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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须城是危须国的都城,在焉耆国东北方向,南濒西海,万里碧波,鱼鸟无数。与焉耆国和东邻的车师国相比,危须国算是一个袖珍小国,全国仅七百户,人口不足五千人,夹在两个大国之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危须河谷是进出北道的必经之地,有“西域咽喉”之称,鱼盐之利富甲诸国。源源不断的驼商给该国带来了滚滚财富,也将它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不止周边各国都垂涎这块肥肉,匈奴人更是早早盯住了这里,将僮仆都尉府建在附近,日逐王亲自坐镇,天狼骑鹰视狼顾,震慑整个西域。
郑吉和树下麃乔装打扮成两个保镖,随同一支商队进了危须城。
危须国久慕汉风,城中建筑多仿汉地长安风格,或泥夯或木架,丹柱飞檐,云纹瓦当,穿斗井干,虽无恢宏之象,却有朴拙之美。
入了城,打听万年王子的去向,才知道万年等人成了危须太子的贵宾,住进了豪奢华丽的太子府。
危须太子名叫危佑,是危须国的击胡侯,权势仅在危须王之下。
太子没有住在王宫,而是开府治事,这一点近似汉制,和西域其他国家不同。汲鸠和危佑有莫逆之交,来到危须城,除了太子府,其他地方肯定不会考虑。
太子府很好找,满大街随便问一个人都能说出太子府门前那对石狮子有多大。
郑吉没有急着赶去太子府,而是和树下麃在城里漫无目的闲逛,直到确定没人盯梢,才转往太子府方向。
太子府在东城,与王宫隔了数条街,这一带商铺林立,贵宦行商熙来攘往,结驷连骑,极是繁华。
贵芝坊是危须城赫赫有名的药行,门前的石狮子高大威猛。狮子下面蜷缩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衣袍褴褛,小脸脏兮兮的,一双鹿皮小靴子不知道穿了多久,前面破了两个大洞,露出满是泥垢的小脚趾。头戴一顶小破帽,一双眼睛黑亮如宝石。
“小叫花子,你又来了,找死不成?”一个药行伙计从门里奔出来,凶神恶煞地吼道。
小女娃满脸惊惶地站起来蹒跚跑开,结果还是给那伙计踹了一脚,骨碌碌滚到了街心里。
没等小女孩从地上爬起来,一头半人高的凶猛獒犬闪电般扑上来,吼声如雷,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半尺多长的惨白獠牙,朝小女孩的脖子咬过去。
街上的人看到这一幕全都吓傻了,这么大的獒犬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很可能是来自于西羌大雪山的神獒。这种神獒虎面狮头,极为凶猛,能与虎豹熊罴搏斗而不落下风。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恐怕都不够它塞牙缝儿。
众人见惨剧不可避免,都大声惊呼。这时,一只拳头蓦然出现,山崩海沸,仿佛开天辟地它就等在那里,如神人擂天鼓,将神獒打得倒飞出去。
那头凶獒滚落到三丈开外,抽搐惨嚎几下就咽了气。
众人定睛看去,街心多了一个高大汉子,凤眸虬髯,神威自成。他弯腰将小女娃抱起来,唯恐粗手大脚弄疼了孩子。动作之温柔与刚才那一拳的霸道判若两人。
一拳打死神獒,这得多大的力气?众人都瞪圆了眼睛,咂舌不已。须知这种獒犬比野兽还凶猛,普通三五个汉子都近不了它的身。也有人把它用到战阵上,凶似虎狼奔跑如风,抵得上一支剽悍的骑兵。它以人尸为食,所向无敌,令敌人闻风丧胆。
直到这个时候,小女娃才想起害怕,小嘴一撇就要哭。
汉子柔声道:“好孩子,别怕,没事儿了。”
小女孩很听话,搂紧汉子,生生忍住就要滚下来的泪珠儿。
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扈从策马如旋风般奔来,一辆华丽的辇车和几头凶猛的獒犬紧随其后,根本无视大街上的行人,一路横冲直撞,吓得众人纷纷走避。不说被辇车撞上没命,就是被那几头獒犬扑倒,顷刻间也是尸骨无存。
“我的神獒!”不等车子停稳,一个服饰华丽的年轻人从车上冲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死去的大獒跟前,凄厉长嗥如丧考妣。
十几个扈从下马,刀出鞘,弩上弦,团团围住那个汉子。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他们就将汉子与小女娃一起活活剁了喂狗。
华服青年放下獒尸,双眼血红,惨嗥如狼。他转身扑过来,从侍卫手中夺过一把刀,指着虬髯汉子咬牙切齿道:“你个低贱的奴隶,竟敢杀我的神獒,本王子一刀杀了你都是轻的。我要把你熬成人油,做长明灯,让你在地下陪我的神獒一百年!”
