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雪时分,郑吉和万年一行终于来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西周时称为沣镐。汉初,高祖定都关中,五年置长安县,筑新城,名为长安。
长安城规模宏大,为当世之最。西依陇川,东扼崤函,南控巴蜀,北接胡天,龙骧虎视,鲸吞四海。有八条长街,十二城门。城内宫殿、宅第、官署、宗庙鳞次栉比,隔离天日,不知几千万落。烟柳画桥,朝歌夜弦,参差十万人家。
进城寻了一家客栈,名为虾撁坊。郑吉等人要了十几间上房,接下来又逛了大半个长安城。第三天,郑吉去杜府送信。
离开敦煌时,杜藜写了家书要郑吉回到长安交付叔父。
杜藜叔父名叫杜延年,封建平侯,官拜当朝太仆、右曹、给事中。
万年来长安求学,也要广交朝廷大员,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天空阴云密布,有雪花零星飞舞。
听说乌孙王子来访,杜延年颇为诧异,亲自接待。
杜延年的小儿子杜熊引领万年和郑吉去松竹轩见了父亲。
郑吉奉上杜藜的书信。
杜熊接过书信,恭敬地奉送给父亲。
杜延年看过书信,目光落在郑吉身上,默然不语。郑吉则目不斜视,沉静如初。
杜延年问了西域近况和万年来长安的打算后,端茶送客。
送客归来,杜熊见父亲还在看信,眉头紧锁。
“父亲,堂兄家书可有不妥之处吗?”
杜延年收起书信,看向杜熊:“刚才那两个年轻人如何?”
“乌孙王子鹰顾狼视,有枭雄之姿。”
“另外那个呢?”
“那个小军侯?”杜熊认真想了想,苦笑道,“请恕孩儿眼拙,那人略显质拙,除了一双眼睛狭且亮,孩儿并无特别印象。”
杜延年叹了口气:“那孩子如渊如岳,异日必是国之重器。你看不透,并非眼力不行,还是心性不济啊。”说着,将书信递给了杜熊。
杜熊接信展开,杜藜在信里除了琐碎的家事及渴念之外,较大篇幅谈的竟是那个外表平凡无奇的小军侯,毫不掩饰举荐之意。
杜熊瞪大眼睛:“一刀西去,万里护送大宛公主,不辱使命;手搏神熊、刀劈水怪、长街格杀匈奴铁鹰卫;智杀匪首蓝胡子,手刃车师王子,解危须之围……父亲,郑吉如此英雄了得,敦煌边军却将他削职驱逐,莫不是眼瞎了心也瞎了要自毁长城?”
“胡说八道!军法无情,郑吉失军当斩,被贬为庶民已是法外开恩,你还想怎样?”杜延年停顿片刻,又说了一句,“其实在这件事上,你堂兄是存了私心的。”
“你是说堂兄将郑吉举荐给杜家之事?”
杜延年点头:“古人有训,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郑吉英迈沉毅,勇悍绝伦,以卒伍从军,数出西域,异日必为国之栋梁。我们杜家何德何能敢国器私用?如今大将军霍光权倾朝野,一言九鼎,此事倘被大将军得知,恐生事端。不止害了杜家也误了郑吉,贻祸无穷。此二人初到长安,人地两生,又有你堂兄书信关照,我们也须多尽心力。你与他们相交,务要率真,不可刻意为之。”
杜熊拜而领诺。
出了杜府,万年见雪越下越大,说道:“这雪虽比不得咱们乌孙那儿暴烈,倒也下得热闹。仔细想想回去也没事可做,不如找个地儿喝两杯如何?”
郑吉左右看了看,见冯无疾也冻得缩手缩脚,唯独虎蛮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听说长安九市有家梅子坞,里面的梅子酒极为正宗。恰好咱们离那儿不远,就去尝尝江南的味道吧。”
万年雀跃道:“此时天寒雪飞,若得红泥火炉,青梅煮酒,当为人生快事。哎哟喂,光是想想都受不了,走走走……今儿凭谁劝都不行,本王子不醉不归!”
众人大笑,策马奔向长安九市。
2
长安九市在长安城西北角,胡商海客,络绎不绝;北胆南珠,应有尽有。上至簪缨之族,下至贩夫皂隶,冠盖云集,项背相望。
梅子坞位于曲水之滨,算不上长安九市最好的酒楼,却是长安士子最喜欢的去处。这里与闹市一水之隔,清幽僻静,楼中时闻琴竹之声。众士子喜欢来这里,不止为了附庸风雅,更是冲着“梅子”二字。
梅子是酒也是人,以舟车从江南运来的梅子酒清冽酸柔,令喝惯了北地呛喉之酒的读书人欲罢不能。至于那位如画中仙子一般的梅子姑娘,玉喉一转天音俱至,无数士子为之骨软筋麻魂魄皆飞。
梅子坞占地颇大,隆冬飞雪之际院内也有花儿开,这在北地极为罕见,足见主人财力不凡。
郑吉等人来得晚,鸾鸣阁早被士子们挤满,只得在楼下寻个位置,仙子一般的梅子姑娘是见不着了,倘静下心来,飞雪之中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丝竹之音。
万年生性嗜武,不喜音律,听不听曲儿无所谓,没有瞧见传说中的梅子姑娘多少有一丝遗憾。好在伙计捧上了红泥小火炉,还有清碧欲滴的梅子酒,他很快把这点儿遗憾忘得一干二净,倾杯而尽,好不快活。
相比楼上,楼下其实算得上冷清,加上郑吉等人也不过三四拨客人而已。临窗坐着两个少年,一人佩剑,天质自然,不怒而威。一人执扇,白白胖胖,憨态可掬。
两人对雪而酌,颇有几分逍遥之意。
听到万年等人谈起西域见闻,他们放下酒杯,相视而笑。
听到热闹处,佩剑少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执扇少年起身离去。
一会儿工夫,执扇少年去而复回,手里提了一坛梅子酒,走到万年等人跟前,笑道:“这坛酒是那位史公子送的,他说你们万里迢迢从西域来到长安,是真正见过江湖的人,理应敬诸位一杯酒!”
佩剑少年举杯致意。万年等人赶紧起身向少年致谢。
佩剑少年也起身,拱手回礼。
郑吉笑道:“在下等人初入长安,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规矩。常言道江湖路窄酒杯宽,相见便是有缘。公子若不嫌弃,同饮几杯如何?”
佩剑少年笑道:“论酒量,我是万万不行的。不过你这句江湖路窄酒杯宽说得极好,就冲这话我和杜公子也得叨扰两杯。”说着,从那边走过来。
万年吩咐伙计添设座几,两个少年也不客气,与众人开怀畅饮。
史公子爽迈绝伦,颇有豪侠之气。执扇少年姓杜,得知万年等人刚从杜府出来,与史公子相视大笑。
3
原来这位杜公子名叫杜佗,正是太仆杜延年的次子。
听说郑吉是堂兄杜藜旧部,杜佗格外高兴。
万年素以江湖中人自居,好击剑,见史公子也佩剑,更觉欢喜。
得知万年是乌孙王子,史公子和杜佗再次揖礼。
万年回礼笑道:“史公子,你也是佩剑之人,且不说杜公子,咱俩好歹算是半个剑客,讲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我心如冰剑如雪,决云冲斗开青天。依我的意思,提三尺剑饮马江湖,喑呜则山岳崩摧,叱咤则风云变色,才是我辈剑客风采。”
少年笑道:“说得好!我这把剑名为黄鸟,瞧着华丽,可惜是一块凡铁,上不得阵,杀不得人,也就装装门面,剑术是半点都不会的,实在不敢称剑客二字。”
众人大笑,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杜佗有了几分醉意,执意寻掌柜的索要好酒。不料回来时被几个人撞倒,滚了一身雪泥,一坛上好的梅子酒泼翻在雪地里,点滴不剩。
撞人的是个红脸汉子,一手提刀,凶悍异常。不等杜佗爬起来,一脚踏下去,将他半张脸都踩进泥地里:“你这头不长眼的猪,泼了大爷一身酒水,怎么说?”
杜佗满脸雪泥,连眼睛都睁不开,拼命挣扎。
史公子大怒,冲出门外叫道:“放开他!”
郑吉见杜佗被辱,也跟了出来。
“一个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来多管闲事!”那汉子大约是蛮横惯了,丢开杜佗骂道,“你说放开就放开,大爷我岂不是很没面子?”说着,揸开五指朝史公子脸上抽过来。
史公子眸射寒芒,右手按向剑柄。
郑吉闪电般捉住那人手腕:“萍水相逢,何必如此?请自重!”
那人挣了一下,没能挣动。
红脸汉子大怒,另一手甩脱刀鞘,挥刀劈下:“你他妈是哪根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活腻了吧?”
郑吉见红脸汉子出言不逊,动辄拔刀杀人,心下着恼。脚尖踹向那人膝盖,顺手一带,将八尺多高的昂藏汉子凌空扔出去,撞碎了栏杆,鼻青脸肿,鬼哭狼嚎。
余者大吃一惊,他们都清楚红脸汉子的身手,普通十几个人都近不得身,在长安九市也是打出来的威名,绰号赤面蛟。不料一个照面就给人放倒,难道碰上了传说中的过江龙?
这帮人也是出了名的滚刀肉,纷纷拨刀,作势要拼命,又惧于郑吉的身手,一时不敢上前。
万年是个不怕事的,一脚踢翻案几,冯无疾扛起长剑挡住那帮人。
“敢在长安打我的人,你们好肥的胆子呀。”一个身穿名贵狐裘的年轻公子从外面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恶奴,冷冷看向万年等人。
史公子看到狐裘公子,眸子微微一凝又平静下来:“是你的人不讲道理,先动手打了我的朋友。”
杜佗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雪泥,要宰了红脸汉子解恨。看到孤裘公子也是一怔,没敢造次。
狐裘公子懒洋洋道:“是吗?我明明看到我的人被打伤了,你的人可都好好站着呢。你们在长安城里明火执杖,又是打又是杀的,当巡城的缇骑死了还是眼晴全瞎了?”
郑吉叹气:“有人教我,世间万事都逃不过一个理字。如今我也算走过了大半个江湖,终究没见过几个肯好好讲道理的。比起生死大事,一个理字说出来就这么难吗?”
“你想讲道理吗?”狐裘公子向身后一个老者招招手,吩咐道,“老猿,你和这位大侠讲讲道理,记得别弄出人命,差不多就行了。”
老者相貌凶恶,不知修炼了何种功夫,大雪天只穿了一件薄衫,寒意不侵。
走到郑吉面前,老者阴恻恻道:“你都听见了,公子宅心仁厚,不想见血。我怕收不住手一拳打烂你的脑袋,反让公子生气。你最好自断手脚爬到外面去,这样公子高兴,我们也好做。”说着,左脚踏落,看似不经意,地面蓦然沉陷,脚下青砖四分五裂。
众人瞪大眼睛,无不骇然。
梅子坞极尽奢华,地面用特制巨砖铺就。砖为青灰色,精雕细琢,坚如金石,叩之有铜声。有“铅砖”之誉,寻常刀剑都无法伤及。
老者笑道:“老夫蜀山袁蔓子,公子叫我老猿,这就是我的道理!”
铜皮铁骨,踏石如泥,这种功夫前所未闻,还怎么讲道理?
冯无疾的心沉下去:“蜀山多侠士,前辈可是搬山猿袁大侠?”
