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章秋谷到了南京走马上任后,刚开始事情倒不是很多,并不十分的忙碌。这一天礼拜天,章秋谷便约了那几个朋友雇了一只游艇,在秦淮河里游玩了一回。游艇划到钓鱼巷那边一带,只见杨柳垂波,珠帘拂槛,那些娼寮里头的人,都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坐在帘内,把珠帘高高的挂起,一阵阵的香气扑过来。章秋谷约略看了一看,虽然看得不很清楚,却倒觉得很有些迷离掩映的丰神,反倒是比当面看着那些人效果好些。有时候,真相是会让人惊吓让人失望的;不要揭开真相,呈现出朦胧之感,反而会令人遐想联翩,留下尽情脑补的空间。游荡了一回,又从东往西荡过来。那些沿着秦淮河的河房,都深深的垂着湘帘,里面隐隐的露出许多鬓影钗光,遮遮掩掩的偷看那往来的游客。下午,几个人又去了莫愁湖。绿滟波光,云横山色,遥峰挹翠,远树含烟,倒很有些远水近山的景致。章秋谷几个人在莫愁湖亭上徘徊了一回,看着那几朵开残的莲花,赏玩一会儿。又看着中山王和莫愁的小像,细细的端详一回。只见一个是白面长须,英姿照日;一个是风鬟雾鬓,倩影惊鸿。章秋谷见了,不免也有些心中感慨起来。正是:英雄老去,湖山一代之愁;金粉消亡,家国千年之恨。几个人在湖亭上泡了一碗茶,坐了一回,直到红日西斜,晚风吹袂,方才找了个当地的小吃吃了起来。几个人正在边吃边闲聊着,忽然就见隔壁一家小店里钻出一个人来,赤着胳膊,盘着辫子,一张漆黑的脸,两个肩膀高耸着,粗眉糙目,一付浓密的连鬓胡须,走出小店,手里拎了一只硕大的鸭子,左手拿着一个盆子,里面放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那人将盆子放在地上,右手把那鸭子紧紧的捺在地下,那鸭子还叫个不停。一阵汗臭和着一股狐腋的臊气直冲向章秋谷几个人,章秋谷等人连忙别转头去掩面不迭。只见这位大汉左手拿着刀,调转右手,照着那鸭子的项下就是一刀,鲜血直冒出来流进了盆子里。那人揎拳掠袖的,向着店内喊了一嗓子,就有一个矮粗的妇人端着一桶热水,把鸭子的毛拾掇得干干净净。妇人又拿出一个菜墩儿,那大汉手脚倒是利落,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鸭子肢解了。随即妇人又提了一个铁炉和瓦罐,生起一炉火,把那肢解好的鸭子放进去,又加了许多不知名的佐料慢慢的煮了起来。这条小吃街并不宽敞,再加上店家在街上都摆了一些桌椅出来,过道就更显得拥挤。而这个大汉就把那炉子摆在了街道的路中间,来往的行人都要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过去。章秋谷看了这般情景,很是嫌弃这个人,暗想天下怎么竟有这般不讲究之人。正想着,忽然一阵风刮来,石仲瑛坐的位置离那个炉子比较近,刚刚那瓦罐里头的热气丝丝缕缕的直腾上来,扑到石仲瑛的脸上。那鸭子本来就没有洗得多干净,那热气里头还夹着一股臊气,石仲瑛来不及掩鼻子,觉得一个恶心,就是一顿干呕。石仲瑛是南京府衙的一个州同,曾经章秋谷去京城考进士时结识的朋友。那时候章秋谷才年方十五岁,一个稚嫩的小少年,在那些中老年人堆儿里甚是扎眼。去考进士的人,年龄大多都在三十岁以上,以五六十岁的人居多,年轻人极少,更不用说是个小少年了。这也是家中长辈不让他继续殿试,非要行了冠礼后再入仕途的原因,太扎眼,很容易被人当成靶子。而石仲瑛就是那年轻人之一,也很扎眼,但是他没能考上进士。石仲瑛回过头来,紧蹙着眉头,一阵的不爽,口中说道:“这个人也太没有公德心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的肆无忌惮。”
说着便压地了声音对章秋谷说道,“我们何不想个法子,把他那鸭子撞翻了,叫他吃不成,岂不爽快?”
章秋谷听了,含笑摇头,低声说道:“你别多事了,我们还是赶紧吃完离开吧,这地方窄逼得很,让人不爽快。”
黄少农问道:“柏生买个栗子怎么这么久?”
他是章秋谷哥哥的朋友,与章秋谷也很合得来,是莫逆的朋友。石仲瑛道:“大概是人多吧?那东西很多人都喜欢吃,供不应求。”
正说着,只见远远的一个身材高挑的人手里拿着几包刚买的金味栗子走了回来,也没注意脚下,正在兴冲冲地快步往他们这边走来,正是东方柏生。他是东方小松,也就是方小松的族弟。章秋谷眼看着势头不好,东方柏生的身体,离那煮鸡子的瓦罐相隔不过只有四五寸的距离,连忙说道:“小心!留心别人的东西!”