听到华服男子恶毒的诅咒,大街两旁众人无不变色。
有人说:“可惜了一条好汉,偏碰上有小人屠之称的车师王子盘猋,恐怕难以幸免。”
有人恨恨道:“盘猋那个混蛋以杀人为乐,听说光是每年被那几头猛獒生撕活吞的就不下两百人。这个混蛋坐镇毗邻危须城的车师国兜眦城,手里有一支豺狼般的骑兵,一直对危须城虎视眈眈。经常以牧马为名,带兵剽掠危须河谷,抢劫财帛马驼。凡被他抓走的危须人要么做了奴隶,要么被他喂了獒犬,一个都别想活着出来。”
又有人愤愤道:“危须国也真是窝囊,任由盘猋放马城外,筑京观,猎人头,伤天害理,国王和太子连个屁都不敢放,咱们小百姓还有什么活头儿?最可恨的是盘猋这厮在城外祸害还不够,还敢大摇大摆闯进危须城作恶,真是不把危须国放在眼里啊。”
一老者叹道:“你们不懂!不是危须国窝囊,而是盘猋刻意要夺了危须城,苦于找不到借口。危须国上下一直忍辱负重,就是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以至于让整个危须城变成覆巢之卵。盘猋欲亡危须之心昭然若揭啊。”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盘猋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早晚将危须城吞下去,连骨头都不会剩下一根。还不如现在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哪怕闹个玉石俱焚也不能便宜了他!”
“玉石俱焚?你说得轻巧!且不说盘猋身后有车师国的千军万马,他这么明目张胆马踏危须河谷,肯定得到了匈奴人的默许。天狼骑就在附近,你觉得西域诸国谁敢跟日逐王叫板?”
众人不再说话,有匈奴人撑腰,盘猋还会忌惮谁?看来危须国被车师国吞并不可避免,只争来早与来迟。
2
虬髯汉子将小女娃交给街边脸色晦暗的同伴,看向盘猋:“在你眼里,人命不如狗,看来道理是讲不通了,咱们要不要换个方式?”
盘猋杀人如麻,从来没见过在他面前还能这么镇定的人,气极反笑:“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跟我这么说话。好,本王子就陪你好好玩一玩。”他后退几步,朝如狼似虎的扈从吼道:“别把他弄死,先砍了四肢挖掉双眼,做成人彘投到酒瓮里,让他尝一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骨醉之刑。”
“这个主意不错,我赞成!”虬髯汉子凤眸森冷,从马鞍上摘下一柄刀,环首直刃。刀鞘更简单,用布条裹了两根长木片。
刀名吞雪,沙场百战,饮血十斗。
“环首刀?”盘猋一怔,随即释然。环首刀为汉军制式武器,锋利无比。自南北两道通商以来,这种刀也流入西域,诸国武人佩此刀者并不鲜见。
“杀!”不待盘猋下令,扈从们邀功心切,齐齐持刀扑了上来。这样反倒让虬髯汉子轻松不少,若是扈从们弃刀用弩,一轮箭雨疾射下来,还真是麻烦。
虬髯汉子大笑,脊椎骨节节炸起,气机流转如大河,脚跟狠狠蹬出,坚硬地面陷落寸许深,一手倒拖吞雪刀,如一头人形暴龙直撞出去。沙石飞扬,地动山摇。
我有一刀,斩尽人间不平事,虽千万人吾往矣。
众人无不骇然。
一刀之下,当面两个扈从直接被劈飞,刀断人亡,血肉横飞。
几乎同时,虬髯汉子左手疾探,抓住一个扈从如风车般抡起,砸向场外暴跳如雷的盘猋。众扈从不敢硬接,乱刀斩下,将那个同伴剁成了肉泥。
须臾之际,手下被人宰了好几个。盘猋惊骇欲绝,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最清楚。这些手下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不惜重金打造,随便哪一个都是勇冠三军的人物,结果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杀得人仰马翻,他真是死的心都有。难道今早出门踩了狗屎?大声号叫道:“杀了他!他是恶魔,快用弩箭射死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剩下的扈从纷纷摘下弓弩,就要攒射。正在这时,一支长箭破空飞来,箭羽剧烈摩擦发出凄厉的尖啸,直奔盘猋的咽喉。
众扈从拼死来救,箭矢贯穿一人喉咙,余势不减又射进第二人的额头。两具尸体仆地而倒,盘猋面无人色,大腿一热,竟尿湿了裤子。
虎蛮出现在屋顶,奔跳如飞,弦声如雷,每一箭都不偏不倚贯穿一头獒犬的咽喉,将它们钉死在地上。
虎蛮深知神獒的可怕。这种来自西羌大雪山的獒犬比虎豹还凶猛,一旦见了血,绝不是三五个人能够对付的。所以先将清除的目标锁定到几头獒犬身上。
街道那头蹄声如雷,十几个背剑汉子策马狂奔而来,也不废话,朝着那帮扈从搂头就剁,肢残血飞,鬼哭狼嚎。
盘猋这边失了气势,又被背剑人冲杀一阵儿,还活着的三成都不到。
万年骑马慢腾腾赶过来,看看被一众亲卫围住的盘猋,呵呵笑道:“这就是小人屠盘猋王子?在危须城里公然杀人,胆子不小嘛。”
万年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他早派了人在附近等着郑吉。只是郑吉和树下麃改了装扮,那些人一时没能认出来。这边争执一起,亲卫们想认不出郑吉都难。认不了人,还认不出紫凫马和那柄吞雪刀吗?
