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市没有电视剧里装逼造景专用、能望见大海或江水的那种大桥,只有纵横街道上空的行人过街天桥,人站在上面,两分钟之内准能被汽车尾气和扬尘糊一脸。
江可舟有那么一瞬间确实很想直接从天桥上跳下去。
如果脚下是水面说不定他就真下去了,可惜底下全是飞速掠过的汽车,要是上面突然掉下个人,八成会引起连环车祸。江可舟没有自寻短见还要拉人垫背的爱好,他绕过一个手机贴膜的小摊子,找了个空地,用手肘撑着栏杆,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
然而那种郁结在肺腑之间的窒息感觉依然在。
栏杆不算高,迎着车流来的方向向下看总种要掉下去或被撞飞的错觉。然而也只有这样的刺激才能让心脏搏动速度加快,血液冲上头顶和四肢,在暮春暖风中一直僵硬冰凉的手脚终于有了活动自如的迹象。
江可舟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从通话记录里翻出昨晚堆积的一堆未接来电,回拨过去。
等待接通的过程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单调的电子音响了七八声,对面终于接起了电话。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他们分明知道对方在听,听得见嘈杂的背景音,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言语的功能,听筒中只余各自的呼吸声。
“到家了?”
叶峥声音很轻,气息似乎不稳,但语气依旧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还在s市……”
“叶峥。”
江可舟突然打断他。比起叶峥的镇定自如,他的语调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一股巨大而无可名状的痛苦淹没了他的全部知觉,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拼凑成句。
“放过我吧……”
把这些年的纠缠连同爱意一并斩断,都还给你。
求求你放过我吧。
“……可舟,别挂断,听我说,”叶峥嗓音微微发颤,话里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坚持,“除非亲眼见到你,否则刚才那句话我一个字都不信。现在先别做任何决定,我三天之后回家,等回去后我们当面谈,好不好?”
江可舟发不出任何声音,沉默了半晌,率先挂断了电话。
他近乎自虐般地心想:“分手时拼命赶回来挽留?电视剧里果然都是骗人的。看看,这他妈就是你被狗咬了一口换来的真爱。”
叶峥一手打着点滴,另一只手按着胃部,涔涔冷汗沿着鬓角淌到下巴,几绺汗湿的黑发黏在毫无血色的侧脸上,触目惊心地鲜明。他用了半天才从几近虚脱的疼痛中缓过劲来,示意严知行继续说:“还有什么?”
“医生说,您昨晚胃出血可能是由溃疡导致的,今天需要做胃镜和其他检查进一步确认。”严知行说,“另外昨晚的最佳男主并没有颁给言先生,得主是一个新晋小生。言先生今早向公司提出了解约要求。”
“转给常副总,让他跟言嘉谈,”叶峥精神不济,眼睛半睁不睁,看样子随时可能睡过去,病恹恹地道,“不用强留,言嘉想走就让他走。”
严知行急道:“可是……”
“他已经找好下家了,”叶峥说,“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手机给我。”
“您身体正虚,医生交代过要多休息,”严知行担忧地望着他的脸色,委婉劝道,“别的事先放一放,身体要紧。”
叶峥有气无力地道:“少废话,拿过来。”
这个电话并不如严知行所料是有关江可舟的,而是打给了王松声。叶峥也没刻意回避他,当着他的面把自己的计划一项项安排下去。
严知行费了好大劲才控住制自己的表情,压低声音:“叶总,您是要跟大秦影业正面对上?”
“言嘉这个人,”叶峥微微眯着眼睛,“聪明,会借势;心比天高,也豁得出去。论起心狠手辣,很少有人能比得过他。要不然你以为光靠钱堆,能把他推到今天这个位置?”