老者嗤笑道:“狗屁大侠?一头上不了台面的老猿罢了,值得你送这么高的帽子?老夫前几年被人赶出了蜀山老林子,流落到长安,混得都不如一条野狗,哪里入得了青蚨剑客的法眼?”
冯无疾笑道:“袁大侠这话可是折煞我了,西南道上听得搬山猿三个字,谁不景仰万分?在下虽僻居北地,前辈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冯大侠,不是老猿不念江湖上那点儿香火情。公子发了话,我不能不做。这点儿小事都料理不好,那老猿真是不如一头丧家犬了。”袁蔓子转向郑吉,“小子,你觉得有人会救你?”
郑吉笑道:“袁蔓子是吧?看来青衣水上那一剑你都忘得干干净净,真想变成一头丧家犬?”
袁蔓子蓦然止步,神情大骇:“你……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
昔日青衣水上,袁蔓子与一神秘女子起了争执。女子白衣如雪,不染尘埃。袁蔓子自恃武功冠绝西南道,结果被那女子一剑贯颈而过。不是剑下留情,袁蔓子早成了青衣水中的鱼粪。
那一战之后,袁蔓子成了惊弓之鸟,不得不离开了巴山蜀水,远走长安成了狐裘公子的扈从。今日骤然听郑吉提起当年旧事,焉得不惊惧万分?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人要有记性,不然活不久的。”
“你找死!”袁蔓子恼羞成怒。神秘女子那一剑是他一生的奇耻大辱,他不允许别人再提起。再说了,那女子和那把剑是他心头的坎儿,郑吉不是。一个没有根基的外乡人,他杀了也就杀了,和捏死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袁蔓子沉肩缩颈,身形骤敛,状似一头老猿。蓦然间,身子高高跃起,一拳递出,拳意浩荡如大江横流,势若奔雷。
众人骇然后退。
袁蔓子绰号搬山猿,不只有天生神力,还在于他幼年曾有奇遇,和蜀山深处一头百岁老猿厮混数年,尽得猿形真谛。身法如鬼魅,拳意重如山,几乎横扫整个西南道。
袁蔓子含怒出手,天下有几人敢撄其锋?
郑吉没有后退,一手负后,一手化掌轻飘飘按在袁蔓子的拳头上。
看似轻描淡写一按,袁蔓子的万钧之拳再也递不出去。袁蔓子变招极快,人在空中,身形如长尾猿倒挂,一记鞭腿砸向郑吉的脑袋。
郑吉身后之手倏出,再次挡住袁蔓子的杀招,身子借势后飘,毫发无伤落在雪地上。
袁蔓子两次出手无功,看向郑吉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忌惮。
狐裘公子大怒,他身边高手如云,连一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野小子都料理不了,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搁?“小貂,你们都是死人吗?将那小子给我宰了,出了事有少爷我扛着。”
小貂是一个貌不惊人的青年,正倚在院中一株老梅树下独酌。这边打生打死,他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好像全天下的事情加在一起都比不过手中一壶梅子酒。听到霍大公子发话,将酒壶藏好,懒洋洋走过来,笑道:“一剑的事儿,老猿非要这么麻烦,公子不高兴了不是?”
袁蔓子没有吭声,似乎对那人颇为忌惮。
看到那个青年,冯无疾瞳孔猛地一缩:“东海观潮阁飞剑斩桃花的小貂?”
万年问道:“这家伙有两手儿?”
“江湖上传言,小貂酒后登寒山,飞剑斩尽满山桃花。天降大雪,春去冬又回。这种剑法神乎其神,岂止有两手儿而已?”
万年想了想问道:“他有几把剑?”
“不知道!”
“他的剑在哪里?”
“这个……没人见过!”
“怎么可能没人见过他的剑?”
“也许有人见过,不过他们都死了。”
“肏!”万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岂不是说郑吉必死无疑?”
冯无疾没有说话。
万年低声道:“我们要不要一起上剁了那个小王八羔子?”
冯无疾扶额,反问道:“殿下觉得我们几个人比得上满山桃花?”
小貂走来,飞雪绕青衣,步步生莲花。双手笼在袖子里,笑容越发灿烂。
万年不由自主攥紧剑柄,徐虎等人心头如落重槌。
史姓少年皱眉:“霍公子,你如此行事,大将军知道吗?”
众人一怔,霍公子?大将军?
狐裘公子微讶,上下打量少年几眼:“你认得我?”
“霍山公子名满京都,有耳朵有眼睛的人想不认识都难!”
郑吉等人目光一凛,他们再孤陋寡闻,到了长安也听说过霍大公子的名讳。霍山是大将军霍光的侄孙,据说这位霍大公子跺跺脚半个长安城都会颤抖。他们的运气实在糟糕,喝杯梅子酒都会撞到人人避之不及的大煞星。
“你威胁我?”
“霍公子言重了,我只是讲一个事实。你的人行凶在先,而你不问是非曲直便要打杀我的朋友,有悖于大将军恕己及人慈心于物的训导。大将军风闻今日之事,霍公子将何以对?”
霍山眯起眼睛:“你可知外面这场风雪有多大?”
少年与郑吉都是聪明之人,自然听出霍山的弦外之音。杀人不留痕,雪大好埋人——霍大公子果然够狠。
万年大怒,要说嚣张不讲理,你到西域各国打听打听,轮得到你个小崽子?他将酒碗狠狠掷到地上,叫道:“有句老话说得好,与讲理之人饮酒,和不讲理之人拼命。老子管你姓霍还是姓狗,有种就抄家伙,别婆婆妈妈的!”
姓狗?众人全都石化。
霍山脸孔青赤:“来人,将这帮蛮子拖到外面活活捶死!”
老猿和小貂没动,一帮侍卫扑上来,如狼似虎。万年这边也不甘示弱,徐虎和几个亲卫拔出背上大剑,就要厮杀。
万年看向小貂,那个家伙笑得很讨厌,真想一拳打烂他的脸。
旁边酒客原本还想看热闹,见要动家伙,一哄而散。
杜佗实在气不过,叫道:“霍公子,你真要动手吗?”
“杜佗?”霍山看了他两眼,认出是杜家二公子,“是又如何?”
“那好,这事是因我而起,与他们无关。你有种就冲我来,咱们两个单挑,各凭本事,生死自负!”杜佗也是个狠人,从万年扈从手里抢过一把大剑,奔向霍山。
郑吉一把将他拉住。
4
这时,几个人从外面进来,中间那人面如三秋之月,一团和气。
那人先看到霍山,刚要说什么,又看到郑吉身后的史姓少年,蓦然一惊,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霍山看到中年人,神情收敛许多:“原来是邴长史!几个蛮子在这里闹事,还伤了我的手下,我让人教教他们规矩。”
中年人名叫邴吉,是大将军霍光的长史,拜光禄大夫,给事中,宽厚仁慈,有长者风范,颇受大将军霍光信任。别看霍山在人前飞扬跋扈,见了邴吉也得老老实实。
霍山是什么人,邴吉最清楚,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史姓少年:“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与几位新结识的朋友饮酒,不想惊扰了霍公子。”
史公子没有在是非问题上与霍山纠缠,反而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邴吉是何种人?年少时研习律令,初任鲁国狱史,后又担任过廷尉监,明察秋毫,断讼如神,仅凭寥寥数语就能猜出个大概情形。
邴吉看向霍山,“近日长安多有不法之事发生,大将军颇为苦恼。执金吾马大人饬令中垒令韩不疑率缇骑日夜巡查。这个时候你们争执起来,万一闹大了,韩大人肯定是要严办的。倘被大将军知晓,岂不是又要他心烦?听我一句劝,凡事不妨忍三分,莫为意气伤心神。孰轻孰重,你们是不是应该掂量一下?”
邴吉这话貌似劝说两方,实则是对霍大公子讲的。
当初,骠骑将军霍去病年少从军,屡次大破匈奴。浮西河,袭王庭,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立下不世战功。匈奴闻风而逃,漠南无王庭,冠军侯之名四海传扬,匈奴人为之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冠军侯至情至性,忠孝两全。出征时路过平阳,找到抛弃他母子的生父霍仲孺,跪拜相认,并为父亲置办大量田宅奴婢,令其安享晚年,并将同父异母弟霍光带到长安悉心栽培。
天妒英才,冠军侯二十四岁病逝,武帝悲痛欲绝,爱屋及乌,对其弟霍光多眷顾提携。
霍光虽无其兄之才,但心思缜密,做事恭谨勤勉,出入宫禁二十多年,未曾犯过一次错误,深得武帝信任。
征和二年,武帝令宫中画师画了《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赐给霍光,有托孤之意。后元二年,武帝临终之时,指定霍光、上官桀、金日和桑弘羊为辅政大臣,辅佐时年八岁的幼子刘弗陵为帝。
霍光深谙权术之道,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和金日的儿子金赏分别娶了霍家女儿,亲党连体,盘根错节,霍氏家族渐渐势大。
其后,霍家与上官家渐生龃龉,以致最后彼此结怨,势同水火。再后来,盖长公主、燕王刘旦、上官桀和桑弘羊组成反霍光同盟,企图发动政变,一举擒杀霍光,废黜当今天子,立燕王刘旦为帝。结果谋事不密,被霍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上官家和桑家遭到族灭,盖长公主和刘旦自杀。
至此,大将军霍光独揽朝政,霍氏家族有多人出任朝中要职,内外一体,根深叶茂,在整个帝国中荣宠无二。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霍山生于绮罗豪奢之家,自小沾染诸多纨绔之气,钩鹰逐兔、挈狗捉獾、斗鸡走马无所不能。兼之习得一身好枪棒,精通骑射,熟知兵法,颇不把诸多长安少年放在眼里。
其实,霍氏家族的规矩还是很严的。霍山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最怕叔祖霍光。他以往那些斑斑劣迹少不得传到大将军耳中,为此,霍大公子领受了几次家法,据说有一次被鞭笞得几乎丢了半条命。提起叔祖霍光,霍山真是不寒而栗。
霍山也是伶俐之人,他知道邴吉深获叔祖信任,倘若邴长史“不小心”在叔祖面前说出今日之事,无论怎么辩解他都逃不过一顿皮肉之苦。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满脸堆笑道:“邴大人,刚才的事是个误会,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大汉龙骧虎视,囊括四海,作为大汉子民,要有胸怀天下之志。我再不济也是霍氏子孙,纵不能替叔祖分忧,也不能和几个化外蛮子过不去吧?”
听到“化外蛮子”几个字,万年勃然大怒,刚要反驳,被郑吉以眼神止住。
邴吉笑道:“这就好!古人说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你有这个心胸,大将军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听说你最喜欢听梅子姑娘唱曲儿,她还没出来吗?”
“哎呀,只顾和几个蛮子纠缠,差点儿忘了正事。”霍山一拍脑袋,转身走时又停下来看向郑吉,“小子,眼生得很,初来乍到吧?”
“在下刚到长安,人地两疏,霍公子明察秋毫,还请多指教!”
“长安米贵,居之大不易,没有真本事会饿死人的。看你身手不错,本公子有爱才之心,就破例给你指条明路。”
“霍公子有何高见?”
“做我霍氏铜狻猊,本公子许你一世荣华!”
众人尽皆变色。
霍氏权倾朝野,府中扈从无数,尤以铜狻猊地位最高。脸覆青铜狻猊面具,无一不是江湖上的好手。霍氏铜狻猊比大内侍卫还要威风,天下谁不羡慕?