万年听说郑吉和盘猋起了冲突,二话没说,直接带人杀了过来。车师国再牛还能大得过乌孙?要说揍人的本事,放眼西域诸国,他万年自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盘猋虎死不倒架,指着万年的鼻子骂道:“狗东西,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信不信出不了危须城,本王子就让人活埋了你?”
万年一向跋扈惯了,何曾被人这样骂过?嘿嘿冷笑一阵儿,挥挥手,十几个亲卫一拥而上,将盘猋幸存的扈从嘁里咔嚓全都剁死,又把盘猋拖到万年跟前一顿乱踹。
万年用大脚板踩住盘猋肿成猪头的脸,笑道:“小人屠,你不是要活埋我吗?倒是埋一个让本王子看看!”
盘猋口鼻蹿血:“你他妈……到底是谁?”
万年一剑拍在他脸上:“乌孙王子万年,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万年王子?”盘猋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儿,且不说车师国与大乌孙相比有霄壤之别,单是这个乌孙王子万年就是个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连人屠泥靡都敢射杀,胆子比天小多少?他这个小人屠在对方眼里狗屁都不是!
“既知吾名,死了也不算委屈你!”万年行走江湖,深知打虎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一国王子落到这步田地,除非死了,否则肯定会疯狂报复。他当然不肯给盘猋这个机会,决定先宰了这个混蛋再说。
“万年殿下,剑下留人!”危佑和汲鸠关键时刻赶到,救下盘猋。
危佑恨极了盘猋,又不得不出面相救。若是任由盘猋死在这里,恐怕不出旬日,车师国的马蹄就会踏平危须城。他和汲鸠在府里议事,闻讯赶来时场面已经无法收拾,所幸救了盘猋一命。
危佑将盘猋接进太子府,好生养息,又派人厚葬死去的车师扈从,连那几头獒犬都给予了高规格的安葬。
满城之人无不叹息。
3
进了府,盘猋一言不发,数次将危佑派去的御医打出门,当天夜里在一群神秘黑衣人的接应下悄然离去。危佑并未阻拦,一个烫手的山芋拿在手里,捂也不是扔也不是,真的很难啊。
依万年的性子,早宰了盘猋八回不止。他还是晓得危佑难处的,除了闷头喝酒,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悄悄派人闯到贵芝坊,将药行砸了个稀巴烂,又把那个肇事的药行伙计用鞭子抽得只剩一口气。
小女孩被郑吉带进了太子府,洗过澡,换了一身新衣服,虽瘦弱却精神许多。尤其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分外机灵。
苏子将小女孩抱到膝上,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乌珠儿!”
“名字很好听。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一天夜里有人闯进来杀了姆卡(妈妈)和阿瓦(爸爸),阿牧将我藏在了柴草堆里。后来他也死了,就在草堆外,流了好多血。”
“阿牧是谁?”
“奶娘的儿子啊。”
“你为何总爱去药行?”
“我没地方去啊……那里是我以前的家。”
乌珠儿讲了好多,因为年纪太小,情节断断续续模糊不清,郑吉只能听出个大概。大约半年以前,有人将乌珠儿家灭了门,唯有乌珠儿侥幸活了下来。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啊,无家可归才回到了以前的家门口偷偷躲在石狮子那里,结果差点儿被獒犬咬死。漫长的冬天就要来临,她怎么熬得过去啊?