“唯一缺点是太过自以为是,抱上乔高昌这条大腿,就觉得老子天下无敌了。有的人能碰有的人不能碰,他敢跑来跟我叫板,就是太把自己当根葱了。”他中气不足,说几句就要歇一会儿,片刻后继续道,“我本来打算等过些日子腾出手来收拾他,这一病来得不巧,只能早做准备。你替我看着他点,万一我……这个人绝不能留。”
严知行听出他话里的不祥意味,心中“咯噔”一下。
叶峥觉察到他脸色突变,笑了笑,却没有急着否认:“下午把电脑带过来,我要看几份文件。”
“您……”他茫然地站在床边,胸口被突如其来的悲意涨满,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叶峥神情平静,淡淡地说:“我母亲和外祖母都是因为胃癌去世。不瞒你说,这一次我感觉不太好。”
下午一系列检查结束后,严知行被叶峥打发回去休息。许是白天用的药开始起效,傍晚时分隐痛不止的胃终于消停下来。叶峥披衣下床,打开电脑里的一份空白文档,开始敲字。
这些字句像早就刻在他脑子里,下笔流畅地变成屏幕上工整的段落。叶峥一气呵成之后,又删改了几处,调整好格式,整篇文件告成。
还有些遗憾的地方,倘若以后有机会,再慢慢修改吧。
他把文件拖进一个加密的私人文件夹。那里面除了一些重要文件合同,居然还有当年严知行替他拟的包养合同的电子版。
光标在文件上停了十几秒,双击打开了文档。
叶峥眼睛盯着屏幕,思绪却慢悠悠地飘回很久之前。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叶峥在西京甲所的事情谈得不顺利,回到办公室还在发脾气。没过多久负责安顿江可舟的严知行也回到公司,叶峥随口问了一句,就听见严知行给他转述某人“我负全责”和“你真是个好人”的经典语录。
叶峥本来一肚子火,听完笑了。
他想起走进包厢时那浮光掠影的一瞥,真不是什么一眼惊艳的类型,但刹那黯然的表情却格外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能轻易勾起施/虐的欲望,但又意外地招人疼。令人忍不住想欺负他,却又舍不得欺负得太狠。
他对严知行道:“去给我拟个包养合同。”
严助理的眼珠子差点脱框而出。他堂堂一总裁助理,每天经手的都是标的上亿的合同文件,怎么突然沦落到要给人写卖身契的地步了?!
严知行一边列合同条款一边道:“成交总价180万,时长是?”
叶峥随口说:“五年。”
严知行:“……”
180万买人家五年,心黑得都能开个煤矿了!
许是他内心os得太大声了,叶峥嗤笑道:“真当他是金刚钻,一颗永流传呢?也就是一两年的事,随便写个长点的期限逗他玩吧。”
当年不屑一顾,如今反倒自己打脸。叶峥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时间写得再久一些,十年二十年……或者索性一辈子把他绑在自己身边。
可他还有时间吗?
翌日。
由于没有家属陪同,叶峥又坚持要自己听,医生便直接将检查结果告诉了他:“内镜检查显示胃窦部有3*3cm的肿块,疑似肿瘤。顶部粘膜有不规则溃疡,引起了上消化道出血。活检为阴性,但是由于取样时下钳较浅,只取到了粘膜部分,没有触及到肿瘤,所以目前的病理报告并不全面。我们还不能仅凭活检阴性就断定肿瘤是良性的。”
叶峥垂在身侧的手反复攥紧又松开,直到呼吸平稳下来,才开口问:“有多大可能是胃癌?”
