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街。
小巷拐角处隐约有个人影在抽烟,隔远着看不清晰,离得近了才能认出那是个身材干瘦的男人。他靠着巷子的砖石壁,脚下散落了一堆烟头,看见江易走过来,直起身抻了个懒腰:“问双喜那小子说你家住这,老子在这等半天了,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
江易从他面前径直而过没有说话,金富源哧了一声:“要不是九爷要找你,我才懒得来这地方,江易,不是我说,你真是个不懂事的,既然没事为什么不给九爷报个平安?让他一顿好找。”
他跟在江易身后穿过巷子,抬头看着面前小楼门上悬的煤油灯:“听说你妈是个婊.子,只不过跟九爷睡了几觉就妄想死后让你进九爷的家门,真是异想天开。不过你从小在这长大对这片最熟,今儿我既然来了,正好找个女人睡觉,给推荐一个?”
金富源混社会多年,眼神老辣,他打量江易的脸色就能隐约猜出他现在状态不好,故意朝他身上拍了拍:“怎么不说话了。”
他问:“那天我离开霍宅之后听到里面有枪响,该不会中枪的人是你吧?”
“江易,你小子挺厉害的,我不知道这阵子你给九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对你的死活这么关心,但我老金得提醒你一句,兴许九爷现在看不穿你的真面目,但我老金不傻。那天霍璋那么巧出现在地下室,要说这不是你透露的,我不信。我虽然肚子里没啥墨水,但闲着没事就爱琢磨,你说怎么偏就这么巧,韩巴出事前跟你喝过酒,乌志被废前那段日子和你玩得最好,前年九爷身边那个得艾滋的老宋,我听说他染病之前也是你总带他来油灯街嫖.娼。”
“我脑子转不过弯来,你给我分析分析,到底是就该他们倒霉啊,还是你这扫把星害了他们?”
江易停下脚步,害后面的金富源差点撞上他,他问:“你想说什么?”
金富源双手插兜,绕到他前面,舌头在牙垢厚重的齿尖舔了一圈,慢悠悠开口:“倒也没想说什么,就是觉得这事实在太巧,不过九爷现在正维护你,说了他也听不进去,我打算明天把这事拿到三太面前好好说道说道,她本来就对乌志的事耿耿于怀,你猜她会不会去仔细查查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易静了静,开口时语气没那么冰冷凌厉了,他问:“老金,我得罪过你吗?”
“那倒没。”金富源咧嘴一笑,“但我就是看不惯你。”
他手指戳了戳江易胸口:“都是阴沟里的耗子,就你清高?你跟别人有什么不同,还妄想着爬出去洗干抹净做回正经人呢?做我们这行的开工没有回头箭,谁半途退出一定被所有人不齿,不知道九爷怎么想的,那年你说找了个女人要过回正经日子,他竟然准了。”
江易看着金富源脸上露出的忌恨的表情,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所以你觉得在九叔心里,我的地位比你更重要。”
“我这些年鞍前马后地给九爷做了多少事?那都是担着命的干系,你一个连九爷核心生意都接触不到的臭小子,你凭什么?”
江易问:“九叔的核心生意?”
金富源冷笑:“你没资格问。总之,你既然人没事,现在就跟我去九爷面前走一圈,也让我好交差。”
金富源想起于水生那句让给他抵命就恨江易恨得牙痒痒,他正要去开车,江易在身后叫了句:“老金。”
男人的面孔在没有路灯的角落里显得晦暗不堪:“别急着走。”
“那晚我在你之后潜回霍璋的宅子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声音似乎比之前低了许多,“我把韩巴救出来了,现在正在我家养伤,你跟我去把他抬下来,带他一起见见九叔。”
*
公寓是霍明泽在国外的时候买下的,当时他人回不来,委托霍明芸找设计师装修,于是霍明芸按照自己喜欢的风格将它设计得奢华无比又花里胡哨。光是客厅的顶灯就有三十几盏,晃在眼里十分刺目。
霍明泽游戏才打到一半,平时他是胜负欲很强的人,一定要玩出结果才罢休,现在却觉得它索然无味,碰也不想碰了。
赵云今从酒架上取下两个水晶杯,自然地坐在了沙发的另一侧,给霍明泽倒上红酒:“在国外这么多年,顶级的酒应该也喝了不少,尝尝西河产的红酒,味道或许会不一样。”
“有事说事。”霍明泽在她面前一刻不敢放松警惕,僵着身子没动。
赵云今笑笑,捏着酒杯的细颈送到他唇边:“就一口。”
霍明泽起初不以为意,西河产的红酒能好到哪去,直到尝过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赵云今的品味相当不错,这酒虽然品起来没有高端红酒的回味,却能喝出一股淡淡天然的清香,哪怕在唇舌间稍纵即逝,逝后却能叫人反复回想那一刹那的味道。
“这家酒庄是霍璋带我去的,他喜欢的东西没有差的。”
霍明泽眸色暗了暗,赵云今给他倒上酒:“我当初接近你确实有目的,我养兄是市局警察,或许你不记得了,可他却因为你的年少轻狂受过一些处分。”
“我记得,刑侦支队的队长林清执。”霍明泽说,“这辈子就进过一次警局,想忘记都难。”
他复杂地看着赵云今:“所以你当初骗我是为了给你哥出气?”
