而已。我没什么,就是受了这点小伤,鼻子都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