霍山以铜狻猊招揽郑吉,足以证明他对郑吉的重视。
“霍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郑某志不在此,抱歉!”
“不识抬举!”霍山大为不悦,拂袖而去。
见主人离开,那帮霍氏恶奴也乱哄哄跟上去。
邴吉笑道:“霍大公子眼高于顶,很少有看得上的人。今天他主动相邀郑小友,还以霍氏铜狻猊相许,这是天大的机缘,放到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小友为何拒而不受?”
“大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怎讲?”
“道不同不相为谋。”
“真话呢?”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好个将相本无种!”邴吉抚掌大笑,“少年当有拏云志,丈夫岂能坐呜呃?听此一言,邴某不虚今日梅子坞之行,当浮一大白!”
众人大笑。
史公子看向郑吉,眼神明亮。
独独万年很是不忿,在西域都是别人看他脸色,哪知道刚到长安便被霍家公子踩了一脚,一股火在心里憋得难受:“吓唬谁啊?长安米贵又如何?老子有的是钱,天天喝酒吃肉,一粒米都不碰,还住不得长安城?”
5
史公子将万年引见给邴吉。
听说万年是乌孙国王子,邴吉大为意外。他今天约了几个朋友到梅子坞饮酒,正好碰上这档子烂事儿。也就是他面子够大,换成别人,霍家大公子肯定不买账。那样的话,后果真是很难预料。
见事情解决,人群外一个胖子松了口气,悄悄挪动脚步,准备开溜。
邴吉早看到了他,笑骂道:“胡胖子,你看够了热闹就想跑,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还不给老子滚出来!”
胡胖子名叫胡貊,是梅子坞大掌柜。听到邴吉叫他,不敢再跑,像个大肉球似的滚过来。脸是圆的,身子也是圆的,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小人给邴大人请安!”
“这个时候才想起请安?梅子坞出了事,老子给你擦屁股,你躲在旁边看热闹。王八蛋,你说说谁才是梅子坞主人?”
众人又笑,谁都看得出来这个胡胖子与邴长史的关系不一般。
胡貊笑嘻嘻道:“看您误会了不是?邴大人出面还有搞不定的事儿?我怕抢了您老的风头,只好默默地在一边吃瓜……呃,喝茶……”
邴吉一脚踹过去:“你狗日的倒是解渴了,我们怎么办?”
胡貊滚到一边儿,笑道:“邴大人仗义出手,梅子坞逃过一劫,这事儿必须是要庆祝的。老规矩,一坛窖藏梅子酒怎么样?”
“五坛!”
“两坛!”
“四坛!”
“三坛!”
“一言为定,就三坛!”邴吉大笑。
胡貊这才明白上了当,小眼睛溜圆,一张脸苦得跟橘子皮似的。
邴吉见胡貊离去,向史公子笑道:“公子尽兴否?今儿是个赏雪的好日子,又巧遇乌孙王子,再饮几杯如何?这梅子坞别的好处不说,窖藏的梅子酒绝对是人间一绝。喝一口醺醺然唇齿留芳,不觉便有了几分叶间梅子青如豆的疏狂……可惜这酒酿之不易,又被胡貊那个王八蛋藏得严实,我寻了几次都没有得手,今日算是沾了公子和万年王子的光。”
少年大笑,然后看向万年:“殿下以为如何?”
万年叫道:“这个何须问?有好酒不喝是傻子!”
众人一怔,捧腹大笑。
邴吉莞尔:“早听说乌孙人豪迈天然,旷达不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万年王子真性情中人也!”
万年摸摸下巴,煞有其事道:“邴大人,我读书少,听不懂你这文绉绉的话。您是奉承我呢还是绕着弯儿骂我呢?不过呢,既然是您邴大人说的,我都当好话收起来,您可不要骗我。”
邴吉气乐:“得得得,我收回刚才的话!从此后千万别说乌孙人憨直。论心眼儿,万年王子上可与星斗争辉,下可与牛毛竞雄——人间奇才也!”
万年瞪大眼睛:“邴大人,这也是好话吗?”
“呃……”邴吉无语,直喘粗气。
众人笑得肚子疼。
胡貊另外安排了一处清净院落让诸人饮酒赏雪。
邴吉亲自为史姓少年斟酒,极尽恭肃。
郑吉心下狐疑。与杜家公子同行,又得邴吉如此敬重,这位史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万年喝多了,一高兴拔剑冲到外面大雪中舞了一通。雪花飘飘不沾身,在青色剑刃一尺外凝成雪珠,簌簌溅落。
众人纷纷叫好。
史公子抚掌叫好:“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好剑法!”
杜佗笑道:“我听说天下剑有三种,分为天子剑、诸侯剑和庶民剑。万年殿下剑如雷霆之震,上法圆天,下法方地,锋芒所向摧枯拉朽,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诸侯剑?”
众人会意而笑。
西域诸国崇奉武力,王位没有立嫡立长的说法,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万年身为乌孙王子,为人豪侠,剑术高明,实力够强的话极有可能成为一国之主,岂不就是一方诸侯?
万年疑惑道:“何为天子剑?”
史公子道:“道家庄祖说,天子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
“庶民剑又是什么?”
“上斩颈领,下决肠肺。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这三种剑优劣如何?”
“天子剑顺天之义,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诸侯剑以术取胜,庶民剑以勇称雄。三者不可同日而语,无优劣之分。”
万年笑道:“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个人从小的梦想是做个青衫仗剑行的游侠儿,江湖夜雨,桃李春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岂不是比狗屁诸侯剑强得多?”
史公子击节大笑。
万年奉上佩剑,豪气干云:“史公子,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我这把剑名叫绿蛟,得之于潜渊古地,极为锋锐。咱们两个一见如故,又都是使剑的人。今日听你一番论剑,受益良多,我以此剑相赠,万勿推辞!至于杜公子,他是个不懂剑的胖子,我也就不说了。”
这话实在直白,杜佗一脸黑线。
众人大笑。
史公子刚要拒绝,邴吉笑道:“绿蛟?好名字!常言道,绿为尊,紫为贵。蛟乃未腾之龙,潜之极渊。此剑既是万年王子相赠,公子不妨收下,纵不能杀敌于边野,也能震慑宵小不是?”
史公子不再推辞,收下绿蛟剑,想了想,解下佩剑黄鸟赠与万年。
万年大喜,黄鸟藉藉无名,远比不上绿蛟,却是史公子所赠。在乌孙,互换信物之后就是兄弟,从此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血也要流在一起。
邴吉对郑吉的印象不错,正想问问情况,外面突然大乱起来。
众人大惊,不约而起,胡胖子一头撞了进来。
“邴大人,出大事了……”
邴吉沉声道:“有何事发生?不要慌,慢慢说!”
“中垒令韩大人带领缇骑包围了梅子坞,说是捉拿江洋大盗……几个盗贼劫持了霍少爷,正和韩大人对峙……”
邴吉大惊:“盗贼怎么混进了梅子坞?”
胡貊叫苦不迭:“我哪儿知道啊?邴大人,霍公子落在盗贼手里,若是他少了半根毫毛,我有九颗脑袋也不够砍呀,您得救救我!”
“你别急,我去见韩大人,先把霍公子救下来再说。”邴吉匆匆而去。
万年喝多了酒有些迷糊,向杜佗打听:“哪个霍少爷?”
杜佗翻了个白眼道:“除了那个要杀人的霍大公子,还能有哪个?”
万年张了张嘴,忽然大笑起来:“老天真是有眼啊,那个小王八蛋……他不是挺横的吗?落到强盗手里可是要吃苦头的。看来老话说的不错,恶人自须恶人磨啊。”
郑吉提醒:“这里是长安,殿下慎言!”
万年笑道:“我也就过过嘴瘾,绝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众人白眼,瞎子都看出你在幸灾乐祸,还好意思撇清自己?
整个长安九市都乱了套,人喊马嘶,狼奔豖突。
鸾鸣阁外放着几具尸体,一刀断喉,血水染红了半尺厚的积雪。
邴吉见了韩不疑才弄清事情原委。
韩不疑收到密报,有人在梅子坞发现了河西大盗关一刀的行踪。
关一刀是河西刀客,心狠手辣,作案十数起,手上有百余条人命。官府缉捕多年都抓不到他,此贼愈发嚣张。
韩不疑唯恐关一刀走脱,调集精锐缇绮直扑梅子坞。不料关一刀极为机警,抢先下手制住霍山,与缇骑对峙。
缇骑丢下几具尸体,不敢再强攻。
关一刀以霍大公子为人质,要求韩不疑送他们出城。
邴吉难以置信:“有多少贼子?”
“关一刀和两个扈从,共有三人!”
“三个?”邴吉大为瞠目。
不提霍山那些扈从,单说长安缇骑都是百里挑一的虎狼之士,半炷香不到被人家宰了五六个,说不过去啊……莫非这些盗匪都是三头六臂的怪物?
韩不疑不悦道:“邴大人,你且莫小看了这几个贼人。关一刀是河西有名的刀客,原名关十,天生神力,武艺超群,善使左手刀。据说与人对敌向来只出一刀,故名关一刀。之前官府多次剿捕,都被他强力杀出,溃围而去。他有两个扈从,都是用刀的好手。一个叫洪一,另一个叫孔原,皆有万夫不当之勇。韩某正是因为轻敌才吃了大亏。”
“贼人如此凶暴,不可轻举妄动,须禀报大将军定夺才是。”
“执金吾马大人已向大将军禀报过。霍公子被关一刀所执,我等投鼠忌器很难作为。除非能将贼人一击而杀,否则就是个死局。”
“不如假意答应,暗中伏下弓弩手,等贼人一现身就射杀他们。”
韩不疑苦笑,且不说缇骑弓弩手能否百步穿杨,即便能够做到,能不能将关一刀一击毙命也是未知数。万一出了纰漏,霍山的小命就完了。那可是大将军的孙子啊,借他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冒这个险。
6
这时,孔原在鸾鸣阁现身,手里提着一个浑身血水的人。那人被一刀贯胸而过,身体蜷缩如猴子,目眦迸裂,惨不忍睹。
孔原大叫道:“姓韩的,你和老子玩缓兵之计吗?那好,孔爷就给你们开开眼界。古人杀鸡骇猴,孔爷今天反其道而行之,先杀一头老猴子给你们过过瘾!”手中刀用力一拉,将那人的头颅割下来。血水匹练般冲到空中,纷纷扬扬宛如下了一场血雨。
韩不疑目眦欲裂。缇骑手足冰冷。众人无不骇然。
万年突然瞪大眼睛,像是活见了鬼:“我没看错吧?蜀山老猿被姓孔的家伙摘了脑袋,他不是蜀山三十年不败的神话吗?”
众人毛发皆竖:“真是袁蔓子!一刀贯胸,孔原那厮太可怕了吧?”
冯无疾道:“要杀老猿,姓孔的还不够分量!”
“谁动的手?”
“关一刀!”
“那头老猿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关一刀怎么做到的?”
“一把刀便是一座三十年不改的江湖,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众人不再说话,身上越发冷得厉害。
袁蔓子如此收场,东海观潮阁的小貂又会如何?没人敢想下去。
孔原扬起袁蔓子的脑袋,狂笑道:“老猴子一死,江湖从此再无搬山猿之名。姓韩的,这笔账得记到你头上。想想看蜀山袁蔓子的徒子徒孙将来找到你,会是何种光景?”