一句话还没有说得完,就见东方柏生一个转身,右脚就绊到那个铁炉子上,炉子倒是很稳当,但是东方柏生却是一个趔趄,衣服刮到了瓦罐,那瓦罐便是一歪,就从炉子上翻了下来,“咣当哗啦”一声,把个瓦罐跌得四分五裂,连那煮的鸭子也洒了一地。东方柏生呆了呆,正要开口,就见那个大汉撸胳膊挽袖子地直抢上来,劈胸一把拉住了东方柏生的衣服,怒吼道:“你走路不带眼睛吗?乱撞你娘的什么?快快赔我鸭子和瓦罐!”
石仲瑛见了,连忙走上前来劝道:“朋友,我们有话好好说,何必动粗,快些放手,况且他也是无心之失,不是有心和你作对的。”
那大汉斜着眼睛看着石仲瑛,双眼冒火地“呸”了一口道:“你还说他是无心?你们两个方才已经在那里商议了好要撞翻我的鸭子,分明是你们几个人有心找事,故意撞翻的。还亏你有脸来给他讲情,我不和你计较已经是好的了。”
石仲瑛被大汉这一顿抢白,一时间哑口无言,脸也涨红了起来。那大汉紧紧拉住东方柏生胸前的衣服不肯放松,一面还嚷道:“你们几个人要在我这里找事,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在这一带是个什么人!”
此时的东方柏生已经被吓得不轻,都不知道反抗了,任由大汉抓着自己的衣襟,胆怯地说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章秋谷看那大汉十分放肆,蛮横无理,不由得就是怒从心起,抢步上前,把那大汉的手腕一把握住,往下一顿又一扭,那大汉不由得痛叫了一声,不知不觉的就放了手。章秋谷正色对他说道:“我们是无心的,有理讲理,你这般动手动脚的,还想要动粗的不成?”
那大汉被章秋谷握着手腕一顿一扭,也不知怎的,整条手臂都痛麻了起来,知道这个人是个练家子,不好惹,立马就软了下来,勉强说道:“你们几个人有心撞翻了我的鸭子,你如今又弄痛了我,怎么倒是我的不是了?难道你们都不讲理的吗?”
章秋谷笑道:“你倒是说我不讲理,你恃蛮拉住了别人的衣服不肯放手,讲理的人是应该这样的吗?我不过是好意劝解一下,怎么倒是我不讲理?”
那大汉道:“他撞掉了我的东西,难道我不该拉住他,叫他赔偿吗?”
章秋谷道:“他打碎了你的东西,你只顾好好的叫他赔偿就是了,你却是这般粗鲁莽撞,动手动脚。他撞了你的东西,你叫他赔偿,而你扯了他的衣服,坏了他的衣冠礼面,是不是也应该赔偿?”
众人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件事的,听了章秋谷的话,都看向东方柏生的胸前,只见那华贵的衣料已经皱巴巴的,还有一团脏兮兮的手印。那大汉见了,一阵的语塞,无言了一会,方才气忿忿地说道:“你们是一伙儿的,串通一气,有心毁坏我的东西,这和无心毁坏自是不同。”
章秋谷大笑道:“天下的事情只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管什么有心无心。有心也罢,无心也好,只要是赔偿了你,就是有心的便又能如何?”
那大汉听了,口中支支吾吾的不知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停了一停方才说道:“你们必须要赔还我的原物。”
章秋谷冷嗤道:“赔还原物,世上非但没有这个先例,也没有这个道理。这就是你的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了。”
说着,便取出两块钱来,递在那大汉手里道:“这两块钱赔你的鸭子和瓦罐,可好?”
那大汉见了这两块钱,顿时就满面带笑的道:“论理我不该和你老人家计较,只是两块钱委实少些,还请高升些。”
章秋谷也不在意,又取出一块钱来给他道:“你只要肯要钱,事情就好办。只是想要钱你直接说就是,何必歪缠这半天,坏了我朋友的衣冠礼面。”
世界上,只要是钱能解决的事,那都不是事儿。那大汉不敢再叽歪,缩了缩脖子,连忙把三块钱揣在腰内,口中还对章秋谷连声道谢。东方柏生也向章秋谷谢了一声道:“今天幸好你在这里,帮我解了围。”
石仲瑛笑道:“方才那般气势汹汹的样子,一见了钱就眉开眼笑了,可见如今世上银钱的力量大得狠。”
章秋谷道:“世风如此,就是如今的那班王爷、中堂,平常在人前端着架子,装得一本正经,只要一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比见了他父母还亲热,顿时就春风满面,和气迎人了。那班大人先生尚且如此,何况这样一个市井小民。”
石仲瑛摇头道:“可悲可叹!可悲可叹阿!”
几个人又重新入座,品尝起东方柏生买来的金味栗子,大家谈了一回,也就散了。男猪脚还挺有闲情逸致的,呼朋唤友的旅游一番,吃吃小吃,倒也惬意。只是不爽地遇到了个煞风景的煮鸭大汉,不过这都不是事儿。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戏说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