苏子把乌珠儿紧紧搂在怀里,眼眶红红的。
乌珠儿乖巧道:“阿依拉(姐姐),不要难过。我已经为阿瓦和姆卡哭过了,也去神庙那里磕了头。守门的独眼巫师不让我进去,我趁他不注意在门外磕了几个头,保佑姆卡和阿瓦在天上快快乐乐。他们也会在天上看着乌珠儿的,这样的话我在夜里就不怕黑了。”
苏子止不住眼泪:“乌珠儿乖,阿依拉不哭……乌珠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姆卡和阿瓦一定会保佑你的。”
危佑扼腕叹息。这个灭门惨案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到现在都过去了大半年,他都没查出幕后黑手,太子做到这个份儿上真是愧对满城黎庶啊。
汲鸠道:“不用查了,凶手就是车师国王子盘猋!”
危佑大惊:“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这是我刚收到的消息。还有,你这座太子府门前的大街上至少有七家铺子是盘猋的眼线,你不会真的一无所知吧?”
危佑的脸色黑下来,他知道城里有盘猋的眼线,但数目如此之多,还敢明目张胆地钻到他眼皮子底下,的确意想不到。看来不止他,整个危须国的谍子都出了大问题。
危佑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汲鸠示意苏子和蝉衣将乌珠儿带下去,摸着髭须道:“乌珠儿的母亲其实没有死。”
“没有死?她在哪里?”这次不止危佑,连万年都坐直了身子。
“你们猜猜看?”
万年端起酒杯随口道:“不会被盘猋那个王八蛋抢走了吧?”
汲鸠伸出大拇指:“万年王子果然一语中的。乌珠儿的母亲是危须城有名的美人,的确被盘猋抢去,如今就在兜眦城。”
“噗……”万年刚喝的一杯酒全喷了出去,顾不得擦拭,大怒道:“还真是那个王八羔子干的!我真该剁了他的狗头!”
众人沉默,危佑痛苦道:“是我没用!我辜负了父王的期许,连近在咫尺的危须子民都保护不了,要我这个击胡侯有何用?”
汲鸠和危佑是朋友:“如今不是难过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补救。盘猋此去不会善罢干休,危须国上下应该提前做好准备。”
“危须城弹丸之都,根本挡不住盘猋的虎狼之师,如何是好?”
“我已驰书父王,危须城也要加强戒备,上下齐心,不可侥幸自误。你要多派人监视兜眦城的动静,一旦盘猋有异动,立刻向诸国求援。只要危须城坚守旬日左右,诸国兵马就能赶到,危须城之围不战自解。”
“也只好如此了,但愿盘猋不会兵临城下,否则危须城真要生灵涂炭啊。”
“这种侥幸念头万万要不得,盘猋就是一头贪得无厌的饿狼,祈求他放下屠刀,你到底是真傻呢还是不知死活?”
危佑无言。
一连十余日,兜眦城毫无动静。危须城上下渐渐放下心来,只是虚惊一场而已,看来盘猋根本没有出兵报复的打算。
乌珠儿很懂事,也许是郑吉救了她的缘故,她对郑吉特别依赖。不管郑吉走到哪里,她都像个小尾巴一样蹒跚地跟在后面。
她不爱说话,高兴时会藏在郑吉身后,露出半个小脑袋,黑亮的大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儿。郑吉看书时,她就一个人坐在旁边,悄悄摆弄郑吉给她用草和苇叶编织的各种小动物,蚂蚱、螳螂、蛐蛐还有小蜻蜓。她喜欢得不得了,每晚睡觉之前都要细心地把这些东西收好,放在枕边,以便第二天醒来第一眼能够看到……
她最喜欢的就是听郑吉吹鱼荻箫。
箫声有时婉转如雁回,有时轻快如游鱼。乌珠儿安安静静地将小脑袋搁在郑吉腿上,有时用小手支着腮,一句话也不说,黑亮亮的大眼睛里有甜甜的梅雨、飞翔的白鹤、变幻的云朵……还有姆卡和阿瓦的笑颜。
苏子和蝉衣也很喜欢乌珠儿,把她打扮得像花儿一般。
乌珠儿渐渐开朗起来,笑容也多起来。话依然很少,一个人独坐的时候眼睛里会不由自主流露出恐惧、彷徨和无助……
苏子想带乌珠儿一起走,郑吉没有反对。只是告诉她,乌珠儿的母亲可能还活着,就在兜眦城,也许乌珠儿还有与母亲相聚的一日。
蝉衣听到了这个消息,兴冲冲跑去告诉了乌珠儿。
乌珠儿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郑吉,只问了一句话:“姆卡……真的还活着吗?”
郑吉看着她,轻轻点头。
乌珠儿扑到郑吉怀里,这个几乎忘记眼泪为何物的小孩子哭得酣畅淋漓肝肠寸断,苏子和蝉衣在旁边也陪着哭得稀里哗啦。
过了好久,乌珠儿擦干眼泪:“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姆卡回来!”