韩不疑大怒:“人是你杀的,关本官何事?”
孔原大笑:“这都是你们逼的。从此刻开始,我每炷香杀一人,一直到你肯答应孔爷的条件为止。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众人大惊。
邴吉道:“韩大人,先把缇骑撤下来吧,一切从长计议!”
韩不疑大惊:“邴大人……”
“你也看到了,这帮贼子丧心病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僵持下去不知还要死多少人。我们不能拿无辜黎庶的性命来做赌注,照他们说的去做吧!陛下和大将军怪罪下来,一切后果有邴某承担。”
韩不疑没办法,只好下令撤兵。
鸾鸣阁正门打开,一个刀疤汉子出现在门口。身材魁梧,虬髯鸟噣,双手负后,气雄万夫,根本不把数百长安缇骑放在眼里。
毫无疑问,此人就是河西无双刀客——关一刀。
万年远远看见,惊诧道:“那人就是关一刀?”
史公子点点头,眸冷如雪:“此人刀法出众,杀人无数,被官府缉拿多年。敢在梅子坞现身,真没把铜墙铁壁的长安城放在眼里啊。”
冯无疾皱眉:“关一刀抓了霍大公子,缇骑投鼠忌器,这是个死局,很难化解。”
万年促狭笑道:“照我的意思,直接冲上去一阵乱刀把他们剁了完事儿。”
几个人面面相觑,这种话也就万年敢讲,估计长安城里没谁敢这样做。霍大公子死了那是比天还大的事儿,别说韩不疑头上的乌纱帽,搞不好诛九族都有可能。
史公子叹气:“时无英雄,遂使贼子猖獗。倘若徐无敌活着,关一刀不过土鸡瓦犬罢了,怎敢狺狺狂吠?”
万年歪过脑袋:“哪个徐无敌?”
“世间有几个徐无敌?当然是昔年御前第一行走徐长卿,撼山摧岳,威震九州。他活着的时候,一柄刀压得整个江湖喘不过气来。宵小股栗,群丑雌伏。试问天下武林,谁敢拿脑袋轻撄重渊之锋?”
万年想了想说道:“就算徐无敌今天在这里,恐怕也无能为力。”
史公子黯然:“你说的对,最是人间留不住,美人迟暮花辞树。这么多年过去,徐无敌即便还活着也是将军白头,垂垂老矣,恐怕连重渊刀都不一定提得起来。倒是我一厢情愿了。”
万年忍不住笑道:“徐无敌倒没你说的那么不济,打打杀杀的确不如从前,要说连把刀都提不起来,他真会把自己淹死在酒缸里。”
“你见过徐无敌?他还活着?”
“这个……”万年揉揉鼻子,关于徐长卿的行踪,他不敢轻易透露。毕竟事涉当年旧案,不知深浅,少说为妙。再者徐长卿当年锋芒太盛,仇家肯定不少,若有几个像老瞎子那样的高手找上门,跛子徐真不一定能应付得了。他倒是有急智,反问道:“史公子,你对徐无敌念念不忘,和他很熟?见过那把重渊刀?”
史公子苦笑:“我在襁褓之中时,徐无敌已不知所终,如何得见?至于那把汉刀八祖之一的重渊刀,典籍上倒有记载,可惜无缘一睹。”
万年看向虎蛮。蛮族少年怀抱双刀,悍若幼虎。
两把刀都用布帛缠裹得严严实实,外人自然难睹真容。
史公子若是知道重渊刀就在咫尺之外,眼珠子会不会蹦出来?
万年嘴角一扯,差点儿笑出声来。
邴吉问道:“前面之人可是河西关十?”
关一刀冷冷道:“邴大人有何见教?”
“你认识本官?”
“大将军长史邴吉,宽厚仁爱,天下无怨,长安谁人不知?”
“天下无怨不敢当,邴某所求唯无愧二字而已。关十,本官看你相貌不凡,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有句话不吐不快——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以你之身手,投军从戎为国效力,不说青史留名,博个封妻荫子应该不是难事,为何非要走此绝路?”
“邴大人此言差矣。古人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大人视我为贼,无非关某杀了几个人抢了几件东西。这世上有很多人为了一己之私,动辄抄人家产夷人九族,他们的行径比关某更十恶不赦。想活下去,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手里有刀。杀人放火金腰带,掘坟盗墓做公卿,自古皆然。与关某相比,巍巍庙堂里又有几个干净人?”
韩不疑怒道:“妖言惑众,有辱圣道,当真该死!”
关一刀冷笑:“姓韩的,你当初以所谓圣道骗取绣衣御史范昆赏识,捞到一个北海郡丞。转脸便诬蔑郡国豪杰为盗,勾结都尉杨侃将他们全部捕杀。三千头颅因你而齐刷刷落地,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屠也有脸跟我谈圣道?”
韩不疑大怒:“北海逆贼聚而为盗,信而有征,本官何曾半点儿冤枉他们?你在河西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可惜一直未能将你捉拿归案。今不思悔改,反为盗贼招魂,真真是死有余辜!”
万年笑道:“这人不该叫关一刀,改为关二刀才对!”
冯无疾摸不着头脑:“殿下何出此言?”
“手中刀杀人不眨眼,口中刀杀人不见血,岂不是关二刀?”
众人大笑。
邴吉道:“关十,鸾鸣阁里那些人是无辜的。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慢慢谈。听本官一句劝,放了他们,弃刀自首。相信廷尉量刑时会有所考虑的。”
“邴大人,不怕你笑话,关某还有些自知之明。这辈子做过的事杀十次头都不为过,哪敢再奢望朝廷的赦免?再说这座长安城,包括庙堂在内,里里外外就没有一个干净人。你让我相信廷尉府那帮酷吏,和蕉鹿自欺没什么区别。我们最好不要浪费口舌,要么你们答应我的条件,要么我杀光了人质,你们再来杀我,如何?”
“关十,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韩大人也可以撤下缇骑,不过,你要先放了霍公子,我保证送你们平安离开长安城。”
“不是关某信不过邴大人,而是在长安城里邴大人的话还不够分量。有霍大公子在手里,关某也算多了个护身符。倘把霍大公子交出去,关某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在出城之前,请恕关某难以从命。”
韩不疑低声道:“邴大人,此贼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多说无益。不如派高手暗中潜入鸾鸣阁,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只要杀了关一刀,余下洪一和孔原两贼毫不足虑,可一鼓而下。”
邴吉动心:“你有人手?”
“近日京畿多有不法之事,缇骑昼夜巡查。为防不测,大将军向陛下禀明,派了两个大内侍卫坐镇。一为衔蛟剑客杨浪,一为袖中刀刘半寻,皆是铜鱼级高手。韩某原以为用不上他们,不料关一刀如此凶悍,看来必须请他们二人出马了。”
7
汉宫大内侍卫分为三等,一等神符,二等铜鱼,三等承露。神符侍卫功参造化,有御前行走的头衔,无一不是江湖中的神话。除非天子有召,否则他们不会露面。到了他们那个层次,值得出手的事情已经不多。不说铜鱼,便是末等的承露都是江湖上的一方霸主。
见邴吉默许,韩不疑立刻派人召来了杨浪和刘半寻。
二人皆身着玄色铜鱼服,气度不凡。
杨浪身材高瘦,相貌清奇,背了一把名为衔蛟的古剑。那剑看起来毫不出奇,但凡走近三尺之内,似有龙吟隐隐响起,令人不寒而栗。
刘半寻其貌不扬,双手笼在袖子里,身上看不到任何兵刃,倒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但半个江湖的人都知道他那双手的可怕,一旦脱袖而出,必定会追魂夺命。
韩不疑只说了一句话:“提关一刀的人头来见我。”
杨浪和刘半寻点点头,悄然隐去。
万年远远望见,惊讶道:“那两个人什么来路?”
冯无疾道:“大内铜鱼!”
“传说中的大内高手?”万年顿时来了兴趣,笑道,“听说汉宫大内侍卫有三等,铜鱼居其次,每一个都是打穿半个江湖的狠角色。关一刀这人很有面子嘛,为了抓他,两个铜鱼高手一起出马,他不死真是没有天理啊。”
冯无疾摇摇头,吐出两个字:“未必!”
万年瞪圆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那可是两个大内铜鱼级高手啊,还搞不定几个江湖蟊贼?
关一刀脑袋后仰靠在椅背上,微闭双眼,桌子上放着一把刀。
刀名瘦龙,奇崛如凶蛟,比寻常刀剑还要宽大几分。
刀边几只犀角杯,杯中有酒,澄碧如玉,正是名盖京华的梅子酒。
霍山满脸是血,被人捆得跟粽子似的,扔在关一刀的脚边。
一个绝色女子坐于左侧,身后站着两个侍女,身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张琴。十指纤纤,琴音泠泠,正是长安城最风靡的曲子《凤求凰》。
洪一斜靠在柱子上,一边用三尺多长的鬼头刀修剪指甲,一边笑嘻嘻道:“梅子姑娘,我听不懂你弹什么,不过好歹还是知道的。你人长得又好,不如离开梅子坞跟我们大当家的走吧。别的不敢说,到了河西之地,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宫里那些嫔妃都不差半点儿,岂不远胜在梅子坞卖唱?”
梅子不说话。
孔原笑道:“洪一,你是真敢想啊。梅子姑娘才艺双绝,只会喜欢霍大公子那样的小白脸,怎会委身咱们这种打家劫舍的强盗?”
洪一不服:“强盗怎么啦?老子一把鬼头刀杀穿半个河西,身上留下七十二道刀疤,吃的喝的都是拿命换来的,这个只会跪舔女人脚趾头的小崽子拿什么跟我比?冠军侯英雄了得,当年马踏匈奴功盖天下,咱打心眼儿里佩服。他这帮后人算什么东西?除了欺男霸女斗鸡走马,屁都不是。我都懒得杀他们,怕脏了手。”
霍山披头散发,目眦欲裂,狠狠啐了一口血痰:“呸!几个虫豸也配提冠军侯三个字?狗日的,你们有种就杀了我,不然有一天本少必诛了你们九族!”
“哎哟喂,霍大少爷,你吓到我了。”洪一收起鬼头刀,一脚将霍山踢得滚出去,狠狠撞在柱子上。
“真他娘的够劲儿,有种再来一下。”霍山死鸭子嘴硬,疼得直冒汗,还不忘破口大骂。
“别的都稀松平常,就这点儿还像冠军侯的种。你要觉得爽,洪爷今天就侍候个够!”洪一狞笑着上前,就要踹下去。
“够了!留着他还有用,别弄死了。”关一刀阻止了洪一,又让孔原将梅子等人带到隔壁关起来。至于霍山带来的人,还能喘气的只剩一个小貂,余者全都一刀割喉。
到了这个时候,霍山也没了惧怕。使劲睁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睛,骂道:“关十你个王八蛋,本少诚心诚意和你做买卖,你黑吃黑不说,还掀桌子杀人,这就是你他妈的江湖道义?少爷若是不死,非活剁了你不可!”
关一刀冷冷道:“你霍家不义在前,休怪我翻脸无情。你倒是说说,关某前脚才来梅子坞,缇绮后脚就到。不是姓霍的阴我,又是谁的神来之笔?说来也是,关某吃多猪油蒙了心,竟和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做买卖。既然你们想要我的命,关某临死之前要点儿利息也不算贪心吧?”