医生难得见到这么镇定的患者,口气不免软和下来:“内镜下肉眼可见很像是恶性溃疡,而且你的母系家族又有胃癌病史,有一半可能是恶性肿瘤。不过活检呈阴性,那说明还有很大可能没有癌变。建议你尽快再做一次检查,准备手术。哪怕真是胃癌,只要尽早治疗,存活几率也很高。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叶峥听他的话里的意思,明白医生已是尽量往小里说,恐怕是胃癌的可能更大一些。眼下他的情绪还像冻住了似的没反应过来,叶峥趁着自己理智尚在,谢过医生起身离开诊室。严知行默默地扶着他走回病房,每走一步,心里的绝望就复苏一点。
等到了病房门前,叶峥停住脚步,转头对严知行道:“三件事。第一,订今晚回程的机票;第二,联系医院。”
“还有,明天帮我约见周律师,让他后天过来替我处理遗嘱。”
虽然叶峥嘱咐过严知行封锁消息,但请律师还是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叶峻。叶峥在机场一落地就被大哥派来的人“请”上了车。然而叶家掌门人积攒了满腹的疑惑和怒火,在看到自家弟弟脸色时瞬间灰飞烟灭,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立刻让司机开车去医院。
还是叶峥按住他:“没事,先回家,我把这些事处理完就去住院。”
叶峻道:“别胡思乱想。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先顾身体要紧,往后的日子还长。”
叶峥眼角微弯,带出一点寡淡的笑意来。衬着窗外的夜色,不觉喜悦,反倒令人心生凄恻。
“但愿吧。”
同样的夜晚,江可舟斜坐在窗台上,窗户四敞大开,脚下是米粒一样细碎的街灯。高层风大,夜风灌进房间,风里仿佛带了无数看不清的沙子,轻而易举地让人眼前一片灼痛。
多思多虑、缺乏安全感、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开启自我保护模式,把自己缩进硬壳一样的冷漠里……这样的性格不是什么讨喜设定,谁闲得没事愿意去焐热一块石头?可偏偏有个人将他握在了掌心里。
他怕辜负了那个人,于是顺从地卸下了铠甲,战战兢兢地露出全无防备的软肋,却被世事与流言摊开来任意宰割。
石头终究是石头,当它试图以内心示人时,下场大概只有碎一地吧。
江可舟找出曹晟一的号码打过去:“小曹,你上次说过的那位心理医生,把他号码和地址给我。”
上一次离开这幢别墅还是五天前,不到一星期,再回来时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江可舟站在门廊前,伸手按下门铃,所有情绪仿佛都搁浅在了昨晚的风声里,他心中奇异地只有一个平静得不像话的念头——
花圃里的玫瑰花开了,夏天快要来了。
谢姨打开大门,将他迎进大客厅。江可舟一眼看到坐在落地窗边的叶峥。他瘦了很多,像是刚刚回过神一样侧头望向门口。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遇。
这一眼隔着重重隐瞒、纠缠不清的执念和难言的情愫,分毫不差地与多年前惊心动魄的一瞥重合。
无端而合,无端而离。人海抟沙,分皆前定。*
“坐吧。”
叶峥与他分坐于沙发两头,遥遥相对。江可舟习惯性地觉得这个距离怪异,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不再是能够并肩而坐的关系。
“那天晚上,言嘉给你打电话,让你听到了我和他的谈话。事后他让人把手机交给我,我才知道这件事。等我从会场赶回酒店时,你已经离开了。”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他挺拔的肩背上,在地面投下浓重的阴影。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言嘉有意策划的,我当时说出的话、做出的选择已成既定事实。因为我的一己之私而伤害你,我很抱歉。”
江可舟摇摇头,不愿多说,言简意赅地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是我的问题。”
他一开口,叶峥的心脏就开始跟着疼。然而疼也得忍着,他隐瞒的事不能露出任何痕迹。叶峥不是个很看重的脸皮的人,但在一切尚未确证之前,他不敢就这么厚颜无耻地用自己的病情绑住江可舟——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在即将失去的巨大恐慌面前,江可舟会咽下一切委屈回到他身边。
然后呢?
万一真的不巧踩中了那百分之五十,让江可舟再尝一遍他已经尝够了的痛苦吗?
当提着心吊着胆的那根线绷到极致、最终断裂,中间的巨大落差无法弥补,或许江可舟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别的什么人了。
他会永远把叶峥这个名字刻在心上,用最残忍的方式。
但叶峥舍不得。
从见第一面起他就不断地对这个人心软,底线一退再退,可还是让江可舟吃了很多苦。他总想对他更好一点,可上天却突然吝啬起成全。
“不用替我开脱,”叶峥温声说,“我们是从包养开始的关系,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对等。你一直对这段感情充满不信任,而我没有处理掉言嘉,导致你开始动摇、认为我们的关系无法长久,对不对?”
“说实话,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要从中抽身,我其实没有理由拦你。”
江可舟仿佛突然失去了理解能力,目光失焦地落在他失去血色的嘴唇上。
“但是可舟,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叶峥注视着他的双眼,缓慢而清晰地说:“离合同结束还有一年。我给你一年时间,脱离我的控制,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你可以慢慢想能不能接受这段感情,算是一个过渡期。一年之后,如果你愿意继续下去,我等你回来。”
他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而后,那保持完好的平静神态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如果你仍然无法接受,那我们就……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