苏子和郑吉相视一眼,眼睛里有失落,也有担忧。
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乌珠儿拿着郑吉用苇叶给她编织的小鹤,紧紧依偎在郑吉怀里,泪珠儿在眼眶里滚来滚去,都被她使劲儿忍回去:“郑吉哥哥,我还能见到你吗?”
郑吉揉揉她的小脑袋:“一定会的。”
“你还会来这里看我吗?”
“只要乌珠儿还在这里,不管多远,我都会来的。”
乌珠儿破涕为笑,后来叹了一口气:“郑吉哥哥,有一天你回来万一寻不到我,千万不要难过……我会变成小鹤,你只要看到小鹤在天上飞呀飞,那就是我……”
郑吉有种莫名的心痛。
乌珠儿又与苏子、蝉衣告别,小家伙没有哭,一直都很坚强。当郑吉等人的身影出了城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到药行门前的石狮子下面呜呜地哭,泪水打湿了手中的小苇鹤……
4
出了城,郑吉与汲鸠分手。
汲鸠的手下来了不少,护送他回国。
万年一行东去,苏子走了好远还在流泪。
万年安慰她道:“不用担心乌珠儿,汲鸠仔细跟危佑太子交待过,他会好好照顾她的,一旦有机会就让她们母子相见。”说到这里,他突然狠狠骂道:“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盘猋那个混蛋成功激怒了我,有一天我非杀了他不可!”
郑吉回首望向危须城,眉头紧锁。
万年问道:“乌珠儿都安排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兜眦城太平静了,这不像盘猋的风格。”
“你不用多心,也许咱们把他打怕了呢。再说了,危佑派了很多人在那里盯着,还有汲鸠雀鹰房的谍子,无论盘猋想干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他真的想干什么,到时候就晚了。”
“什么意思?”
“危须国上下盲目乐观,毫无御敌之心,这也许正是盘猋的诡计。一旦车师国兵临城下,危须人措手不及,后果将不堪设想。”
万年呆滞半晌,喟然道:“你担心的有道理,危佑的性子太软,万一盘猋真发了疯,危须城除了陷落,不会有第二条路。”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危须城的安危关咱们屁事?走吧,苏子姑娘要看西海,咱们绕道儿过去吧!”万年想了又想,觉得还是无能为力,干脆抛开不管了。
一行人穿过危须河谷,折而向南,奔向广袤无垠的西海。
西海是一个山间陷落湖,水域辽阔,烟波浩淼,天水一色,倒映雪山,毗邻瀚海。风起时白浪滔天,如沧海横流;风息时碧波万顷,细浪如鳞,芦花飘絮,野荷生香。数不尽的飞鸟起起落落,遮天蔽日。
苏子惊叹道:“久闻西海之名,今天终于见到真容,衔远山,吞星月,浩荡无涯,这等壮观景象实为生平仅见。”
万年大笑:“苏子姑娘没见过东海吧?涛如连山至,万里大鹏飞,那种景象才称得上壮观呢。比起来,这西海才是小巫见了大巫。”
苏子为之神往:“此行有机会的话,一定去东海看看。郑大哥,你也曾见过东海吗?”
郑吉点头:“昔年负笈游学,曾乘舟出海寻蓬莱仙山。水击三千里,浮天喷雪,海沸浪涌,那种景象的确人间无二。”
蝉衣惊呼道:“海里真有神仙啊?他们是不是长生不老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
郑吉笑道:“我运气不好,没有见到。”
“哦,真是可惜……”蝉衣大为失望。
郑吉指向西海:“我没见到长生仙人,却知道这西海里有一种长头鱼,味道极为鲜美,保证让你吃一口能把自己的舌头吞到肚子里。”
蝉衣立刻来了精神:“真的假的?郑大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骗人哦。”
万年笑道:“郑军侯的确不骗你,据说西海长头鱼吃野荷长大,肉质白如初雪,入口即化,清香经久不散……”
没等万年说完,蝉衣跳下马,一阵风似的跑向海边,大叫道:“抓鱼喽!抓鱼喽!我要吃西海最好的长头鱼!”