“混蛋,你休要胡说八道!本少何时阴过你?”
“不是你做的,缇骑为何这么巧出现在梅子坞,还口口声声要缉拿关某?据我所知,清楚关某行踪的除了霍家人,好像没有谁吧?”
“我怎么知道?本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请你来长安城,原本说好了的,你帮本少杀了金建,抢夺凤凰胆。结果呢?凤凰胆倒是抢了,金建还活得好好的。本少还没兴师问罪呢,你反给老子来这么一出,真以为我们霍家奈何不了你?”
“拿到凤凰胆,杀不杀金建却是关某说了算。关某混迹江湖三十年,过河拆桥的龌龊事儿见得多了,就不担心被你霍家算计?没想到临了还是百密一疏,在梅子坞栽了个大跟斗,不得不说你们霍家够狠。关某赔上三条命和三十年的声名,你们霍家得了凤凰胆又除掉心腹之患,只损失了一个纨绔少爷,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8
当初,郑吉离开白马城,依旧约定,嬛罗公主交还了凤凰胆。但凤凰胆没有还给相虺,而是落到了太子绛宾手里。绛宾担心凤凰胆留在龟兹再生事端,正好龟兹欲与大汉暗修关系,便托使者带凤凰胆去了长安。
当今天子与顾命大臣金日的两个儿子金赏、金建年龄相仿,年少读书时,与金氏兄弟卧则同榻,出则同车,关系莫逆。天子承袭大位后,封金建为驸马都尉。金赏则袭了父爵,封为奉车都尉,成了大将军霍光的女婿。金氏兄弟是天子最亲近之人,权势煊赫,如日中天。
龟兹使者到了长安,找到金氏兄弟,希望他们为重修两国关系多行方便。龟兹一向亲近匈奴,本是大汉心腹之患。如今龟兹愿意改弦易辙,大汉求之不得,金氏兄弟自然乐见其成。作为答谢,龟兹使者临走时留下了凤凰胆。
金赏性情淡泊,不喜金石之器,凤凰胆就落入了弟弟金建手里。
金建将凤凰胆视如至宝,爱不释手。不料在一次酒宴上被霍大将军的儿子中郎将霍禹瞧见,霍禹贪心大炽,一门心思要弄到手。
霍禹的姐姐嫁给了金赏,他不便向金建强索,就派侄儿霍山当说客,愿意用重金交换凤凰胆。金建死活不同意,才惹恼了霍禹。
之前,金建从江南搜罗到一名绝色女子,霍禹垂涎欲滴,执意一睹芳容,被金屋藏娇的金建一口拒绝。
霍禹气坏了,他是霍大将军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官至中郎将,掌管皇宫禁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天上的日月和汉帝的龙椅,他想要什么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偏偏金建依仗天子宠信,不把他放在眼里,屡屡让他折了面子,怎不令他恶向胆边生?
两桩事加在一起,霍禹动了杀心。然而杀金建是天大的事儿,霍禹不敢让霍家铜狻猊出手,暗中指派霍山从江湖中物色刺客。
红叶楼臭名昭著,目标又太大,霍山怕落了把柄,便千方百计找上了关一刀。
关一刀混入长安城,不出所料拿到凤凰胆。今天和霍山在梅子坞会晤,本是银货两讫好合好散的场面,不料出了缇骑这档子事儿。关一刀疑心霍山过河拆桥,一不做二不休,宰了老猿,将霍山当场拿下。
霍山叫屈:“不论你关十在外面如何嚣张,进了长安城就是笼中之雀,本少有一百种手段可以要你的命,却不会在梅子坞这种地方动手。本少可以拿项上人头担保绝不是我这里出了纰漏,真有问题,也是你关十屁股不干净。想想看除了我,谁还知道你关十进了长安城?”
关一刀双目精芒暴射。霍山的话提醒了他,他的确见过一个人。
洪一不耐烦地骂道:“姓霍的,你死到临头还胡说八道,老子先帮你把嘴闭上!”说着就要动手,这时一抹虬影乍现,又狠又疾刺向他的喉咙。
“大内铜鱼?”关一刀蓦然睁眼,瘦龙刀跳起来,如天外白虹直撞出去。几乎同时,一个淡淡的影子凭空出现,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从袖中弹出,各执一柄尺许长的小刀刺向关一刀的要害。
“无耻鼠辈!”孔原双眸赤红,飞身来救。只是事起仓促,等他的刀砍过来,关一刀恐怕早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
这次攻击是杨浪和刘半寻的完美配合,先以衔蛟剑刺杀洪一,引关一刀出手救援。而刘半寻的袖中刀才是主角,半路截杀关一刀,务必一击即中。
瘦龙刀掷出去,关一刀手中无刀,面对刘半寻的双刀几乎是必死之局。
刘半寻微露讥嘲,名震河西的无双刀客不过尔尔。
蓦然,一线银芒割裂虚空,直刺刘半寻的咽喉。
那道银芒速度极快,仿佛开天辟地就等在那里。刘半寻不收手,双刀落下之前,他的喉咙肯定会先被刺穿。
刘半寻毫不犹豫暴退。双刀齐齐坠落,每柄刀都连着一只断手。
刘半寻如狼长嚎,双手齐腕而断,血如喷泉。
再看关一刀,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刀,刀细如蛇,幽冷刺骨。一刀就削断了刘半寻的双手。
洪一挥刀劈向杨浪的脑袋,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他不是不想躲开那一剑,面对大内铜鱼高手的刺杀,他根本躲不开。既然躲不掉,何须躲?你刺我一剑,我还你一刀,这才是天底下最公平的事情。
在刀头打滚了半辈子,洪一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种蛮不讲理的打法反倒救了他,杨浪当然不肯和他一命换一命。略为迟疑,瘦龙刀飞撞过来,衔蛟剑偏移二分有余,将洪一的耳朵削下来。
洪一满脸是血,依旧持刀猛劈下去。
杨浪不得不退,身形却蓦然僵硬,惨声嘶吼。
孔原声东击西偷袭杨浪,一刀从后腰扎进去,刀尖从小腹探出,血如泉涌。
孔原的刀与众不同,短而锋锐,分明就是一把杀猪刀。
洪一一刀下去,将杨浪连肩带背砍为两半。
刘半寻死死盯住关一刀:“你有两把刀……这怎么可能?”
关一刀缓缓道:“世人多半误解,关某名为一刀,其实并非只有一把刀。此刀名为半垂,昔年棠溪老人所铸八珍之一,削铁如泥。十年来你是第二个逼我用这把刀的人,可以死而无憾了。”
“刘某认栽,杀了我吧!”刘半寻脸色惨白,就这么败了,他不甘心。江湖搏杀就是这么残酷,生死一线,输了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关一刀收起半垂刀,看都不看刘半寻:“关某杀人向来只出一刀,你不死是你的本事,我不会再出手。你走吧!”
刘半寻血如泉涌,摇摇欲坠,深深看了关一刀一眼,连地上的断手和双刀都未捡,转身就走。
孔原迎面走来。两人交错而过,杀猪刀上滚下两粒血珠,狰狞如恶魔的眼。
刘半寻扑倒在地上,喉中咕咕作响。颈项中一线红痕炸开,血雨飞扬。
孔原收刀:“大当家的不杀你,不代表你可以活着走出鸾鸣阁。身为大内铜鱼高手,连这种自知之明都没有,真是高看了你。”
霍山浑身冰冷,血液都要冻僵了。两个大内侍卫就这么被人宰了,跟杀鸡似的……妈的,那可是铜鱼级高手啊,横推半个江湖都不在话下,却窝窝囊囊死在了鸾鸣阁里。这是要变天吗?
霍山宁愿抠下自己的两个眼珠子,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鸾鸣阁上挂出一柄剑和两把刀,刀上还有两只断手——剑名衔蛟,刀为蝴蝶双刀。
韩不疑面色如土:“他们杀了杨浪和刘半寻!那是大内铜鱼啊,怎么可能失手?”
众人哗然,大内铜鱼都成了刀下鬼,还有何人能解梅子坞死局?
万年叫道:“这个关一刀果然够狠,两个铜鱼高手说宰就宰了。大内不是还有神符侍卫吗?调两个过来,直接灭了狗日的。”
众人苦笑,神符侍卫岂是说调就调的?那得汉天子降旨才行。
关一刀再次出现:“邴大人,这种蠢事最好不要再发生,否则,我不介意杀更多的人陪葬!”说完,右手向后扬起。
孔原拖着一个身形佝偻的男子走过来。
那人琵琶骨被拇指粗的铁索贯穿,青衣染血,一柄袖珍飞剑钉在脸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
“小貂!”胡貊在下面看见,号叫道,“孔大侠,小貂是东海观潮阁弟子,杀不得啊。他死在这里,观潮阁一定会报复,还不得活剐了小人啊,求你们放过他吧。”
众人唏嘘不止。当初那人飞雪绕青衣,步步生莲花,何等风流写意?如今落到这般下场,怎不令人难过?
孔原狞笑:“胡掌柜,你真不想小貂死?”
“当然!”胡貊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好,孔爷给你一个机会!”孔原打量胡貊几眼,提起铁索将小貂吊到窗外,大笑道,“江湖传言飞剑斩桃花的小貂轻功无双,步步生莲,我很想见识一回。还有,长安城里很多人都说你胡掌柜滚得快,我也不信。孔爷这就把小貂抛下去,你要是滚得快,正好接住他。这个法子好不好?”
“……”胡貊料不到孔原是这个主意,一张脸黑如锅底。
孔原狂笑,铁索猛地一荡,将小貂狠狠抛到半空里。
小貂武功全失,从这么高的地方扔下来便是铜头铁臂也活不成。
胡貊脸都绿了:“姓孔的王八蛋,你不得好死啊!”
众人齐呼,很多人都把眼睛闭上,不忍看这幕惨剧。
郑吉眼疾手快,抢过缇骑手中一根长矛猛投出去,如神人掷月。
相传释迦掷象,一击而山崩。
铁矛撞开雪幕,疾飞十数丈,穿过小貂身上的铁索钉到楼柱里。
矛刃入柱尺余深,铮铮作响。
小貂被矛杆吊在半空中,颤颤欲坠,生生疼晕过去。
“好神力!”万年大声叫好,恨不得全世界都能听见。
“郑军侯威武!”冯无疾等人也大声喝彩,群情振奋。
史公子微笑,这个姓郑的朋友不止身手好,还有一腔侠义之气。尤其救人的手法令人大开眼界。换作旁人,恐怕想都不敢想。
他转向冯无疾等人:“你们刚才叫他郑军侯?”
“郑公子原本是敦煌边军的军侯,刚被削职而已。”
“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说来话长,有时间的话您还是亲自问他吧。”
史公子点头不语。
邴吉见小貂被救下,长松了一口气。
韩不疑眼睛一亮:“此子身手惊人,不输于大内铜鱼,不如……”
邴吉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道:“一个刚到长安的外乡人,尚不清楚底细,还是不要把他卷进来为好。”
邴吉对郑吉的印象不错,不想让他冒险。
韩不疑赶忙派人将小貂从长矛上放下来。
孔原见郑吉坏了他的好事,气急败坏:“小子,我记住你了!”
郑吉不为所动。
万年不忿:“记住又怎么样?有种下来比划一下!牛皮谁都会吹,吹了白吹,还不如放个屁能听个响。”
冯无疾忍了又忍:“殿下,你这话也忒俗了吧?”
