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水面只能看见漂浮的头发,如粘腻的水草一样交错缠绕。
赵云今在水下睁开眼,能看见的只有漆黑的桶底,一双粗粝的手掌按在她的后脑,将她又朝水下压了几分。
这已经是不知多少次被按进水里了,许久后,她听到薛美辰拿勺子敲碗的声音。保镖将她拽起来,被水打湿的黑发紧紧贴在脸侧,衬得她本来就白的皮肤更多了一层透明的光泽,她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薛美辰打量她:“我没想到,霍璋的女人竟然还是个硬骨头。”
赵云今仰视她,薛美辰坐姿随便,但养尊处优才能有的上位气息却装不出来,哪怕斜眼看过来,也带着充满压迫的锋芒。可就是在薛美辰这样的气压之下,赵云今依然笑容不改,甚至更妩媚了。她将湿发捋到耳后:“我骨头不硬,既怕死,又怕疼。”
“那你还不说实话?”
“我一直在说实话,可您不信。”
薛美辰冷笑:“霍璋车祸以后主治医师给我看了他的体检报告,他告诉我,霍璋那个地方从根到外全都坏了,孩子,他拿什么生?”
赵云今说:“坏了的东西可以修,车祸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您没亲自试过,怎么知道霍璋现在没康复呢?”
她语气虽然柔,但说出的话却让薛美辰脸上的温度更低了一分,保镖看她脸色,又将赵云今按进了水桶里。
燕窝倒出来许久,已经被夜风吹凉了。
赵云今的挣扎渐渐变慢,最终两手软软地垂在桶侧。
保镖还没听见叫停的声音,请示薛美辰:“夫人?”
薛美辰无动于衷,不远处大门出来一个人影,她朝那瞥了眼,看见霍明芸追在那人身后:“江易,你去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保镖松开手,赵云今却没起身,她浸在水里,一动不动了。
薛美辰说:“拦住他。”
一个保镖去拦江易,被他推开,另外几个人挡在他面前,江易目光越过保镖,盯着车上的薛美辰。女人蹙眉,她说不清那是种怎样的目光,非要形容,大概是一汪暗到极致,潜隐着未知与危险的深潭。薛美辰从没怕过什么,但却从男人的眼里感觉到令人触目惊心的东西。
他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暴烈而起,但就是叫人觉得惧怕。
一个人是真活在黑暗里还是装模作样故弄玄虚,对于薛美辰这样经历过人生百态的人来说不难分辨,她隐约记得霍明芸曾在家里表达过对这位救命恩人的爱慕,当时她不以为然,认为霍明芸最多是玩玩,但现在却觉得不能让她和江易这种人有过多的接触。
如果只是玩玩,她一定玩不过对方,如果不是玩玩,那爱上这种男人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霍明芸追上来,先看到地上的赵云今,她吓得捂着嘴巴:“妈你干嘛?不是说让她吃点苦头就行了吗,你这是要杀了她吗!”
薛美辰对儿女一向溺爱,不想叫她看到这种场面,挥了挥手叫保镖撤开。
霍明芸想要去扶赵云今,被江易挡开。
他将她从桶里捞上来,拍了拍她的脸,赵云今没有回应,手软趴趴地垂在身侧,江易将她平放在地上,按压她的胸外。
“云云。”
霍明芸就在他身边,清晰地听到他这一声呢喃,双眸瞬时瞪得滚圆。
赵云今艰难地吐出一口积水,从昏迷中转醒,她身上潮湿无比,虚弱地靠着江易。她后颈早前被霍明泽弄伤了,被水一浸染了他满手的血。
江易见过赵云今的明艳动人,见过她的意气风发,见过她满腔爱意的好,也见过她将别人拿捏在掌心逗弄的坏,唯独没见过她的狼狈。以往的赵云今从不会在人前流露软弱,她是那轮高高在上,让人可望不可即的月亮,所以江易也是第一次知道,这样的赵云今能让他心疼成这样,心脏像被人攥紧,一口气都透不上来。可他依然面无波澜,平静地将她抱起来。
赵云今下意识去搂他脖子,手抬起来不知怎么又放下了。
江易抬眼,见保镖推着霍璋出来,身后还跟着许多看热闹的客人。保镖走过来,伸手要接赵云今:“我来吧。”
江易丝毫没有要交过去的意思,抱着她的手更紧了。
霍璋审视的眸光游移在江易身上,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些琐碎的片段。
“那让他来擦吧。”
“阿易,你要好好发牌,让我输钱了,我可是会不开心的。”
“四月九号晚上他没有时间去油灯街,因为那一整晚,他都和我在一起。”
“第一天晚上打牌,赵小姐就和江易发生矛盾了,当场就泼了江易一头水……一礼拜下来,两人一句话都没说,我就是想创造机会也没处下手……”
“晚上风凉,刚打完球出了满头汗,现在下水不怕着凉吗?”
