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s市出发的钢铁长龙刺穿夜色,呼啸而去。
江可舟坐在窗边,出神地注视着窗外一掠而过的灯火,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心里早已是打翻了的超市调料架。
给他打电话的是舅妈蒋林英,唠唠叨叨地哭诉说舅舅前几天出了场车祸,言语含糊地问他有没有时间回来一趟。江可舟与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这是缺钱来打秋风了。
他爸不是东西,可他妈跟江可舟的感情极深。而且当年舅舅的接济让他缓过一口气,虽说双方中间生过龃龉,到底是正经亲戚,亲情与恩情俱存。舅舅他们不知道他与叶峥的关系,江可舟也不可能用叶峥的钱去接济他们。他工资有限,哪怕不自谦地说,也只能是略尽微薄之力。
所以“有事”是真的有事,但不急,只是被江可舟在心乱如麻之下当做了逃跑借口。他不知该用何种面目面对叶峥——是揣着怀疑强装若无其事,或是在他面前撕开心胸,把一切猜忌、不甘、退缩等丑陋情绪全都摆到台面之上?
手机唱累了似的不再响,想来是叶峥终于放弃了寻找。
这样也好。他在酸涩之余,不免有了一丝解脱般的释然。几个月来两人竭力维持的温情表象终于没端住,咔嚓一下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说不疼是骗人的,可端着时候的心累也是真的。
不管叶峥对他的不告而别是一头雾水还是心中有数,各自分开冷静一段时间是最好的选择。这段感情从建立之初就是浮在水上的城墙,靠一时冲动、荷尔蒙与习惯成自然黏合,模样堂皇,内里却是砖瓦飘零。两人成天拆了东墙补西墙,狼狈得捉襟见肘,可湖面突如其来一阵妖风,这不牢靠的城墙顿如豆腐渣工程,登时便轰然崩塌。
走到现在,太辛苦了。
高铁到站时是凌晨两点,他短时间还不想跟叶峥有各种形式的联系,所以没回别墅也没回公寓,而是找了个快捷酒店住下。
江可舟心中装着事,又过了困劲,当然不可能再睡着,只在床上闭目养神。一直熬到太阳升起,周边小巷子里腾起早点出锅时热腾腾的白雾,他才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坐起来,去洗手间里把自己拾掇出个人样,下楼吃早饭。
江可舟快两年没来过舅舅家了,放眼望去全是陌生建筑。他拎着水果和牛奶,问了好几次路才找到单元门。据蒋林英说,舅舅王义开的出租车在高速上强行追尾大货车,直接钻进了人家底盘下面,被卡住拖行了上百米。司机手臂腿骨骨折,车上坐着的两个乘客重伤,眼下还在医院躺着。王义负事故全责,出租车公司和伤者家属都追着他要赔偿,蒋林英为了省钱,只在医院住了两天就让他挪回家。
江可舟还没进门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跟叶峥待久了,他的鼻子居然也娇贵起来,猝不及防地被呛了一口。女人扯着嗓子的抱怨隔着一层门板,机关枪似地突突着听觉神经。
“你还朝我瞪眼?我说错你了吗?要不是你咱家现在能成现在这样?有药给你用就不错了,怎么没直接撞死你呢!医院就是个无底洞……砸锅卖铁,你说的倒容易,感情你就只用躺在床上吊着腿使唤人,一家子吃喝不用钱?一轩念书不用钱?家里穷得只剩西北风,我拿什么砸锅卖铁去?!”
王义不知说了些什么,蒋林英顿时嚎啕起来:“王八蛋!那是你亲生儿子!一轩才多大你就让他去干活打工?你还是不是人啊!”
“就你外甥好,你他妈让他给你还债去吧!”
江可舟实在不好再听下去,抬手敲了敲门。
蒋林英不耐烦地抬高嗓门:“谁啊?”
江可舟:“是我,舅妈。”
屋里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地叮咣乱响,过了一会蒋林英蓬着头发,双眼通红地来开门,一见他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小舟啊,你可算回来了。你舅舅天天念叨你呢,”
江可舟放下东西,蒋林英一边道客气一边将他迎进屋里。这种九十年代的老楼格局窄小,房顶也低,人走进去仿佛都要弯着腰,再加上药气和异味混杂的污浊空气,简直如同闷热的牢笼,怪不得蒋林英脾气这么大。
王义躺在床上,手臂和腿上都打着厚厚的石膏,干瘪瘦弱的身子陷在被褥里,仿佛一夕之间苍老得行将腐朽。江可舟眼睛有点发酸,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舅舅。”
“哎,哎,”王义身子动不了,只能在枕上点头,“你来了就好……”
江可舟温声道:“情况我听舅妈说了。您先把身体养好,再慢慢计划赔偿这事。我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这点钱您收好,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王义枕边。王义眼里似乎有泪光,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信封被蒋林英一把抢过去塞进柜子里:“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舅妈多谢你了。”
“……”江可舟,“您见外了。”
蒋林英哭眼抹泪地道:“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主张,一轩年纪又小……真是走投无路了,小舟,你可千万得多帮衬帮衬你舅舅,他是你亲舅舅啊。”
“是,能帮的我一定帮。”江可舟虚应着,被她哭得心烦,只希望她赶紧住嘴,打算再坐一坐就告辞走人。
“舅妈现在就有一件事求你……”
“闭嘴!”王义突然喝止她,“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糊涂话!”
