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山
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
痴语未诉梦流连
寒夜风
谁相伴
一诺相思半世枯
情落人间恨无缘
庄峤快步走近前去,小女孩的歌声更加清晰起来:
伶仃流不尽
离情恨瑟瑟
独伫冷风痴语忧
孤伶背影心事露
无语噎喉
这不就是昨夜听到的那婉婉转转的旋律么,只不过从孩子稚嫩的嗓音中唱出来,少了些悲凄韵味,多了点童真无邪。
看见庄峤脸上浮出的惊喜,一同急步过去的黄洛洛明白了。
她拉住那个刚被小伙伴换下场,还在哼哼着的小女孩,问她:“你能告诉阿姨,你唱的什么歌吗?”
这个大约五六岁、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的瞄了一眼黄洛洛,忽然挣脱她的手,转身跑进跳橡皮筋的小伙伴中,扯住一个正在蹦橡皮筋的小姑娘说了句什么。
然后,就见那个比羊角辫稍大一点的小姑娘向他们招手。
待黄洛洛二人走近,蹦橡皮筋的小姑娘骄傲的告诉他们,这歌谣里唱的戏是她爷爷编的。在德钦,他们大人小孩都会唱。
这时候,街巷里转出来一个摊贩卖烤地瓜的吆喝声,趁庄峤和小姑娘搭讪之机,黄洛洛把那担子招呼过来,给围上来的小孩子们,一人买了一个烤地瓜。
黄洛洛付完钱,递了一个地瓜给庄峤,然后学着这群孩子的样,撕皮开吃起来。在孩子们的笑闹声中,她问那个手捧地瓜热乎乎吃得正起劲的小姑娘:“你能带我们去找你爷爷吗?我和这个叔叔也想学唱这首歌谣。”
“好啊好啊,我们家就在附近,我带你们去。”得了黄洛洛好处的小姑娘,用手往前边的巷子一指。也许是烤地瓜真的香,小姑娘一说完话,拉起黄洛洛的手,蹦蹦跳跳的在庄峤前面引路了。
三个人走进弯曲幽深的巷道,前面的小女孩走得很快,加之巷道又狭窄,不时的弯来拐去,眼前不时闪过斑驳的石头墙壁,还有那些墙头上卷曲枯萎的藤蔓,恍惚间,庄峤有一种走在时光之门的错觉。这样的场景,这般的清晰,似乎是见到过的。是在梦里吗?如若不然,那就是上上辈子了……
庄峤这一驻足,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已经转弯,不见了。紧跟上去,发现有岔道。置身在这条看似充满年代感的古巷道里,他随脚走进其中一条,情不自禁的推了推身旁的斑驳石墙,想着这墙的后面,应该潜藏着某段历史的洪流吧。
“叔叔,你走错路了,我们在这边。”岔道口,小姑娘忽地探出头来。原来,见庄峤没跟上,她又找回来了。
小姑娘拉着庄峤,一路来到黄洛洛驻足的一座古旧的宅子前。
小姑娘“吱钮”的一声推开大门,清脆的童音在院子里响起来:“爷爷,我给您带客人来啦。”
庄峤二人跟着走进去,发现这是一座旧式的瓦房套院,里面有一个葱绿的小院。院子里的花架上,爬满南国特有的青藤和花卉,稠密的枝叶衬着一朵朵紫色小花,在这大雪天里开得又娇嫩,又鲜艳。远远望去,就像一匹匹美丽的彩缎。
听见小姑娘的叫唤,院子里一个正在为盆栽洒水的银发老人,回头看见庄峤二人,连忙放下喷壶,两只湿手在衣服上揩了揩,笑呵呵的迎上前来打招呼。
老人将他们迎进厅堂里落坐,听说是来当地考证风土人情的工作队,这个自称叫董卿的老人嘴里说着“不急不急”,让他们先坐着,忙去沏茶了。
庄峤趁着这个机会,把庭院打量了一番。
董卿老人的家宅非常洁净,外观是旧世纪的样式,内宅却是很中国风的布局。竹叶灯,红木椅,大理石面狮子爪圆桌,到处可见梅兰竹菊图,再加上墙体挂满的民族饰品,使整幢房子看上去虽然不是很奢华,但很有个性的布置中能看出主人的品位,十分的清雅,充溢着一股浓浓的文化氛围。
这倒挺符合老人县文化馆民间文艺研究者的身份。
扫视完厅堂,庄峤的视线沿小院而下,只见院落的墙角放着一排玻璃柜子,从乐器、服饰、各种雕刻物和纪念章,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活像一个小型民族展览馆。庄峤正看得有趣,冷不防一眼扫到墙旮旯里放着的一块斑驳“石像”,等走近看清楚那东西后,他脱口一声惊呼。
对这造型的物件,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这是一个二尺多高、头戴鸭嘴形头盔、耳垂圆形大环,有着明显古滇国青铜武士特征的人物形象。震惊之中,庄峤情不能禁地用手抚摩起这个昂首在战马背上的青铜像,当手指触到武士头顶上的王冠时,他的心脏禁不住狂跳起来。
这模样的造型,分明就是花腰傣寨祭祀台上,石窟里的青铜像缩小版啊。
莫非董卿老人,是有关古滇国的知情人?
