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采南的这份结果,注定了算出来,只能被当作废纸扔掉。
赫沙慈叹了口气,她屈起两指弹了弹这厚厚的文书,另一只手熟门熟路的从老地方摸过印来。
她眼都没眨,“当!”的一声,干脆的在上面盖了章。
“姚老啊......”她提起官印来,看着上头方正红艳的一块,赫沙慈含笑的嘴唇也红似朱砂。
她自言自语道:“你又是怎么感觉到灾祸的来临的?”
按照常理,任何一个能做决策的,都不会通过这份文书的。
但赫沙慈如今的经历,早就不能按常理来了。
姚采南在四月份所观测计算到的,很可能并不是黑祸,而是六欲天。
弥罗陀与特使部献祭了泰清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么现在存在的那个泰清郡,又算什么?
何婉取代了公主原来的位置,那么原来的公主,去了哪里?
赫沙慈纤秀的眉头皱了皱,突然感觉到自己这个想法的熟悉之处。
对了,在她刚进入郡王府的时候,也想过类似的问题。
只不过,当时她所思考的,是何婉去了哪里。
似乎总是要有人,不在他原本的位置上。
而自己现在又算在一个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赫沙慈隔着薄薄的眼皮,摸了摸自己的眼珠,对于自己在六欲天里见到的一切,至今回忆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六欲天里的景象,已经不能再简单地用恐怖,诡异来论了。
那里头完全就是一个不属于人世间的,独立的世界。说是阴曹地府也会有人信。
她吹了吹上头的痕迹,把这厚厚的一叠一收,准备找个时间溜去司承那儿,偷个章来把这份文书给盖了,直接提交给皇上。
她一推门,乍一见外头泼泼洒洒的日头,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
赫沙慈偏了一下头眯眼适应,一下子就瞄见了长廊拐角,有个兔子似的,一闪而过的背影。
“你站住!”
赫沙慈几步追上去,一摸自己身上没别的东西,就刚才一个昼镫司的官牌敲夜铃,当即拽下来,往那逃窜的人影上一砸。
她手上没留劲儿,那敲夜铃是精铁锻的,沉甸甸的一块儿,重量一点不含糊。
只听“邦!”一声,那块敲夜铃直中对方后脑勺,一下子就把人给干趴下了。
待赫沙慈走到身跟前儿,那人还没能爬起来,嘴里哎哟哎哟的叫唤着。
“贼似的做什么呢?”
赫沙慈俯身捡起敲夜铃的同时,低了眼看她,她手指搭在敲夜铃上顿了顿,对方便也被动作吸引,没忍住往了一眼她的手。
赫沙慈方才一直没注意,她那在泰清郡饱经风霜,几乎被毁掉的手背,如今又恢复了之前的如玉光洁。
唯一有瑕疵的是手腕,因为在牢中镣铐带了太久,手腕上留下了一圈瘢痕沉甸的灰色。
“好看吧?”
赫沙慈捏住对方的鼻子,将这张脸揪起来:“问你呢,在这儿偷偷摸摸干什么来的?不说,我可要喊抓贼了。”
“我,我,我说!”
被赫沙慈抓住的,是个面容看起来十分清秀的小官儿。
这小官儿五官生得很淡,但淡的挺清雅,像开在山野之中的兰似的。
只不过她神色倒是十分惶恐,却在赫沙慈碰到她的那一刻,身子猛然一哆嗦,耗子见猫似的,原地弹起老高来,挣开了赫沙慈的手。
赫沙慈看她这个反应,还以为自己要变怪物了。
“我就是从这里经过,”对方吞吞吐吐道:“然,然后,听说最近才被放出来的那个,那个赫沙,不是,您在这儿,我就想来看看......”
“哦,好奇,来瞧个热闹?”
“是,是。”对方趴在地上,忙不迭的点头。
赫沙慈就着这个半弯腰的姿势,直接单膝跪在她肩膀的上压住,飞快的摸向她腰间。
那人只来得及哇呀地大叫一声,赫沙慈已经将她的官牌儿给拽了出来。
“蒋水云。”
赫沙慈看着上头的名字,一字一句的念。
“你是为你师父来的么?”