“和这种半吊子讲雅言,那是对牛弹琴,他傻还是我傻?”
众人大笑。
胡貊过来拱手道:“郑公子,胡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否?”
万年把手一挥:“胡掌柜是吧?你想请郑吉去救梅子姑娘,傻子都猜得到。可你也看到了,大内铜鱼都不是关一刀之敌,你凭什么认为郑吉就能做到?”
胡貊颓然长叹,半晌无语。
万年笑道:“我也就说说罢了,胡掌柜不必丧气。放心吧,梅子姑娘暂时不会有事。那些人质是关一刀的筹码,他要以此要挟官府。没了人质,他自己的脑袋还能长到脖子上?”
胡貊稍稍安心。
万年见郑吉凝望鸾鸣阁不语,问道:“有什么不对?”
“有件事没想明白。”
“什么事?”
郑吉看向胡貊:“胡掌柜,缇骑真是来捉拿关一刀的?”
“这还有假?我刚打听过,说是中垒令韩大人收到密报,关一刀在梅子坞见踪,所以才匆匆调集缇骑前来捉拿。”
郑吉紧锁双眉:“这就有些奇怪了!”
万年不解道:“哪里奇怪?”
“关一刀是河西有名的刀匪,沉着果断有谋略。行事极为谨慎,蛇行鳞潜,神出鬼没。哪怕亲近之人也很难见他一面。所以河西绿林中有狡兔易得一刀难寻的说法。即便来了梅子坞也没道理被人一眼认出来。”
史公子冰雪聪明:“依郑公子的说法,关一刀刚到梅子坞就泄露了行踪,若不是万中无一的意外,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万年瞪大眼睛:“谁要置关一刀于死地?”
史公子笑道:“这个要问关一刀自己,他来长安做什么?”
杜佗想了想:“以关一刀的行事风格,除非有万全之策绝不会轻易到帝都来,就算来了也不会招摇过市。结果他不止来了梅子坞,还给缇骑当场堵住。事出反常必有妖,看来这里面的水很深。”
有人脑洞大开:“关十抓了霍大公子,难道要借机行刺大将军?”
史公子摇头:“这个可能性不大。大将军身边高手如云,别说区区关一刀,哪怕是号称飞剑取人头的大剑仙,想在帝都刺杀大将军都是一种奢望。”
万年笑道:“不为行刺大将军,难道关一刀看上了梅子姑娘?”
胡貊吓一跳:“绝无可能!梅子姿色不俗也没到惊为天人的地步,关一刀横行河西三十年,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非要冒着杀头的风险来京城?”
众人纷纷点头。
关一刀是杀人如剪草的刀匪,不是见了女人就变成软脚蟹的浮浪子弟。别说梅子,换成当初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的李夫人,想必关一刀也不会多看两眼。
万年笑起来:“依我看事情根本没这么复杂,是我们自己想多了。关一刀杀人太多,必遭天谴。这是天要亡他,让他自投罗网罢了。”
史公子神色凝重:“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抽丝剥茧,世间万事都有其源头。不管关一刀所为何来,我们都得未雨绸缪,免得事发仓促措不及手,反让贼人钻了空子。”
众人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防患于未然,捉矢于未发,凡事多留一个心眼,多做几手准备,终归是不错的。
9
长街上响起急骤的马蹄声,有人大喊:“太仆杜大人驾到!”
十数骑玄衣侍卫奔驰而来,马蹄将地上的落雪溅起,如箭矢飞射。
一辆四匹马拉的车子疾驰而来,车上坐着一位老人,不怒而威,恂恂如也,正是建平侯杜延年。
车子停下,杜熊和一众侍卫下马。
邴吉和韩不疑快步上前,迎接杜延年。
杜熊将父亲扶下车子,杜延年问道:“情况怎么样?”
韩不疑不敢隐瞒,如实禀告:“关贼凶暴,已致数人死伤,两名铜鱼侍卫也失手被杀。”
杜延年停下脚步:“连大内铜鱼都出动了?”
韩不疑不知如何回答,以目光向邴吉求助。
邴吉只好出面解释:“侍卫杨浪和刘半寻受陛下指派协助缇骑公干,我等本拟擒贼擒王批亢捣虚,不料关贼实在凶暴,两位铜鱼侍卫不幸殉职,实在令人痛心。”
杜延年默然不语,透过迷蒙的风雪望向鸾鸣阁,脸若刀刻。先是杜佗和霍山发生了冲突,再是关一刀骤现梅子坞,抓了霍大公子,斩杀缇骑,事情越闹越大,他便不能冷眼旁观了。因为这里不只有他的儿子,还有霍山和史公子,尤其最后那个身份特殊,真被伤到了可是天大的事儿,所以就匆忙赶了过来。
韩不疑大气都不敢出,这么冷的天居然汗透重衣。
太仆大人言语不多,很少发怒,真要杀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的。当初益州蛮夷叛乱,杜延年以校尉之职率军平叛,杀得人头滚滚小儿止啼。这一点,韩不疑比别人更清楚。
韩不疑引领杜延年登上辨铜楼,此楼在鸾鸣阁正南方,两者隔一小湖。湖名不周池,宽逾五十丈,有亭台水榭,景致婉约。
杜延年落座,看看邴吉和韩不疑:“关一刀何在?”
韩不疑小心道:“就在对面的鸾鸣阁里。卑职原本想将他们一举擒下,不料关贼实在狡诈,以霍大公子和阁中诸多士子为人质,提出无理要求。卑职恐贼子伤了霍公子千金之体,是以不敢强攻。”
杜延年点头:“这是老成之举,凡事激则生变,关一刀没了顾忌,后果很难设想。这样吧,你告诉关一刀,他有话可以跟我讲!”
韩不疑吓一跳:“关贼暴逆,太仆大人万不可以身犯险!”
“怕什么?本侯当初受命平叛,面对上万蛮夷尚且不惧,还能被一个刀匪吓住?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做,有什么事自有本侯担当!”
韩不疑不敢再说什么,立刻派人通知关一刀。
杜延年望着迷蒙的风雪:“人都说京畿长安固若金汤,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座八面漏风的破茅屋罢了。”
韩不疑汗流浃背:“关一刀极其狡猾,官府缉拿多年都寻不到他的踪迹。这次合该他出事,不止来了长安,还敢到梅子坞听曲儿,卑职接了密报才把他堵住。”
“密报?”杜延年皱眉,有人密报,说明事情不简单。
邴吉小心问道:“大人怀疑此事另有蹊跷?”
杜延年没说话,心里隐隐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韩不疑自信道:“这个不须理会,只要抓住关一刀,万事皆休。不是霍公子被执,卑职早将他拿下,岂容他嚣张到现在?”
邴吉反问:“你觉得霍公子被执是巧合吗?”
“这个……”韩不疑张大嘴巴,难不成霍大公子与关一刀有染?
侍卫戴九上前禀报:“太仆大人,关一刀求见!”
杜延年点头。
戴九打开窗子,不周池上风雪迷漫,隐约可见对面的鸾鸣阁。
关一刀的声音隔湖传来:“河西草民关十,见过太仆大人!”
杜延年冷笑道:“关十,都说你刀法无敌,河西称雄,连走到本侯面前的勇气都没有么?”
关一刀笑道:“蝼蛄不可与巨龙争锋,关某一介山野草民,不敢当大人虎威。刀法无敌不过是江湖朋友吹捧,太仆大人不必当真。”
韩不疑气道:“此人真乃河西第一滚刀肉,刀客二字高估他了。”
杜延年古井无波:“关十,谈谈你的要价吧。”
“不敢!关某对太仆大人景仰已久,只恨无缘拜谒。今日得见尊颜,三生有幸,岂敢别有所图?不过既然太仆大人问了,关某倒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成全!”
“说!”
“关某斗胆讨要一个人!”
“何人?”
“廷尉丞杨不悔!”
众人脸有异色,廷尉丞杨不悔主决讼狱,以清廉刚正铁面无私闻名于长安城。上至皇亲权贵,下至贩夫走卒,见到他无不心惊胆战,人称“矛隼”。
“给本侯一个理由!”
“当年河西关氏一门遭杨不悔灭族,这个理由够不够?”
“河西关氏藐视国法,勾结盗贼,与官府作对。杨不悔任河西太守,将关氏宗族首恶诛杀,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何错之有?关氏横行不法,咎由自取,与杨不悔何干?”
“关某是否可以理解为大人拒绝了在下的要求?”
“矛隼杨不悔乃社稷之臣,国之爪牙,岂是尔等可以加害的?此事休提!关一刀,本侯愿意和你谈,是希望给你一条自新之路,你若异想天开,便是取死之道。”
“大人莫要生气,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此事你不许,关某也不强求,那么关某退而求其次,借大人的车驾一用如何?”
“你要本侯亲自送你们出城?”
“大人若肯见怜,关某感激不尽!”
杜延年沉吟道:“兹事体大,容本侯稍作斟酌!”
这时,戴九上前禀报:“大人,梅子坞掌柜有要事求见!”
杜延年问道:“是那只肥猫吗?”
邴吉笑道:“大人明见!梅子坞掌柜胡貊正是个大胖子,绰号人猫。在长安九市是出了名的滚刀肉,论手段仅次于鬼鲤。”
长安九市鱼龙混杂藏龙卧虎,以鬼鲤、人猫和媚猪三人最为出名。
杜延年点头:“带他过来!”
“是!”戴九匆匆而去。
工夫不大,胡貊几乎一路小跑滚过来。
韩不疑差点儿笑出声。
此人形貌猥琐,活像一头变了形的肥猪,哪里像人猫?
胡貊连滚带爬,向杜延年恭敬施礼:“小人胡貊见过太仆大人!”
杜延年笑道:“人猫胡貊长袖善舞,闾间号称白衣卿相……嗯,不错!”
胡貊脑门冒汗:“大人明鉴,小人好吃懒做脑满肠肥,坊间送了人猫二字,无非拿小人开心而已,当不起白衣卿相四个字。”
“是吗?本侯看来,你胡貊七窍玲珑貌柔机深,人猫二字倒也名副其实。本侯正要寻你,你便来了。说说吧,你见本侯有何事?”
胡貊躬身道:“有人说了一句话,小人斗胆转禀给大人。”
“哦,什么话?”
“小心捉刀人!”
众人脸色齐变。
韩不疑喝道:“胡貊,太仆大人面前怎可胡说八道?”
胡貊磕头:“小人句句实言,不敢胡说八道!”
邴吉问道:“此话可是出自鬼鲤之口?”
胡貊苦笑:“大人这么看好鬼鲤?”
“本官听说鬼鲤腹藏珠玑,有王佐之才,故有此问。”
“坊间传说天下才学一石,鬼鲤独占八斗,小人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到心机,鬼鲤称得上深不可测。与他相比,我和媚猪加在一起连个青蝇附骥都算不上。可惜此话并非鬼鲤所讲。”
邴吉愕然:“不是鬼鲤,又是何人?”
韩不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延年道:“这是有人提醒本侯,梅子坞这件事大有玄机!”
韩不疑试探道:“不会是有人故意危言耸听吧?关一刀被困在梅子坞,有天大的本事还能变出花样儿来?”
邴吉想起什么,把胡貊叫到一边:“鹪鹩坊那边有什么消息?”