苏子气笑道:“这丫头真是被我惯坏了,没大没小,连个规矩都不懂。”
郑吉笑道:“她还小,正是天真烂漫草长莺飞的年纪,不要太拘束了她。”
苏子笑出声:“就怕由着她的性子来,她要飞到天上呢。”
要说捉鱼,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的郑吉的确是行家里手。工夫不大,他凭借精良的水性愣是在水里抓了十几条长头鱼。
万年看得眼热,仗着粗通水性也下到水中,结果忙碌半天一根鱼毛没碰到,反喝了一肚子冷水,把众人笑得直不起腰。
万年上岸,指挥扈从们下水捉鱼,非要和郑吉比个高低不可。
那些亲卫都苦了脸,要说动刀子杀人,他们绝不含糊。唯独这水他们不敢碰,因为除了冯无疾几人,其他都是连狗刨都不会的旱鸭子。
万年气得直翻白眼,碰上这帮手下,老子的脸真是丢大了。
好在郑吉捉了不少鱼,大家七手八脚忙活起来。
看到郑吉在水里游来游去,比鱼儿还惬意,蝉衣好生羡慕:“等到了江南,我一定要学好水性,像郑大哥一样到海里捉好多的鱼。”
冯无疾打趣道:“你先别想着捉鱼,只要不像殿下那样下到水里把肚子灌饱就行。”
万年黑了脸:“老冯,你怎么说话呢?本王子口渴,刚才喝点儿水润润嗓子,至于像你说的那么不堪吗?”
众人大笑。
几个扈从又沿着海岸狩到不少野味,一顿丰盛的野外大餐吃得不亦乐乎。蝉衣两眼冒着绿光,恨不得把自己的小手指头吞下去。
一行人沿着西海岸迤逦东行。
5
第五日,两骑快马追上了郑吉等人,他们自称是雀鹰房的老谍子,奉了汲鸠王子的密信,务必亲手呈交郑军侯。
郑吉接信观看,脸上笼上一层阴云。
万年凑过来问道:“被你猜中了?”
郑吉点头:“盘猋以车师骑兵一千人,又纠集上千马贼合力进犯危须城,仅仅一天危须城就陷落了,盘猋那厮几乎屠了半个城!”
万年张大嘴巴满脸难以置信:“这么快?九头鸟那家伙不是说危须城至少可以撑十天吗?”
一个谍子说道:“危须城占得地利,真要死守的话坚持半个月应该没问题。关键是危须人太大意了,在盘猋兵临城下之时,竟让车师国的谍子钻了空子,在城内制造混乱,并趁乱打开了城门。盘猋几乎是兵不血刃占领了危须城,到后来危须人的抵抗都是象征性的。”
万年直捶大腿:“这个危佑真是没用,临走时不是说过让他清除盘猋安插在城里的眼线吗?这下可好,给人家里应外合连老巢都端了。盘猋那厮睚眦必报,还不得把危须城杀个鸡犬不留?”
听说危须城陷落,苏子和蝉衣慌慌张张奔过来问道:“听说危须城出事了……乌珠儿怎么样了?你们可曾见过她?”
“乌珠儿……”两个谍子相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郑吉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乌珠儿是不是出了事?”
一人说道:“殿下让我们追赶郑军侯,除了亲手呈交信函外,还有就是当面向郑军侯禀告有关乌珠儿的事儿,她……”
苏子不由自主抓住了郑吉的手:“乌珠儿……她也出事了吗?”
谍子不知道如何措词,想了一会儿说道:“她死了……被盘猋亲手活埋的。”
“什么?”众人犹如晴天霹雳,那么一个可爱的小人啊,才刚刚分别了几日就再也见不到了吗?
万年目眦欲裂:“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快说啊!”
另外一个人说道:“盘猋攻陷了危须城,先是占了太子府,把危佑一家人全部抓起来,逼他交出乌珠儿。危佑太子无奈,将乌珠儿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希望盘猋看在抢走乌珠儿母亲的分上,放过乌珠儿。不想盘猋泯灭人性,将乌珠儿抓来,亲手活埋了她。”
苏子扑在郑吉怀里放声大哭。
一个谍子擦擦眼睛说道:“乌珠儿被盘猋踢到沙坑里,她很坚强,不哭也不闹,把盘猋摔坏的小苇鹤捡起来,紧紧捧在手心里,可怜兮兮央求盘猋……殿下,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些?等姆卡和郑吉哥哥回来好找到我……”说到最后,这个见惯生死的老谍子泣不成声。
众人心如刀绞。
万年长嗥:“老子不去长安了!我要回乌孙,带领大军踏平兜眦城,不将盘猋那厮活剐了誓不罢休!”
郑吉握紧刀柄,一双狭长的眸子出奇的冰冷:“殿下还是要去长安,不必耽搁!你们先走一步,我回去看看乌珠儿!”
“不!”万年斩钉截铁道,“为乌珠儿报仇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也有我万年一份。咱们谁他妈也别说废话,一起杀回去。宰不了盘猋,我就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挂到危须城上!”
苏子拭干眼泪,毅然道:“郑大哥,我也去,不见乌珠儿最后一面,我绝不离开危须城!”
冯无疾道:“郑军侯不用担心。我辈江湖之士快意恩仇,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处青山不埋骨?只要活得坦荡,马革裹尸又何妨?”