蒋林英瞪眼:“你闭嘴!你当我愿意?这不是没办法吗?!”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江可舟赶紧打岔:“别激动别激动,没事,您慢慢说。”
蒋林英剜了王义一眼,方对江可舟说:“你是不知道,因为车祸,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赔进来了,可是还有好几十万的窟窿……出租车公司和家属天天上门来找我们要钱,可是我们老两口哪还有余钱啊!你舅舅不让我说,可舅妈除了拉下这张老脸来求你,是真没别的办法了。”
江可舟有点蒙:“您……说什么?”
“小舟,”蒋林英抓着他的袖子问,“你能不能帮帮忙,借钱把这窟窿补上?”
“您也太高看我了。”江可舟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我的工资水平您知道,几十万实在是……”
蒋林英殷殷地望着他,眼里的光狂热得瘆人:“舅妈知道你有办法。当年你爸欠了赌债,不是你卖身帮他还上的吗?后来你爸出事,也是……那个人出钱处理的。听说那是个大老板,小舟,你再去求求他,几十万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啊?”
江可舟犹如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当场愣住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蒋林英把他叫过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嗓子干得厉害,喉咙处好像梗着一口血,只有死死地咬着牙才能让自己不喊出声来,江可舟后退一步,冷汗浸透的后背不管不顾地贴在肮脏的墙面上,双颊肌肉绷得死紧,眼睑低垂着,没有温度的目光透过浓密睫毛,落在女人发黄憔悴的脸上。
蒋林英有些畏惧地别开视线。
他轻声说:“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不可能,上次一轩还说看见你和他一起吃饭,”蒋林英突然质问道,“小舟,你不会是不想帮忙吧?”
最初的震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脚底升起一股虚弱感,连愤怒都有气无力。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说再多都是白费口舌,于是直截了当地道:“别说我现在跟他没关系。就算是有关系,凭什么要人家拿钱帮你?”
“话可不能这么说!”蒋林英叫起来,“你爸那个不是东西的你都肯救他,你妈含辛茹苦把你养到这么大,现在她亲兄弟有难,你忍心杵在一旁干看着?你心里就一点亲情都没有吗?”
“江宏伟是我亲生父亲,我是他亲儿子,”江可舟冷冷淡淡地说,“舅舅自己也有亲儿子,怎么不让一轩去救呢?”
“一轩才多大?他一个孩子怎么能干这种事?”
“哦。”江可舟仗着身高优势,垂下目光注视着她,“我妈没了的那年我十五,一轩今年该有十七了吧?我能活下来,活到现在,他怎么就不行?”
他勾起唇角,眼里却没有丁点笑意。
“又或者,你觉得卖身救父是条可行的路子,那更好了。反正你们都认识宋哥,让他给一轩介绍个好人家,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蒋林英目眦欲裂地指着他的鼻子:“滚!你滚出去!别打我儿子的主意!”
“怎么,心疼了?”江可舟面无表情地拨开她的手,转身朝门口走去,“世界上就你儿子是人,别人都可以随便糟蹋?恕我直言,您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留步,不用送了。”
楼道里响起一声震耳欲聋地摔门声。
江可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楼上下来的,直到天降一盆洗菜水,哗地溅在他脚边,才让他三魂七魄回归正位。
“同性恋!精神病!”二楼窗口传来女人尖锐的叫骂,“不要脸的东西,对自己亲舅舅见死不救,迟早要下十八层地狱!像你这种被男人包养的婊/子还有脸站在街上,我都替你害臊!别把病毒带到我们家来,滚远点,死变态!”
此刻是上午十点,正是小区里退休大爷大妈、家庭妇女和无业游民出场率最高的时候。
因为有那鲜明的一滩水做标记,路边人纷纷驻足观赏这出骂街大戏。一时间无数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溅了一身水的男人身上,伴随着无数或惊奇或鄙夷的评论。“同性恋”、“脑子有病”、“变态”这几个词显得尤为鲜明。
江可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说什么,也没看旁人,路线笔直地朝小区门口走去。
他所到之处犹如摩西分海,人群呼啦一下让出大片空地,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触之即死的病毒,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那些露骨视线盯得他背后发烫。倘若目光里真有能量,他恐怕已经被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江可舟平静地走出小区,走上人潮拥挤的街头。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从签下那份合同开始,这段包养关系就如同罩顶阴云,永远笼罩在他的人生之上,爱情、事业、家庭无一幸免。他曾以为那只是一段过去,但过去并不会过去。哪怕有朝一日合同失效,它所留下的印记也不会随时间而消失。
被抛弃的、被牺牲的、被歧视的、被囚禁的……世上有那么多利益和感情,每一份都比他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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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挺住,一定要挺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