鹪鹩坊是大将军霍光一手打造的谍子机构,胡貊正是鹪鹩坊在长安九市的谍子头目。邴吉身为大将军长史,对这点还是十分清楚的。
“一个时辰前,鬼鲤离开了老龙亭,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是什么意思?”
“鹪鹩坊那边的谍子跟丢了。”
“跟丢了?你可知鬼鲤在这个时候离开老龙亭意味着什么?”
“卑职该死,请大人责罚!”
“还有什么?”
“媚猪也不见了。”
“连媚猪都不见了?”邴吉的心不由沉下去,怒道,“长安九市三条地头蛇,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胡貊汗出如浆。
邴吉冷声道:“做了梅子坞大掌柜,每天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里淌,做梦都要笑醒吧?一个见不得光的谍子,被人瞧出根脚都没死也算一种本事。等大将军问起,你最好真的有九条命。”
胡貊如雷轰顶。
“胡貊,鬼鲤和媚猪偏偏这个时候失踪,恐怕大有文章。梅子坞今日是生死大劫,熬过去,你还是风光无限的梅子坞大掌柜;熬不过去,这座不周池恐怕得用你胡氏九族的尸体填满。”
胡貊面如土色:“小人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邴大人您是知道的,一定得救救我。”
“我且问你,刚才那句话是何人所讲?”
“与大人一起饮酒的郑公子。”
“是他?”邴吉大为意外,“胡貊,事不宜迟,你马上传讯鹪鹩坊,在京城内外搜访鬼鲤和媚猪。不管他们和梅子坞这件事有没有干系,都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他们,绝不能让他们离开京城半步!”
“大人放心,小人断不会误了朝廷大事!不管是谁,只要蹚了梅子坞的浑水,小人保证让他祖宗八代都后悔生到这个世上来。”
见胡貊转身要走,邴吉又叮嘱道:“关一刀困兽犹斗,等会儿可能有些麻烦。你下去安排一些可靠人手,务必保护好史公子和杜公子。他们少半根毫毛,别怪老子和你秋后算账!”
胡貊拍胸脯保证:“大人请放心,哪怕小人脑袋搬家也会拼了命护住两位公子爷。他俩少一颗美人痣,也不用您发话,小人就把自个儿切碎了给您下酒。”
邴吉欲呕:“滚滚滚……老子不吃猫肉,看见你狗日的就反胃。”
胡貊当真听话,一路从辨铜楼上滚了下去。
杜延年站起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关一刀这事儿本就透着诡异,说不得真有人下了一盘天大的棋。韩不疑,即刻下令拿下关一刀,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要!”
韩不疑犹疑道:“大人,霍公子还陷于关贼之手……”
杜延年大怒:“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时候岂容妇人之仁?”
韩不疑汗流浃背。
关一刀隔湖叫道:“太仆大人不打算和关某谈下去了吗?不谈没关系,有几句话关某不得不说。大人可以不在乎鸾鸣阁里七十余士子的性命,也可以不要千古神物凤凰胆,可有一桩秘闻,大人最好还是耐心听一听。”
杜延年怒道:“休听他妖言惑众!传令下去,斩杀关一刀者重赏!”
韩不疑吼道:“关一刀,你狼子野心自绝于天,还不滚过来受死?”
关一刀仰天大笑:“人间狗屠三十秋,匣中金刀血不干。为斩春风过剑阁,今日一刀叩长安!”
10
大风起,一袭白衣掠出鸾鸣阁。
人如鹰隼,掠湖分野。一刀恍如天外飞来,劈开不周池上空茫茫飞雪,直斩南岸辨铜楼。
韩不疑料不到关一刀如此凶悍,号叫道:“神弩营何在?放箭!”
汉弩强度以石来计算,分为一、三、四、五、六、七、八、十石弩。十石弩最强,称为“大黄弩”,除非臂力超群如飞将军李广,一般人难以使用。
神弩营人手一具乙字弩,射程和威力虽不及大黄弩,但百步以内几乎无物可御。
一刀横空而来,如彗星袭月,沛然莫御。
神弩营摘下乙字弩,还没来得及发射,连人带弩被刀气搅碎,摧枯拉朽,红雪覆盖大半个不周池。
瘦龙刀锋长四尺脊如游龙,荡开风雪,摧城撼岳,斩向杜延年。
杜延年渊停岳峙,不为所动。
韩不疑魂飞天外:“保护太仆大人!”
咔嚓嚓……辨铜楼承受不住暴烈的刀气,雕梁画栋纷纷炸裂。
一刀在手,身前无人。河西关一刀,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侍卫们拼了命,依然挡不住石破天惊的一刀。
数名侍卫被刀气撞翻出去,玄甲崩裂五脏皆碎,当场惨死。
蓦然间,一道银光穿楼而入,撞向必杀一击的瘦龙刀。
两条人影一触即分,辨铜楼上龙吟虎啸,乱雪如戟。
一人持刀挡在杜延年身前,身躯挺拔,眼神清澈。
刀名重渊,通体青紫,直锋如雪。
关一刀虎目圆睁:“精气藏,神华隐,龙共虎,应声裂。阁下年纪轻轻修为不俗。关某纵横河西三十年,自问挡得下我一刀龙雀开天门者,绝不超过一手之数,你又是何人?”
郑吉收刀:“江湖末学,难入关大侠法眼,不提也罢。”
关一刀的目光落到郑吉手中刀上,瞳孔狠狠一缩:“重渊刀?”
“关大侠好眼力!”
“你是徐无敌什么人?”
“关大侠何有此问?”
“据关某所知,重渊刀当初为一代大侠徐长卿所有。他失踪后,这把刀也杳如黄鹤。我曾用三年时间搜寻此刀下落,一直未能如愿。当年徐长卿侠名满天下,关某极为景仰。你手持重渊刀,必定和徐大侠渊源极深。看在徐大侠的面子上,我不杀你,你走吧。”
“关大侠,你是江湖前辈,在下说句不敬的话,人贵有自知之明,有多大的手端多大的碗,野心一旦过了头,先撑破的是自己的肚子。”
“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谁下了这盘棋,也不知道这盘棋有多大,最起码能猜到你关大侠也是弈者之一。但世事无常,万一给人下成个棋中棋,你关大侠赔上的可不止是三十年的荣耀,还得加上你关氏一族的性命。”
关一刀脸色数变,死死盯住郑吉:“古语说得好,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遭殃。小子,你这双眼睛太毒了。看在大汉祖刀的分上,我本想放你一马,奈何你不知死活,休怪我出手无情。”
“杀了我又如何?数百缇骑将梅子坞围得风雨不漏,你有机会翻盘吗?关大侠,心比苍天高,人力有穷时,收手吧!”
“关某手中之刀名为瘦龙,一刀即出,当摧锋陷阵一往无前,不是敌死便是我亡,何曾有过收手之说?”
关一刀左手横刀,杀气决荡,寸寸生灭。一人一刀便是苍穹下最霸道的存在,纵铁骑如潮雄兵百万,谁与争锋?
郑吉不说话,狭眸如渊,里面隐现凶蛟之影,漠然俯视苍生。
见关一刀攻击辨铜楼,杜佗急坏了。他老爹带的侍卫不少,可在关一刀面前根本不够看啊。连袁蔓子和小貂都折在了关一刀手里,杜府里那些远不如杨浪的侍卫有个屁用?
他看向万年:“郑吉挡得住关一刀吗?”
万年摇头:“不知道!”
“能撑几个回合吧?”
“不知道!”
杜佗急得要哭:“你是他的朋友,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万年眼神犀利:“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不过我这条命是郑吉救的,郑吉死了,我第一个冲上去,杀不了关一刀就陪郑吉去闯黄泉路。咱们乌孙汉子读书少,知道的道理不多,但有八个字记得清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谁砍我兄弟一刀,我就咬下他一块肉。我若不死,异日必血洗河西关氏满门!”
冯无疾赞道:“说得好,算我一个!”
史公子想了想说道:“郑吉阻拦关一刀,以死相搏。我们是他的朋友,总得做点儿什么才行。”
万年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然咱们群殴关一刀?”
“关一刀称雄河西,刀法无敌,咱们上去也是送死。依我之见,不如趁机杀进鸾鸣阁抓住孔原和洪一。一则断了关一刀后路,二则也能乱关一刀之心。这是釜底抽薪之策,如能成功,关一刀失去人质作为倚仗,就是一头掉了牙的老虎。不用咱们动手,光是几百缇骑就能将他活活踩死。”
“办法是好,可那两个家伙刀法不俗,又以霍山的性命要挟,我们很难下手。”
“在我看来,情况恰好相反。关一刀攻击辨铜楼,刀指杜大人,等于打破了僵持。韩不疑很快会下令全力攻打鸾鸣阁,你们只需借势而为,给二贼致命一击,还怕拿不下他们吗?”
万年道:“那还等什么?老冯,你和我先冲上去打贼人一个措手不及,免得那几个王八蛋狗急跳墙乱杀人。”
冯无疾摇头:“殿下,我去,你不能去!”
万年大怒:“老冯,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本王子单骑仗剑北上冰原五千里。斗过狐猎过狼差点儿成了熊瞎子的口粮,喝过血砍过人也曾被人撵得像疯狗一样。不说杀人如麻,好歹手里也有几十条人命吧,你以为本王子是一个见只蛤蟆都能吓尿的雏儿?”
徐虎等人还要劝阻,被万年全瞪回去。
冯无疾不再坚持,长剑出鞘,霎时消失在风雪里。
史公子叫道:“小心!”
万年大笑,拔剑疾掠,翩如飞鸿。
徐虎等人也各自拔出大剑,紧跟万年冲向鸾鸣阁。
虎蛮没有跟上去,将吞雪刀插到背后,摘下牛角弓,身子一猫扑向辨铜楼。迅捷轻柔,无声无息,看在史公子和杜佗眼里,就像一头行走于阴影之中的野豹。
他是天猚族最好的猎手,自然知道什么时候给猎物致命一击。
郑吉挡住关一刀,众侍卫拼死抢出杜延年、邴吉和韩不疑。
韩不疑大叫道:“保护杜大人!”
杜延年一摆手:“不用管我,本侯还死不了。传令下去,全力攻打鸾鸣阁和辨铜楼,绝不能让关一刀他们逃出梅子坞!”
韩不疑不敢怠慢,立刻下令,缇骑像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冲上楼。
风狂雪骤,杀声四起。
孔原从鸾鸣阁里探出头来,把杀猪刀架在梅子雪白的脖颈上,号叫道:“姓韩的,将你的人都撤下去,不然别怪孔爷不懂得怜香惜玉。”
梅子脸色苍白,如雪中梨花。
韩不疑冷笑,杜大人撂下了话,连霍大公子的死活都不顾,他还在乎其他蝼蚁?
孔原大怒,攥紧刀柄就要抹开梅子的颈子。
一抹青色剑芒从风雪中突然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孔原的咽喉,宛如竹叶青致命的獠牙。
孔原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快的剑,眼睁睁看着那柄剑刺穿了他的脖颈,以及那个从风雪中走进鸾鸣阁的剑客。
孔原说不出话,死死盯住一脸漠然的冯无疾,满脸震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冯无疾好像知道孔原想说什么,一手拿开梅子颈中的杀猪刀,缓缓从孔原喉中拔出剑刃:“我叫冯无疾,来自邯郸,死在我剑下的河西刀客,你不是第一个!”