扭的似条活鱼一般的蒋水云忽然不动了,她那眼珠子灵活的转来转去,显然是在天人交战。
“不说?要我把你抓去姚采南面前告状?”
“别!”蒋水云见她连名字都叫出来了,立刻泄了气,大喊道:“你别去!他老人家不能再受刺激了!”
赫沙慈把牌子扔她面前,起了身:“你来能做什么?你若是担心,就不该让他把那份东西交上来。”
蒋水云讪讪的,她抓住牌子随手往身上一塞,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的?”
“虽然昼镫司内各部的官服并无太大区分......”赫沙慈无可奈何道:“但是会做一个巴掌大的小算盘,随时挂在腰间的,也只有你们了吧?这是什么习惯?”
“这可是先帝对我们的奖赏。”蒋水云下意识摸了一把腰间的小算盘:“进门就有,一人发一个。先帝说了,算师是昼镫司之魂灵,若是没有我们,昼镫司无法运行下去!”
赫沙慈点点头:“说得有道理。那么,姚采南如今想要凭借自己一己之力,将昼镫司的运行带偏一个方向,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吧?”
蒋水云的神情便又讪讪起来:“我,我今日来也是想,求您把那份文书毁了算了,别找姚老算账了。”
“他年纪大了,人偏执些,赫沙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计较。”
从这话里看,蒋水云似乎觉得她是个阴毒暴躁,不容许手下有一丝出格行为的家伙。
看来她的风评这两年越发败坏,很好,她很满意。
赫沙慈笑了:“凭什么?”
“他是昼镫司内做老了的官儿了,难道不知道算师的职责与本分?那庞大的计算量,是他一个人做出来的么?”
“观星台与夜晷都是严厉禁止私用的,姚采南却拿来研究自己那套歪门邪道。”
赫沙慈道:“我看是年纪大了,想赋闲了,一天到晚正事不做,占着司里的东西,琢磨自己的把戏。”
“我可以不找算账,”赫沙慈一抱怀:“只不过,他必须辞官。”
蒋水云张大了嘴,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这,这......”
“不行?”
“姚老今年都六七十啦,”蒋水云愕然道:“您就这样把他逼走,落得个风言风语,他怎么受得了?”
赫沙慈眯起眼睛:“逼?”
“不,不!”蒋水云:“下官是说,他虽说是固执了些,做错了事,但他在司里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跟您实话实说了吧!姚老心不坏啊!”蒋水云急切道:“那份文书里的计算,全是姚老自己一个人,一笔一笔算出来的,没让我们一个人插手!”
“他说这份结果非常重要,不能出任何查错,我也只是帮着他验正过。他是绝对没有,要给您找麻烦的意思的!”
“为了算那个结果,姚老几乎不眠不休,算完便倒下去病了一场,昨日与白大人闹了一次,夜里回去又躺床上起不来了!”
“您高抬贵手,便将这件事当作没有发生过吧!”
蒋水云原本应该是想去找白意沟通,结果发现白意气冲冲的来见了赫沙慈,才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虽说因为某些难以解释的原因,赫沙慈直接来到了自己被从牢狱里释放出来,还官复原职的日子。
但白意和赫沙慈在外人眼中的评价,应该不会有多少改变。
她依然是那个犯下大错,从牢中被特赦出来,蛇蝎一般的坏女人。
而白意么,依然是个板正又无趣,但是为人正直的人。
蒋水云一看到东西交到了赫沙慈这里,她心里大抵直呼救命。
要知道赫沙慈之所以被特赦放出,就是为了解决即将到来的黑祸之灾啊!
姚老这么一跳,直接就跳到赫沙慈脑门子上去了!
赫沙慈可是皇帝钦点的,接下来一系列灾祸的负责人,一旦有什么变动,皇帝会直接跳过司承,来问她的责!
换了其他人,好不容易从牢里放出来,立刻被安排了一个艰巨的任务。
然后正在焦头烂额做准备时,一下子看见那份文书,她能高兴吗?
