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前吏部尚书、罪臣吕同良于狱中撞墙自尽。
然而铮铮铁骨的吕大尚书终究没有死成。
因掌狱使及时发现并延医诊治,吕大尚书性命是保住了,只是撞坏了脑壳,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废人。
周大才子得知消息,当场晕厥。皇帝陛下亲往牢狱中探看,吕大尚书于泥地上盘膝而坐,抱着皇帝陛下的龙足便啃了一口。
皇帝陛下当场惊得面无人色。
吕大尚书是真疯了。
皇后娘娘随后向皇帝陛下求情,恳请释放吕大尚书出狱,以彰陛下悲天悯人之心。皇帝陛下对吕大尚书所犯重罪仍未释怀,坚持不肯,皇后娘娘再三恳求,皇帝陛下终于松口,下旨将已疯癫的吕犯释放出狱,由太傅周大才子监管看护,不得私纵。
对于此事,威国公那边,始终没有动静。想来一个疯子,对威国公也没有什么威胁。
不过狱中被吕大尚书啃了那一口,皇帝陛下心中存了阴影,始终无法释怀。
段云嶂跪在熙罗殿中,脊背却硬直如钢。
“母后,皇儿不纳妃。”他说。
“你……你说什么?”太后娘娘无法置信地颤声道,膝上各家王公贵胄家千金的画像掉落下来,骨骨碌碌地滚了一阶。
“皇儿说,不纳妃。”段云嶂笃定地道。
“皇儿啊……”太后娘娘有些承受不住地瘫倒在椅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皇儿知道。”
“白玉那丫头的确是万里挑一的人品,可是……天下也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子。依母后看,这些画像里许多姑娘都不比白玉差,譬如这个张侍郎的女儿……”太后娘娘有些慌乱,“早知道,母后就不该让白玉那丫头进宫,竟然会害得你如此……”
“母后,皇儿并不是为了白玉才作此决定。”段云嶂抬头,笔直的浓眉下一双坚毅的眼睛。
“那你是为了什么?”太后娘娘不解,“纳妃一事是咱们好不容易才从威国公那里争取来的。何况你一日不立储君,难保威国公他不会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母后!”段云嶂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皇儿对自己立下了誓言,刘歇一日不倒,皇儿便一日不纳妃!”
太后懵了。
“可是……”
“偌大一个王朝,连一个忠臣的名节都保不住,皇儿这个皇帝还用什么用!”
“……”
“母后,可愿意相信皇儿?八年之内,皇儿必定将大权从刘歇手中夺回,江山还会是我段家的江山!”
太后惊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不认识他了一样。
“可是储君……”
“母后是觉得皇儿会早死么?”段云嶂脸上现出冰冷的笑容,“母后放心,皇儿一定会比刘歇活得更久。”
太后娘娘静默了。
“你……真的有这份自信?”
“皇儿若没有自信,天下还有谁有自信?”段云嶂站起身来,轮廓分明的脸上是男性特有的高傲和野心。
太后娘娘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表情,双手却握紧了膝上的布料。她仿佛在儿子身上看到了他的父亲,那个豪情万丈的一代英主,那个刀兵戎马和权谋争斗中杀出一条血路的铁血君王。
可是那个铁血君王,在对待她的时候,始终是存着一份柔情的。不知道自己儿子心中,是否也存着同样的一份柔情。
他只有十八岁啊。
太后娘娘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还能相信谁呢?