郑吉拨转马头,淡淡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乌珠儿讲不出来的道理,我们替她讲!”
一个谍子道:“郑军侯,汲鸠殿下猜到你会回去,已经向焉耆王请了命,亲自率领一千焉耆精骑驰援危须城。雀鹰房刚刚传来消息,殿下已逼近危须城百里驻扎,等待与郑军侯会合。”
“好,我们走!”郑吉一挥手,十数匹乌孙甲等战马扬起滚滚黄尘,离开西海,直奔危须城。
一千多马贼进了城,如虎入羊群,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大半个危须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盘猋占了危须城,将危须王从后宫里搜出来,当着他的面一口气摔死两个还在吃奶的危须小王子,又将危须公主据为己有。
盘猋犹不甘心,让危须王和王后坦露全身,披上羊皮在滚烫的沙子上跳舞。他则揽着危须王的女儿饮酒赏乐。
一时之间,盘猋以为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说心里话,这么顺利攻下危须城,盘猋自己都没有料到。按他的意思,一举灭了危须国,他取而代之。可恨的是太子军宿在父王面前屡进谮言,令他束手束脚。军宿是焉耆王的外孙,与汲鸠等人暗通款曲,岂能让他灭了危须立下不世之功从而威胁到太子之位?
根据探报,诸国兵马正在集结,他必须早早决断。否则等援兵一到,所有胜利的果实都将化为乌有。
他派去日逐王金帐王庭的人也没有带来好消息,先贤掸那厮贪得无厌却颇有城府,只想从他身上榨取更多的东西,却不希望他做下一个危须王。
盘猋气红了眼,喝得酩酊大醉,一连摔了十几个杯子,派人将危须太子妃抓来侍寝。
危佑求饶不得,肝胆欲裂,破口大骂。
盘猋狂笑,命人按住危佑的头,让危佑睁大眼睛看他淫辱太子妃。
危佑泪流满面,目眦俱裂,血涂于地。
6
天亮时分,探子来报,乌孙王子万年在城外骂战。
“万年!”盘猋跳起来,万年当街用大脚板踩着他脑袋那一幕又浮在眼前,犹如铜汁灌肠万蛇啮心,日夜不得安宁。听说万年又露了面,不顾宿酒未醒,咆哮道,“那厮还敢回来?我必将他亲手抓来,剖了心肝下酒,方消我心头之恨。”
车师骑兵与马贼开始集结。
有的马贼刚从女人肚皮上爬下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软脚蟹一般。还有人喝了一夜酒,醉眼惺忪东倒西歪,骂骂咧咧爬上马背,连靴子都少了一只。反观车师骑兵,军容整肃,甲兵明亮,杀气腾腾。
盘猋从王宫里出来,看到马贼人喊马嘶乱哄哄的样子,脸都气绿了,不是考虑到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恐怕就要翻脸,将这帮乌合之众杀个人头滚滚。
三十多个马贼头目见盘猋脸色难看,赶紧各自约束部下。小人屠心狠手辣,真惹火了他,不仅吃不着到嘴的肥肉,搞不好连老本儿都得赔进去。毕竟与一千正规车师骑兵相比,马贼再多也是乌合之众,根本经不起敲打。
他们为求财而来,犯不着与小人屠撕破脸。
看到盘猋出现在城头,万年大笑:“盘猋殿下,几日不见甚是想念,本王子的大脚板味道如何?是不是一日不闻食不甘味啊?”
扈从们轰然大笑。
盘猋差点儿吐血,那天的糗事是他此生的奇耻大辱,如今被人拿来津津乐道,还当着几千人的面儿,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
马贼都听说了盘猋被揍成猪头又被万年的大脚板踩得灰头土脸的事儿,他们散漫惯了,不像车师骑兵那样惧怕盘猋,一时间哄笑声四起,原本生死对峙的场面变得乱糟糟的。
西域人尚武,一向敬畏强者而藐视弱者。像盘猋这样被人踩扁了脸孔的家伙,哪怕贵为一国王子也依然被人瞧不起。
“万年贼子,本侯不杀你誓不为人!”盘猋两眼冒火,恶狠狠盯着身后的马贼头目,“谁将那个该死的乌孙王子抓来,我把半个危须王宫赏给他,包括全部的宫女和嫔妃!”