可这一次,庄峤想错了。给他们端来茶水后,对他的这个疑问,老人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都不知道这个青铜像有何来历,这是吆吆寨大祭司所赠,刚才你们听到小孩唱的歌谣,就是根据他提供的素材改编的。”
说起自己写的这出地方戏,老人唏嚅不已。
他说:“这是目前为止我写的最辛苦,也最成功的一部戏。当初公演,还获过国家级佳作剧目奖。”看到两个年轻人眼睛闪闪发光,老人的语气中多了些得意:“这出戏讲述的是一对保家卫国的有情人,历经磨难终不能成眷属的爱情故事。按大祭司的说法,这是很古以前发生在我们当地的一段历史事件。”
听到“大祭司”这个带有神秘色彩的称谓,对历史颇有研究的庄峤马上来了兴趣,他追问起这位民间“大祭司”和老人之间的关系。
说起两个人的相识,董卿老人叹了一声,跟他们娓娓道来:“当初文革的时候,我被下放到郊县劳动,大祭司和我分配在一个小组。每天放工后,我经常看到他在附近寺庙旁边挖东西。有次,他被看守发现,被吊打起来挨饿受冻。我看着可怜,就偷偷送吃的给他。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后来……”
陷入回忆的老人,神情好像有些忧伤,停下来喝了一口茶后,才又接着讲:“后来,一个夜风很大的晚上,大祭司抱着一个黑乎乎的铜像来找我,说是自己要被换地方了,让我替他好好保管这东西。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庙宇的主持,当初破四旧寺庙被毁他被抓,师门传承的这个东西被当时的一个小沙弥给藏起来了,现在被他找了回来。临走,大祭司再三交待,一定替他守护好这个比他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再后来,我平反了,回到文化馆。几年后,我和大祭司又相见了,那时他已是当地民众敬仰的大祭司。看我能写会唱,就想让我替他完成一个心愿。据他说,我归还给他的这铜像,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也是他此生必须传承的东西。鉴于历史原因,他让我想想办法,能不能用另外一种方式把这个东西传继下去。”
看到庄峤二人听得眼睛一眨不眨,老人畅快的一口气说下去:“听了大祭司讲的故事后,我建议写成戏文传唱。他听了很高兴,后面还拿来祭词本一同协助我,这才完成我对《望夫隙》这部戏的创作。这出戏的曲调就是根据他的吟唱改编的。在我们这里,大人和孩子都能顺口拈来。“满脸成就感的老人说完,即兴哼起戏里的韵律。
这声音,这调调……不就是昨夜里一直缠绵在耳际的么。
董卿老人果然承认:“昨夜里雪下得太大,我睡不着起来赏雪。想起写这部戏时,也是这样的情和景,就情不能禁的哼唱起来。不过,很奇怪,酒店离这边很远,你又怎么能听得到?”老人很是奇怪。
庄峤当然不能说自己有超级第六感应,说出来有谁又会信呢。
眼下,近距离的聆听着这些带有神秘感的旋律,他感觉失了些飘渺感,多了些烟火味,但这些悠悠荡荡着的音符里,仍然充溢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
听到庄峤由衷的赞赏,摇头晃脑吟唱中的老人停下来,叹道:“你们要是看到大祭司的那本祭词书,那才叫神秘。里面竟是些古里古怪的字符,让人看也看不懂。当时我就在想,这些怪字会不会有玄机在里面。“
听老人说得玄乎,特别“古里古怪”四个字,让庄峤情不自禁的和黄洛洛对视了一眼。他翻出手机里存储的洞壁古字符照片,让他仔细辨认。
“不错,就是这种怪字。啊呀,你们怎么会有这东西。这简直就跟祭词本上的一个模样嘛。”老人满眼惊疑。
等庄峤把获得字符的全过程说给他听后,董卿老人听得眉毛胡子都在微微的颤抖。看得出,他有些激动。尤其庄峤说起在崖洞里听到飘渺韵律的时候,这老人更是苍白了脸色,不住地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时候黄洛洛,有些迫不及待了:“那这位大祭司现身在何处?我们能见到他吗?”
老人沉吟了一会,说道:“他比我年纪还大,今年九十有三了,听说近来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不过,他就住在德钦附近的郊县。要去他住的吆吆寨,这场大雪会让你们很费力。”
“困难我们会克服,您老能给我们找个向导吗?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老祭司解惑。”庄峤也紧跟上,表达着迫切的心情。
然后,他和黄洛洛对视一眼,对方马上会意,打开手包拿出一叠人民币,放到茶几上:“请您老就当帮我们个忙,这是酬劳。”
“这个……”老人低头犹豫一会后,慢条斯理的说道:“这钱我不会要,你们这个忙我帮。”随即,老人朝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姑娘喊了一声:“花花,你爸呢?”
“他在后面菜园里。”带庄峤二人来的小姑娘,脆声脆气地回答。
“去把他叫来。”
小女孩应声跑出去,老人拉回视线,肃然道:“这种大雪天气,通不了车,你们只能坐爬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