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嶂低头,发觉自己的袖缘被一只白玉柔荑牵住。他怔然抬头,正看见刘白玉楚楚可怜的花容。
“皇上……”刘白玉红唇微启,欲说什么。
段云嶂心中一动,连忙道:“在此处不可如此唤我。你若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云嶂哥哥’。”
“是。云嶂哥哥。”刘白玉感激地一笑,“白玉方才见月老庙前有人在卖字画,想去看一看。云嶂哥哥可否陪白玉一道去?”
段云嶂看了看前方,黑胖和他的一叔一弟已经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他略有些怅然,面上依然笑道:“好。”
刘白玉将手缩回毛边斗篷里,低着头转身朝月老庙走去,段云嶂走在她身边,偶尔为她阻挡一下行人的碰撞,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滋味。两个小太监跟在身后,自然是默默随行。
周围人生嘈杂,两人却都一声不吭。刘白玉只觉得世上仿佛只剩下自己和段云嶂两个人,心中欣喜不自胜。二人在宫中虽然也常常两两相对,却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的情境,沉默中蕴含着浓情蜜意,仿佛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
“云嶂哥哥,你……是不是讨厌白玉?”刘白玉蓦然淡淡地说了一句。
段云嶂有些吃惊:“何出此言?”
“云嶂哥哥走到这一步,已经和威国公势如水火了。白玉是威国公的侄女,云嶂哥哥怎会不讨厌?”
“……此言差矣。”段云嶂有些头痛,“你和威国公那一家子是不同的,我看得清楚。何况威国公对你也并不友善。”
“那么云嶂哥哥并不讨厌白玉了?”
“不讨厌。”
“那么云嶂哥哥为何要答应金凤姐姐,永不立白玉为妃?”
段云嶂一呆,复而苦笑。刘白玉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真是妙极。
“白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他拿出十分经典的男人糊弄女人的一招。
然而刘白玉却不是普通的女人:“不是白玉不懂,是你不肯说。云嶂哥哥,其实你不说白玉也知道,是金凤姐姐以死相逼,你才不得不答应的,是不是?”
“……哈?”段云嶂的脚步顿住,神情与金凤初听到此话时如出一辙。“这是谁在胡说八道?”
“难道不是?”
“此事和黑胖无关。”
刘白玉开始有些激动:“怎么会无关?如果不是她胁迫你,还会有谁如此大胆?白玉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袒护她呢?听说她还曾把你推进太液池,你却丝毫没有怪罪……”
“不要再说了。”段云嶂冷静地制止她。“白玉,这里面的事情,你不会明白的。所以,不要再问了。”这一次实在不是敷衍,段云嶂深信,他就算把心挖给刘白玉看,刘白玉也不会明白。
刘白玉有些发怔,她还没见过段云嶂如此严肃的神情。她脸上带着些哀容:“是,白玉不明白。可是白玉觉得,你在金凤姐姐面前实在是太委曲求全了!这样下去,总有一日白玉会被驱逐出宫的!”
段云嶂默然。他在金凤面前委曲求全?他反而觉得小黑胖在他面前比较委曲求全。再说,刘白玉是借着金凤才能够入宫居住,就算金凤改了主意,不愿让刘白玉再住下去,也是金凤的事情,不能算是驱逐刘白玉出宫吧?
他有些痛苦地扶额,女人,真是让人搞不懂。
最终,他十分谨慎地对刘白玉道:“白玉,你似乎对黑胖有些成见。这样不好。”
刘白玉倒退了两步:“那么,云嶂哥哥心里也甘愿,永不纳白玉为妃么?”
“这……”段云嶂面有难色。他对刘白玉的确是喜欢的,她的美丽和才情都让他颇为欣赏,可是儿女私情毕竟是小事,和家国大事相比,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何况他和刘白玉之间向来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白玉,世间男子千千万,将来你看上哪一个,云嶂哥哥亲自为你赐婚,你看如何?”
刘白玉颤抖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一番情意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她原本期待段云嶂能与她互诉衷肠。就算他短期内慑于威国公的势力,无法迎娶她,起码也会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让她等他,终有一日他会以皇后之礼迎她入宫。
她倏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段云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帝王,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江山,而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观赏品。
她想,段云嶂根本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女子。
她心中美好的憧憬在他表面温情实则冷漠的话语中支离破碎。
刘白玉伤痛地看着段云嶂,直到她觉得她无法再看下去。她需要独处,需要一个地方来抚平自己内心的痛楚。
于是她转身,朝人流中跑去,浅黛色的斗篷在她身后飘扬,如一片风中哭泣的叶子。
不消段云嶂下令,随行的内侍之一就跟了上去,保护刘白玉的安全。段云嶂见有人跟随,心中略定。
他在心中叹气,莫非自己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也许他应该追上去拦住她,为她擦干颊上泪痕,软语温存,再说几句笑话哄得她露出笑容。可是他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原本就不属于他。
前头便是月老庙。
这里是灯市街的尽头,庙前有一片不小的空地,空地后长着一株古树,并不高,树干却很粗,要三个人合抱才能绕树干一圈。一对一对的青年男女在树下你侬我侬,有些做着红色的相思坠,写了对方的名字往树上抛,有些则围在月老庙前等着入内烧香还愿。树下围了一圈小摊子,都是些装神弄鬼的老人家为姑娘们算姻缘的。
段云嶂来到树下,往周围徐徐环视了一圈,只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极为陶醉的情意,那样投入,那样真实。他蓦地长叹了一口气,寡人寡人,当真是孤家寡人啊。
这样寻常人家的儿女情长,他从来不敢想,也没有心思想。他每日每夜心中所想的,是如何让灾民吃上救济粮,如何让黄河今年不决堤,还有最重要的——如何才能扳倒威国公刘歇。
如此说来,皇帝这份工作,虽然锦衣玉食,却也当真苦不堪言。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知道如果这样的心思教小黑胖知道了,一定会嘲笑他。小黑胖会说,寻常百姓家有青椒炒腊肉吃就已经很满足了!