“他和江易交情不浅……处理她这件案子的警察和当初为陆福明解决校园暴力案的警察是同一个人,他是赵小姐四年前去世的哥哥,前西河市刑侦支队大队长,林清执……”
……
隔着不远的距离,江易的目光没有闪避和隐藏,直直地和霍璋对视,其中的情绪直白浅显,是一个男人逼人的攻击性和全部的占有欲。
赵云今拽着他衣服,用极其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阿易,放开我。”
江易深深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
霍璋推着轮椅过来,停在薛美辰的车前,他淡淡地问:“母亲这是做什么?”
*
乌宅。
乌玉媚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一颗一颗盘着佛珠。
于水生刚从门外进来,见香案上的香要燃尽了,又帮她点了一根:“沈佳燕跑回老家,我已经找人去追了。”
乌玉媚没作声,他又说:“我真不明白,你何必和江易一个孩子过不去?”
女人这才睁开眼:“金富源失踪了这么久也没见你着急,我怀疑江易你倒是急了,我比你更不明白,明明所有的事都指向他,你却非要护着他,你这么做,是因为对江滟柳还旧情难忘吗?”
于水生语气责怪:“我是和江滟柳睡过几次,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我是把成恋人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姐,你心里最清楚。”
乌玉媚没再说话,于水生自己坐在旁边桌上喝了会茶,见她在生闷气又去哄她:“我不都照你说的做了吗?你还气什么?”
“阿九。”乌玉媚轻声说,“我俩相识相知这么多年,最难的日子都一起扶持着走过来了,当年你说没有钱和地位就会被人欺辱,所以我攀上了霍嵩,这些年过去,钱有了,地位也有了,可我心里一直不踏实。”
“就算分不到霍家的遗产,我们不会比从前过得更差,别胡思乱想了。”
“我昨晚做梦……”
“又做梦?”于水生笑,“不是天天拜着菩萨吗?菩萨会护你的,就算他不护,还有我呢。”
乌玉媚站起来:“阿九,我总觉得你有事瞒我。”
于水生为她倒了杯茶,淡淡地问:“别疑神疑鬼了,我能瞒你什么?”
乌玉媚摇了摇头,于水生说:“还有件事要和你说,赵云今怀了霍璋的孩子,他斗垮了你我,现在又要从大房手里分家产了,是个狠胚子。”
乌玉媚喝茶的手顿住,几秒后,她另只手里的佛珠骤然断裂,珠子滴溜溜滚了满地。
“霍璋把我们整成这样,他想要这孩子平安活下来没那么容易,听说薛美辰今晚刚去找过麻烦,这孩子要是没了,谁都会觉得有她一份责任。”于水生弯腰替她捡起地上的珠子,“你放心,这事不假手别人,我亲自去做。”
*
乌云缓荡荡从月上挪开,深夜的花园里月色如水。
搬来时赵云今随手在墙根洒下了把蔷薇种子,在夏日里生着繁茂的绿叶,乌云飘走,叶上也落了月光。
她习惯睡前浇花,哪怕再累也不会忘记。
一壶水喷完直起身时,她才看见楼下站着一个人。
江易不知等了多久,他今天没有抽烟,就静静站在那。
赵云今像没看见他一样,浇完花就进屋了。房间的灯熄灭,光源消失,小院里静谧又安详。
十二点过,赵云今失眠睡不着,走到阳台上看后半夜的月亮,发现江易还没走。夜深湿气重,他t恤已经被寒意浸湿了,但他毫无知觉似的,站在那一动不动。
赵云今静静和他对视了一会,披上外套下楼。
“不是叫你别再来了吗?”她淡淡地说,“你今晚不该去找薛美辰,更不该抱我。”
她不明白,明明平日里足够冷静的一个人今晚为什么会做那种事,甚至还敢事后夜里来这找她,就连她都能感觉到江易望向霍璋的目光里带有的敌意,霍璋不可能察觉不到,可他依然那样做了,丝毫不计后果。
“如果我是霍璋,一定会起疑。”
江易忽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不重要了。”
天地寂静,月光皎皎。
他嗓音里满溢着赵云今从未听过的的温柔:“无论霍璋怎么想,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