她是批还是不批呢?
她该如何去朝堂上跟户部,兵部那帮子人争理儿呢?
泰清郡的方圆百里再百里,好家伙,这跟大旱大涝时期的逃难也不差多少了。
那么多百姓背井离乡,人该怎么安排,往哪儿安排?
人都走了,那正种着的地也就扔了,这么多口人吃饭的粮该怎么算?
路上若是流民冲突,接收难民的其他地方,当地百姓的安危如何保障?
都是一笔大账。
谁愿意掰着指头,一点一点儿的算清这些东西?
皇帝每年想掏点儿国库,修一修自己那个行宫,都得陪着那帮人争过来,理过去,老账目翻到三年前。
更别说其他部门每年要钱了,反正户部尚书把袖子一揣,就俩字:“没钱!”
昼镫司司承每年都仰着脖子等拨款子,赫沙慈看特使部那帮混账东西大把进账,眼红的直冒火星子,恨不能去抢了来。
倒不是说真就发不出钱来,大礼国力强盛,不至于到那个程度。
可是户部作为当家的,就是得卡这个银子。
管钱的说,你们这些人是给两分,藏一分,漏半分,剩下的半分,才肯拿去做事。
用钱的便埋怨,做庙堂的,不知道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是个什么情景,那钱都是花的实实在在的!
用钱的也有理,管钱的也有理,总之就是吵个没完。
赫沙慈心里也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姚采南这老头,其实也很聪明。
他知道赫沙慈才是真正的决定者,于是去找白意闹,激了他一番,让他把这东西交给赫沙慈。
只要她认可了,司承的意见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剩下如何说服皇帝,如何在朝上巧舌如簧以一对众,都是赫沙慈一个人的任务了。
因此蒋水云才那么怕她生气。
对于来给自己找活儿惹事的下属,上司通常只有一个行为。
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就把你给解决了!
人给弄老实了,自然就不会来给自己再添麻烦。
“我不能当作没发生过。”赫沙慈道:“我要去见他一面,好好聊聊他是怎么想的。”
谁知她话音刚落,蒋水云才刚爬起来,就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了。
“您不能去!姚老真的受不了再多的刺激了!您去是要把他给逼死啊!”
“......”赫沙慈心说我在你心里竟然恶劣至此,只是刚才吓唬了你一下而已啊。
她只得:“我自然不会上来就叫他告老还乡。只是见一面说说话而已,我还会吃了他不成?”
“不,不是,”蒋水云神色闪躲,她见赫沙慈转身要走,立刻一抓她的衣角,又闪电般放开了。
赫沙慈见她神色有异样:“那是怎么回事?”
蒋水云语气很慌张,内容很坚定:“总之您您您,您还是不要随随便便去见他,姚老这个人,他他他年纪大了说话不好听......”
“那份文书您就交交交给我吧,我立刻就把它给烧了!”
赫沙慈若有所思的挑起一侧眉毛:“你若是这么想阻止,你与姚老关系那么密切,为何不在他上交之前,就一把火全烧了?”
蒋水云看上去快要哭了:“没,没来得及啊!我是又偷又抢又拽啊!可他一个老人家,我总不能......”
赫沙慈不愧是在司里混久了,专门琢磨人的,听她颤巍巍的哭诉着,忽然闪电般伸手,直接掏蒋水云怀里去了。
方才蒋水云塞牌子塞的马虎,那牌子漏了一截出来,明晃晃的标着蒋水云放东西的地方在何处。
赫沙慈一个猝不及防的明抢,让蒋水云完全没反应过来,直接被人哗啦啦的,跟竹筒倒豆子都没分别,东西全给掏出来了。
“别!”
赫沙慈一眼辨出一叠被折起来的纸,那与姚采南交上来的没分别。
她眼疾手快的抖开一看,只见这几页纸上,除去一些计算之外,竟然是大篇幅的文字。
姚采南附以计算和说明,言之凿凿的要求,为了大礼日后的安危,为了泰清郡千万百姓的性命,即刻诛杀赫沙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