“母后信你。”太后娘娘温柔地笑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一切事情都要自己来处理。朝堂上母后不会再垂帘听政,后宫里的事情,母后也能够放心交给皇后打理了。”太后娘娘深深地看进自己儿子的眼睛里。
“儿子,你的父皇在天上看着你。”
三月,太后娘娘颁下懿旨,不再垂帘听政。
八月,皇帝陛下圣旨加封威国公为一等公、天下大将军。另封威国公长子刘萼为武威将军,次子刘藤为骠骑车尉。威国公大夫人谢氏为一品诰命夫人,其他六位夫人也分别有封号诰命。
第二年开春,朝中破格提拔了许多两年前恩科中榜的进士,其中鱼长崖任户部郎中,肃敬唐任监察御史,最受荣宠的是威国公一派的柴铁舟,荣升吏部侍郎。
威国公一门荣华,满朝故旧门生,风头甚至盖过了皇室。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刘皇后始终未蒙圣上恩宠生得一儿半女,帝后之间的感情,似乎越发疏淡了。
段云嶂即位的第十二年,威国公的权势达到顶峰。
而顶峰,往往意味着衰败的开端。
正是暮春之际,皇后娘娘主事,御花园迎来了一次大的整修。太液池边围了些木栅栏,以免宫人失足跌入,花园里多修了两处亭子,又辟了一个可以给皇室成员务农的菜园。
皇后娘娘特地请太傅周大才子为新修的两座亭子题名,周大才子大笔一挥,题了“椒山”,“黍微”四字。
此刻皇后娘娘与周大才子面对面坐在新建的亭中,一点暑气,两片清风,三杯四盏淡酒,五六盘碟,好不惬意。
“周老师,”皇后娘娘将视线从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上收回,“吕大尚书最近可好?”
周大才子垂首:“娘娘又忘了,他已经不是尚书了。”
金凤没有丝毫纠正之意地道:“他还好么?”
“还好,如今胃口好多了,也不再动不动就撞墙了。”
金凤咧嘴笑:“本宫早说过,撞墙都是撞给别人看的。”
周大才子瞄着周围没有闲人,风月又在皇后娘娘背后靠着柱子打盹,便小声道:“微臣一直想问娘娘,当初是如何说服从瑞的?”让铁骨铮铮的吕大尚书为了一己的安危装疯,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当初他不过是稍稍向吕大尚书提了一下,吕大尚书就三天没跟他说话。
金凤但笑不语。
周大才子等得痛苦之极,无奈笑道:“娘娘这吊人胃口的爱好和符大丞相还真有几分类似。”
金凤挑眉:“怎么敢跟符大丞相相比。”
“娘娘,真的不打算告诉微臣么?”
金凤的视线再度飘到太液池上,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阳光里闪烁:“本宫不过是从抄家所得中弄出了吕氏先祖共一百二十三尊牌位,然后对吕大尚书说,他要是想留着条命,看到本宫倒霉的样子,就乖乖按照本宫说的做,要是不肯,本宫就把这些牌位通通丢到宜春院里去,每个姑娘分一个,夜夜抱着睡。”
“……娘娘,圣明。”周大才子真心实意地称赞。
金凤静静地望着池上水波,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问:“周老师,你那几位门生,似乎都混得不错啊。”
周大才子叹气:“是啊,江山代有才人出,像微臣等,都老了,派不上什么用场。”
“周老师不过四十,哪里老了。”
“和这些年轻人一比,就比老了。”周大才子笑道,“还是皇上会用人,连柴铁舟那狂妄的后生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停了一停,“至于鱼长崖,今日微臣进宫他原本是想随行的,不过户部临时有要事,所以未能成行。”
见金凤神情未动,他又道:“听说娘娘和德勉是幼年旧识?”
金凤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倒是传得快。什么旧识,小时候见过一两次,哪里还记得清。周老师,见到鱼侍郎不妨劝他几句,做好自己的事情,别总想着进宫。”
周大才子点头,半晌,慨然道:“娘娘实在是聪慧。若是能把这份聪慧用在皇上身上,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未必是难事。”
金凤闻言大笑:“老师抬举本宫了。皇上喜欢谁不喜欢谁,哪里是他人能够左右的。”
“可是刘家那位白玉小才女,似乎就做得极好。”
金凤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老师可记得你从前说过,人人都有一颗本心?”
“微臣记得。”
“本宫的本心,就是好好尽自己的职责,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但求无愧于心。皇上喜欢我自然好,若是不喜欢我,我总不能为了去博他的喜欢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你看今日阳光和暖,夏花初绽,多么好的日子。”
周大才子抚着颌上新蓄的短髯,笑了。
黑胖皇后在深宫之中,悠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好日子,兜兜转转,又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