正当他魂游天外之时,一旁树下最冷清的小摊后的小老头儿出声唤住了他:
“少年人,上元节还孤身一人,好不寂寞呀!”小老头儿须发灰白,带了个一个方方的高帽,仙风道骨。小摊旁边挂了个布幡,上写着:“惩前毖后”。
段云嶂看了一眼那布幡:“老人家,你知道‘惩前毖后’是什么意思么?”
小老头儿深思地道:“总是好话。”
段云嶂忍俊不禁,倒也不去纠正他了。
小老头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拿眼角的余光高深莫测地瞟着段云嶂:“少年人,可要算上一卦?”
段云嶂心知这老头儿生意冷清腆着脸拉客,只道:“不必了。”
小老头儿腾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段云嶂一只手:“少年人,算一卦吧,我老人家的卦,不准不要钱。”
随行的内侍见状要上来把他扒开,段云嶂举手喝止,想了想,道:“也好。老人家,那你就为我算上一卦吧。你算算,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小老头儿闭上眼睛,拈着胡须沉思了一会儿,口中叽叽咕咕念叨着什么东西,半晌才睁开眼睛,笃定地道:“你在找人。”
段云嶂失笑,他方才东张西望地找寻金凤等人和刘白玉的身影,自然是在找人了。
“我在找谁?”
小老头儿又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一下,然后言之凿凿地转着食指:“命、定、佳、人。”
“哦?那么如何才能找到我的命定佳人呢?”
小老头儿像偷吃鱼的猫儿一样翘着胡须笑了:“来来来,少年人,我来告诉你我祖传的秘方。”
“祖传秘方?”
小老头儿神秘兮兮地点头:“我这里有一首口诀,你站在这树下,闭上眼睛将这口诀默念一遍,再转上三圈,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的命定佳人。”
“是什么样的口诀?”段云嶂被他勾起了一丝兴趣,干脆地放了一两银子在他面前。
见了银子,小老头儿的动作当下提速,再不多言,拎起毛笔在纸上哗哗地写了几句,恭恭敬敬地交给段云嶂,不忘补上一句:“此口诀有神灵庇佑,拿回家去贴在门上,还可保家宅安康。”
段云嶂险些跌倒。
他细细去看那纸上的字句,居然是一首熟知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对着纸张,段云嶂发起呆来,小老头儿戳了他一下:“还不去试试?”
段云嶂无语,于是默默地把纸张揣起来,站在树下闭着眼睛转起了圈儿,口中念念有词。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犯傻。
转了三圈,他忽然心里一跳。万一他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是这神棍老头儿,这可怎生是好?
心里默默祈祷了一番,心道睁眼后第一个看到的是谁都好,千万不要是这老头儿,不然他只怕是要吐血。
正凝神苦思,口中却忽然被塞了个东西,舔了一下,口水直流。
段云嶂一愣,下意识地张开眼睛。
便见着一个穿蓝色碎花衣裙,扎两把辫子的小黑胖口里叼着半颗糖葫芦,邀功一样看着他,眼珠明亮如一双夜明珠,眼角弯弯像翘翘的月牙尖儿。黑红的脸颊圆嘟嘟的,像是诱人去捏一样。
段云嶂莫名地失了神。
小黑胖“哈”的一笑,从背后抽出五根糖葫芦,举在他面前。五根糖葫芦握在一只小短手里,蔚为壮观。
段云嶂却没有被那糖葫芦阵给震慑到,他仍旧呆呆地望着金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口中的冰糖溶化,山楂的清香直沁入心肺,或酸,或甜,便似青涩的情思。
良久,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欲说些什么。
“黑胖?”
“嗯?”金凤满足地捧着糖葫芦,挑眉看他。
“黑胖。”他再道。
金凤咬下一颗山楂。“什么?”
“黑胖……”
他却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胸口涨得发疼。市井中的喧嚣如生命的本源动力在他四周起伏流动,只有眼前的女子在这喧嚣中静静站立,娓娓浅笑,始终如一。
她喜欢吃糖葫芦,那就买给她吃,喜欢看小说话本,那就找给她看。她笑的时候他便愉悦快活,她哭的时候他仿佛心脏被酸橘浸泡。如果时间能这样在注视中流过,该有多好。外头的世界如何,并不重要。
他轻轻地握住她抓着糖葫芦的手,内心里一股难以抑制的愉悦便要化作语言冲将出来。
“黑胖,你……”
“公子!公子!”
远处有人奔跑过来,身形十分眼熟,跑进一看,竟是本应留守宫内的小孙子公公。
“公子!”小孙子见到他们,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冲到面前,按着膝盖喘得直不起腰来。
“何事?”段云嶂蹙眉。
小孙子凑近:“吕大尚书在天牢中自尽了。”
“什么?”一众人等都大惊失色。
段云嶂呆住了,原本幽暗如潭的眼眸里渐渐呈现出死水一样的颜色。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外头的世界如何,怎么会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