“开始是这样。”赵云今倚着沙发的软垫,一双眸子水盈盈得亮,“但在和你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你也没有那么可恶,并不完全是别人口中的纨绔子弟,至少在我面前不是,你有你的好,所以哪怕一开始是抱着目的接近,后来我也是真心实意想要和你在一起的。”
霍明泽嗓音沙哑:“那为什么……”
“这不是应该我问你的吗?”赵云今翘起一腿轻轻搭在另一只上,雪白的腿肉从裙摆处露出来,看得霍明泽发燥,“那年霍璋找到我,说你母亲绝不会允许我和你在一起,一是因为家境背景悬殊,二是因为她已经给你物色了一门婚事,等你高中毕业就准备订婚。”
跟在霍璋身边这几年,她对霍家的事多少了解一些,这些话确实是霍璋告诉她的,但当年的霍璋绝对没有跟她说过。她也不担心霍明泽去问,毕竟以霍璋现在的心理,巴不得霍明泽重新被她骗一次。
霍明泽语塞:“大哥跟你说过这种话?我妈确实想介绍她朋友的女儿给我认识,但这一切是以我的意愿为前提,只要我说一个不字,他们谁也管不了我!霍璋这样做一定是为了讨我妈开心,难怪他后来还把你绑去凯嘉尔思,可你当时为什么不来问我?”
赵云今把他空了的杯子续上酒:“明泽,告诉我,你父母为你规划的人生轨迹是什么?”
霍明泽怔了怔,他虽然这些年在外做浪子,但毕竟霍璋不是薛美辰亲生,霍明芸又太贪玩不够成熟,他早晚有一天要回家继承庞大的家业,身在这种家庭要承担很多,三房的虎视眈眈,对手的打压竞争,有些事他退脱不了,也必须去做。
“你觉得像你这样顶级家族企业的继承人,未来的另一半会是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吗?”赵云今的语气虽淡,可每一个字都说在了他心上,“你当时还小只想玩玩,根本没考虑过以后,可我如果不及时抽身,才是会被伤透的那一个。”
她的解释平实,却让人挑不出问题来。
霍明泽这些年里曾想过无数种她那样做的原因,却没想到从她嘴里说出来的理由是这样简单。
他一杯一杯喝着赵云今倒给他的酒,问:“那你在大哥书房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天中枪的男人。”
“有些事知道了对你未必有好处。”
霍明泽:“你不会以为我今天帮你是善心大发吧?如果你不说……”
他刚要恐吓,赵云今倾身凑近,吻住了他的唇。
她吐息中有淡淡好闻的香味,他被酒精浸过的大脑一时分不清这味道是来自她身上还是嘴里。这些年也交往过不少女人,但能真正在心里留下痕迹的却没有,霍明泽以为自己受过情伤后对于爱情已经失去了兴趣,可当她吻上来那一瞬间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
无关乎爱情本身,关乎的是人。
赵云今一触即分,殷红的舌尖勾了勾唇角水渍:“霍璋这人反复无常,喜欢你的时候能把你捧在心尖上宠,不喜欢你的时候就会像丢破抹布一样把你丢在一旁,我这些年在他身边没少见他这样对待别人,他之所以还留着我不过是为了做个幌子。”
“进他书房翻东西的事虽然不磊落,但我必须为自己留好后路,万一有天我变成他脚边的破抹布了,也能要挟他换点傍身的东西。”
“你说的幌子是指什么?”
“你不会以为霍璋那个残废还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吧?”赵云今手臂环住他脖子,在他耳边轻轻说,“明泽,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很寂寞。”
男人身体硬得铁板一块,他依稀还有些理智在,偏头躲避她的触碰:“那个男人呢,又是谁?”
“让我保留点秘密不好吗?”赵云今的呼吸潵在他的脖颈,让他身体和心里一起跟着泛痒。
于他理智一片混沌与焦灼之中,这个妖精一般的女人贴着他耳朵轻声说:“有秘密的女人才更有女人味,也才能让男人永远保持始终如一的新鲜感。”
“霍明泽,我说得对吗?”
她深情款款叫他明泽时还不觉得如何,连名带姓喊他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情趣,霍明泽呼吸几乎要停住了,他伸手去搂她的腰,女人却滑溜地从他怀里脱身。
她低头吻了吻他额头,笑得灿烂又张扬:“我去洗澡。”
……
赵云今进了浴室,却没急于脱衣洗澡,她透过门上的玻璃能模糊地看到屋外客厅。
霍明泽一身躁意却解不了渴,一杯杯喝着她带来的红酒,那酒喝起来清香爽口,度数却高,她在进来之前霍明泽就已经初显醉态了。
赵云今在门边站了许久,脸上的笑容不见,满眼只剩死水般的平静与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