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上情况来看,无论历史上发生了什么,总会因为群体的以讹传讹而变得众说纷纭。当历史传承到需要记载下来的那一刻时,早已丧失了它的本来面貌,我们只能把史学著作当作纯粹想象的产物。它们是对观察有误的事实所做的无根据的记述,并且混杂着作者对思考结果的解释。那些被记载进史书,业已成为史实的历史事件,也未必是有价值的产物。而那些皓首穷经的所谓智者,也远非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秉笔直书。写这样的东西完全是在虚度光阴。假如历史没有给我们留下文学、艺术和不朽之作,我们对以往时代的真相便一无所知。
那些在人类历史上发挥过重大作用的伟大人物,如赫拉克利特、释迦牟尼或穆罕默德,我们拥有一句真实的记录吗?极可能一句也没有。所有能够打动群众的,能够在群众范围内得以流传并保留下来的,只是这些伟人在神话中的形象。实事求是地说,他们的真实生平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我们想要知道的,是我们的伟人在大众神话中呈现出什么形象。我们要的是能打动我们心灵的神话英雄,而不是一时的真实英雄。于是,关于他们的谎言被一再编造,直到和我们今日所知的形象毫无出入为止。
前文说过群体通常是以形象来思维的,这就使得群体的想象力超乎寻常。
这些神话虽然被清楚地记录在书中,它们本身却没有什么稳定性可言。
随着时光的流逝,尤其是由于种族的缘故,群体想象力在不断地改变着它们。比如在《圣经》的《旧约全书》中,耶和华是一尊嗜血好杀的神,随着时间推移,在《新约全书》中出现的上帝,已经变成了一位博爱仁慈的天父。
我们在前面说过,种族的基本特点决定着群体的无意识。佛教诞生于印度,昌盛于中国,假如我们将印度人尊奉的佛祖与中国人信奉的佛祖相比较,就会发现这两者并无太多的共同之处。
群体的想象力会改变一切,不论这件事是真实还是虚构。正因为这样,历史才会最大限度地背离它的真相,呈现出光怪陆离的面貌。
英雄的神话因群体的想象力而改变,使英雄离我们而去,也无须多长的时间。转变有时就发生在几年之内。我们在自己这个时代便看到,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伟人之一的神话,在不到五十年里就改变了好几次。
拿破仑是历史上了不起的伟人之一,在法国人身处波旁王朝的统治之下时,这位年龄尚轻的军人,成为田园派和自由主义的慈善家,一个社会底层人士的朋友。在诗人眼里,他是长期留存在乡村人民的记忆之中的好人。三十年后,这个和蔼可亲的英雄却变成了一个嗜血成性的暴君,他在篡夺权力后毁灭了自由,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征服欲,便让300万将士命丧黄泉。
事态并没有停止,在法国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失败之后,便开始尝试着回忆往昔的辉煌,怀念拿破仑曾经的赫赫战功,这个神话再次发生了变化。
还有一个更极端的例子,在16世纪的那不勒斯,一个叫马萨尼罗的渔夫被暴乱者推上了皇帝的宝座,这个浑蛋胡作非为,残暴无比,后来被如同疯狗一样打死在路上,被割去头的尸体则扔在泥塘里泡了几个小时,最后被抛进了护城河里。
第二天,不知道什么原因,群众对他的情感似乎完全颠倒了过来。无数人举着火炬寻找到他的尸体,给他重新披上皇袍,隆重地葬于教堂。有上万名武装军人和百姓参加了葬礼。即使是那被众人撕成了碎片的衣服,也被当成圣物珍藏起来,他的房门也被拆成碎块,制成了各种纪念品。破旧的家具突然身价暴增,连他走过的泥土也成为制作护身符的原料。
不难想象,数千年之后,未来的博学之士面对这些矛盾百出的记载,也许会对是否真有过这位英雄表示怀疑,正像现在有些人怀疑释迦牟尼一样。从他身上,他们只会看到一个光彩照人的神话或一部赫拉克利特式传奇的演变。对这种缺乏确定性的情况,他们无疑很容易心安理得,因为和今天的我们相比,他们更明白群体的特点和心理。他们知道,除了神话之外,历史没有多少保存其他记忆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