“青蚨剑客……”孔原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仅仅说了几个字,血沫冲口而出,一头栽倒下去。
“五哥——”洪一看到孔原被杀,瞳孔血红嘶声长嚎。
“杀!”缇骑看到这一幕精神大振,蜂拥而上。
洪一悍如凶兽,一手提起霍山,一手抡鬼头刀杀入缇骑之中,左冲右突,接连砍翻五六个人。不是缇骑杀不了他,而是怕伤了霍大公子不敢下死手。结果人越多越乱,一时反拿洪一没什么办法。
万年靠上去大叫道:“洪一,我来帮你!”
洪一杀得兴起,闻言一愣,手中刀不由缓了缓。万年要的就是这个机会,黄鸟剑疾刺而出,正中洪一左腕。
洪一疼得大叫,手一松,霍山坠翻在地上。
徐虎等人持剑一拥而上,逼退洪一,把霍山抢了回来。
今天死了十几个袍泽,缇骑早对三个贼子恨之入骨。这会儿见霍大公子得救,都跟绿了眼的饿狼一样扑上去,几十把刀不分先后,泼风似的把洪一剁成一滩肉泥。
辨铜楼上响起冲天刀鸣,如虎啸苍穹。
关一刀左手执刀,以开天之势横击,刀锋所向,海沸山摇。
郑吉不得不退,这是关一刀最霸道的斫泥手,一刀出,天地变色,身前无人。他不想杀人,最起码初入帝都,在没有拎清楚事情真相的情况下,他不想贸然介入而使事情变得更糟糕。
老跛子说过一句话:长安的水太深,里面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甲鱼,不小心跌进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关一刀铁了心要杀郑吉,出刀就是生死立判的斫泥手。
纵横河西三十年,这一式斫泥手也仅仅用过两次而已。
那两次都是背水一战。好在他赢了,一把刀压制河西三十年。
如今是第三次,汉刀八祖之一的重渊刀出现了,他必须全力出手,一击必杀。这样做除了对祖刀的敬畏,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他不想死。
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不管眼前这个有狭长双眸的年轻人和徐长卿是什么关系,那把重渊刀总不会是假的。一个敢背着大汉祖刀到处跑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狠人——比他关一刀更狠的人。
年轻人显然不是前者,所以他没有理由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关一刀视刀如命,要说对重渊刀没有半点觊觎,鬼都不信。至于杀人夺宝的想法,一闪念罢了,他还真不敢相信这把大汉祖刀会轻而易举落到他手里。
三十年刀头舐血,白骨筑京观,瘦龙刀都快成了精魅,他岂会天真到如此地步?
郑吉倒掠而出,从辨铜楼一路退到沉雪亭,身形飘忽,疾如鹰鹘。
瘦龙刀如影随形,气机流转三千里,始终不离郑吉胸腹。
刹那人鬼,生死俄顷。
一根骨矢呼啸而来,穿风破雪,直奔关一刀的眉心,有断江之威。
关一刀不敢小觑,身体蓦然侧转,骨矢走空,狠狠扎进亭柱里,整个沉雪亭如遭重击,簌簌颤抖。
射出这一箭,虎蛮全身的气力似乎被掏空,双臂颓然垂下,右手拇指血肉模糊,隐见白骨。
瘦龙刀一滞,海潮般磅礴的气机被打断,如巍峨冰山裂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细纹。
关一刀大为惋惜,此刀无功,再想杀这个年轻人可就难了。对于真正的高手而言,杀一人和破千军有时候并无两样,摧锋陷阵和一刀断喉要的都是一鼓作气。那股气一旦散了再凝聚,便是生死两重天。不是做不到,而是别人根本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郑吉单手负后,以刀拄地,衣袂飘飞:“杀人不旋踵,一刀断人头,关大侠果然好刀法!”
“刀法再好,杀不了人又有何用?”
“一把瘦龙刀,多少断头人?承蒙关大侠看得起,在下也有一刀,请不吝赐教!”郑吉双手拖刀,身形拔起,重渊刀直直朝前劈下来,一刀分风雪,比起关一刀方才的斫泥手,声势何止差了千百倍?
关一刀瞳孔骤缩,这一刀……根本就是刀法中最基本的劈砍术,凡是用刀之人,哪个不是千锤百炼?这朴拙至极的一刀看在关十眼里,却是世间最可怕的杀人术。
白虎晨鸣,雷震四野。大道至简,直指本心。
杀人的法子有千万种,归根结底不过杀人二字。
渴了饿了,一箪食一瓢饮就能解决问题,何须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世事原本简单,而人心太过复杂。
11
元平元年,长安城降下一场罕见的暴雪。
大风起,摧城折木,雪飞如龙卷。
金建是个很会享受的人,虽然自己名下有座驸马都尉府,可他一年中有大半时间会住在半桃小筑里。
半桃小筑是金建倾注无数心血建造的,他这个人最喜欢江南的婉约妩媚,可又不能长年住在江南,就在长安城里亲手打造出一座江南园林,中有虎溪之水穿过。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半湖烟雨,野鹭惊起,令人流连忘返。
半桃小筑最有名的还是占了一半宅子的桃林,桃之夭夭,烁烁其华。桃林里有一座小楼,青萝袅袅,白鹇处处。
金建此刻没了往日的倜傥潇洒,案几上一封留书看了十几遍,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所谓留书,不过有人撕了半幅衣襟,在上面信手涂鸦而已,寥寥两句话,让金建冷到骨子里: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金侍中。落款四个字:河西关十。
金建被封为驸马都尉,因得天子恩宠,仍任侍中之职,经常出入禁中,与闻朝政,所以长安城里多以金侍中相称。
关十抢走了凤凰胆,又差点儿要他的命,金建当然生气。可再生气也不能与那两句话相比,真要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长安城里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头落地。
这事儿还得从大将军霍光身上说起。当初左将军上官桀之子上官安娶霍光的女儿为妻,生下一女,取名上官云霓。幼帝即位,上官桀父子找到霍光,想把上官云霓送进宫做皇后,被霍光拒绝。上官桀父子不死心,通过鄂邑长公主将年仅六岁的上官云霓送进了宫。后来上官桀父子勾结鄂邑长公主和燕王谋反被诛,那一年上官皇后才八岁,未被株连。
上官家被灭族,上官皇后还是个孩子,唯一的依仗只剩下外祖父霍光。天子年幼,霍光身为帝师,权柄一时无两。大将军吸取当年七国之乱和诸王夺嫡的教训,对宫闱控制极严。除了上官皇后,不容许天子宠幸其他女人。凡宫中女官及侍奉天子的宫女,一律穿着穷绔。
所谓穷绔,就是一种有前后裆且系了很多带子的裤子。试想少年天子身处三千佳丽之中,纵然一时心血来潮,天雷勾起了地火,等把系满了死结的穷绔解开,满腔热血多半也成了一堆冷灰。不得不说,霍大将军这招实在够狠。
金建对霍大将军的“欺主”行径深恶痛绝。想想看,汉帝过了及冠之年,上官小皇后才刚满十四岁。一个正常男人每天对着一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丫头片子能有多少风花雪月的心思?明明有弱水三千,非逼着喝一瓢冷水,完全是强人所难嘛。说句诛心的话,天子只有一个女人,你霍大将军却有三妻四妾,是不是有僭越之嫌?话又说回来,即使春从春游夜专夜,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没见小皇后的肚子大起来不是?
金建建造了半桃小筑,又从江南得一绝色女子。据说其母梦桃花而生,其时正值隆冬,桃花一夜开满枝头,取名桃姬。桃姬能歌善舞,有倾城之貌,如花解语。金建将之视若珍宝,藏于半桃小筑。
元平元年春天,汉帝驾幸半桃小筑,于虎溪上“无意”邂逅桃姬。那时桃花开得正艳,春水红英,摇荡女萝。桃姬立于小楼之上,赤足如雪,衣袂飘摇,凭栏远眺,桃花逐衣而舞……
少年天子再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细腰宫里露桃新,春风一度暗结子。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桃姬有了身孕,而且是天子血脉,这事极为机密,金建连自己的哥哥都未曾告诉,那个抢了凤凰胆又差点儿杀了他的家伙如何知道?
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金侍中,这是挑衅还是对他的警告?
金建攥紧半幅衣襟,脸色狰狞。不管是谁派了关十,也不管关十是何种用意,他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个刀匪找出来,顺藤摸瓜查出元凶,然后以铁血手段灭口。一旦消息走漏,不说乾纲震荡,长安城里肯定逃不掉一场腥风血雨。天子可以宽恕他,霍大将军那一关绝对过不了。到时候随便安个罪名,不止他死,整个金氏家族都得陪葬,到时候又是一幕人头滚滚的惨剧。
他可以死,金家可以陪葬,但天子圣誉不能有瑕。
这时,有心腹侍卫匆匆奔入禀报,关一刀出现在了梅子坞。
“关一刀!”金建低低吼了一声,神情极度可怕。
重渊刀直直劈落,刀气奔腾如江河。风敛雪息,天门洞开,一抹刀光接天连地,如鲲鹏水击三千里,神威煌煌,沛然莫御。
天地再大,也不过一刀之事。世事再深,也险不过万重之渊。
关一刀如遭飓风,身上衣袍无风自裂。他不甘束手待毙,脊椎骨扭转如孽龙翻腾,收刀于袖弓身狂奔,似巨象摧城,狠狠撞向郑吉。
有人说,琴以不鼓为妙,棋以不着为高,示朴藏拙,古之至人。
在关一刀看来,最好的刀不是出鞘的刀,而是藏在袖中的刀。
重渊刀决云荡日而下,一抹刀光从关一刀袖里飞出,正是他的成名绝技——袖里青蛇。
一刀席卷千重雪。
“当啷”,不愧是大汉祖刀,当者披靡。重渊刀丝毫无损,瘦龙刀当场崩断,半截刀身飞越不周池钉在辨铜楼上。
大风呼啸,满天飞雪,平地风起如龙卷,不周池白浪滔天。
关一刀倒飞出去,如陨石般砸进四面漏风的辨铜楼里,巍巍高楼轰然坍塌。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几名缇骑被刀气波及,惨死者有之,坠池者有之。其他人见状,狼奔豕突。
郑吉伸开左手,掌中多了一把刀,寒芒流转,正是诡异如蛇的半垂刀。不是早有防备,被它刺中了心脏,哪里还有命在?一袖双杀,明暗两把刀,躲得了瘦龙,躲不过半垂,好一招袖里青蛇!好一个无双刀客。
风狂雪骤,郑吉转身离去,看都没看关一刀消失的地方。
他知道关一刀死不了,刚才那一刀只能重伤关一刀而不至于要命。至于后面如何,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
缇骑冲向辨铜楼,将关一刀从废墟里拖出来。
关一刀身受重伤,几近垂死。
几个缇骑大约为了抢功,冲上去要砍掉关一刀的脑袋。殊不知老虎没了牙还是老虎,再不济也有煌煌之威,绝不是几只虫豸能够侵犯的,结果几个人刚近身就被关一刀斩杀。
半截瘦龙刀轻而易举地割断了两个家伙的喉咙。
剩下的缇骑惊骇欲绝,人手一具神机乙字弩,一阵乱射,将关一刀钉在雪地里。韩不疑及时赶到,阻止了缇骑,将关一刀打入囚车,派重兵押解。
长安九市大乱,胡貊人手不够,向邴吉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