马贼头目们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眼睛都红起来。那是半个危须王宫啊,得有多少好东西?西域诸国谁都知道危须国富得流油,别说半个王宫,随便搜刮一两个宫殿就足够花天酒地几辈子了,何况还有危须王宫里那些漂亮得让人脚软的细腰女人?再说了,乌孙王子也就带了一二十个人,都不够他们塞牙缝的。谁去都他妈是捡死鸡,不捡白不捡。错过机会,别说对不起自个儿,搞不好兄弟们会背后捅刀子。
马贼头目们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儿要动刀子,最后还是盘猋点了一个名叫加拉赫的家伙。据说这家伙在北道上比蓝胡子还臭名昭著,手下有百十号人,杀人越货,横行无忌。
加拉赫嚣张无比,在一众马贼头目忌妒的眼神里扬长而去,点齐本部人马飞驰出城。手下马贼受到加拉赫的感染,大呼小叫,就像赶赴盛宴一般。
见城门大开,从城里撞出一彪人马,足有百十号人,万年凛然道:“盘猋那孙子躲在城里不出来,弄一帮马贼来恶心咱们,怎么办?”
郑吉抬头看看盘猋,淡淡道:“打了狗还怕主子不跳出来?”
“对方人手太多,咱们寡不敌众啊。”
郑吉歪过脑袋笑道:“听说乌孙人骁勇善战,向来只问敌人来自哪里,从不管敌人有多少,难道是我听错了?”
万年讪讪道:“得,算我没说。你也甭激我,等会儿打起来,我第一个冲上去如何?”
郑吉眯起狭长的眸子:“两军争锋,势强者胜。狭路相逢只管乱刀砍去,摧锋陷阵刀刀见红,不是敌死就是我亡,其他的不必多想!”
众人拔出大剑,热血沸腾。
见马贼漫山遍野杀来,郑吉抽出吞雪刀,喝道:“上弩!”
一干扈从纷纷取出破甲弩,装上弩箭。乌孙破甲弩取法汉弩,制作精良,弩力强劲,为五石弩,射程超过二百四十步。马贼装备除了青铜刀,就是一张硬弓,而弓力最强者止于八十步。这是一个需要用血骨和生命填补的巨大沟壑。
郑吉扬起吞雪刀:“冲锋!”两腿猛力一夹,紫凫马扬颈长嘶,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犹如离弦之箭一般。
万年等人不甘落后,暴吼如雷,一匹匹乌孙甲等战马踏起滚滚沙石,好像蛟龙出海,声势惊人。
加拉赫没料到对方就这么一点儿人也敢反冲锋,狂笑道:“兄弟们,肥羊送到嘴边来了。狼多肉少,谁他妈有本事吃是谁的,吃不到肉只能喝马尿。谁抓了乌孙王子,危须王宫里那些细腰女人们尽管挑!”
马贼们嗷嗷大叫,用鞭子把马抽得疯了一般,唯恐慢一步被别人抢了功劳去,到时候别说细腰女人,恐怕连马毛都捞不到一根。
见马贼进入破甲弩射程,郑吉大吼道:“放箭!”
扈从们早等得心急,听到号令几乎同时动手。
嗖嗖嗖……二十多具破甲弩一齐发射,弩机如雷鸣,箭矢如疾雨,朝马贼们铺天盖地罩去,像是千百只蝗虫飞过,蔚为壮观。
马贼以轻装为主,来去如风,防护方面除了一部分人装备有简单的臂盾外,大多数人仅一刀一马一弓而已。顷刻便有多个马贼中箭,惨叫着坠下马去。
仅仅几个呼吸,有三成左右的马匹成了无主之骑,马贼大乱。
加拉赫大怒,他是北道赫赫有名的杀人王,如今以百十之众对付区区二十余人,愣是让对方杀了一个措手不及,这一鞋底抽在脸上还真是疼啊。两眼瞬间血红,扬起弯刀大声号叫道:“不要管那些弩箭,给我上!用你们的刀活劈了那帮羊羔子!”
不等马贼反应过来,郑吉刀锋前指,大吼道:“杀!”
二十余骑紧随郑吉像一支可怕的锋矢射向马贼,蹄声如雷,风沙飞扬,大地都在剧烈颤抖。
7
城头上的盘猋瞳孔骤缩,那匹紫色天马如一道紫色火焰,飞驰在一众乌孙人之前,刀如雪,马如龙,狠狠撞入马贼群中。
当面的马贼尚未扬起弯刀,头颅旋转着飞出去。第二个马贼只看见一道雪芒,身子便齐腰而断……紫凫马前完全没有一合之敌,如裂帛一般轻而易举将马贼阵营撕开一条大口子。
冯无疾不甘居后,一柄大剑抡圆了只管砍杀,挡者披靡,血水狂飙。乌孙精骑紧跟在后,宛似疯魔了似的一路狂杀过去,直杀得人头滚滚,惨声四起。
马贼阵营像纸糊的风筝被捣烂,加拉赫暴跳如雷,企图组织人马再战,结果看到那匹紫凫马狂飙而来,一柄环首长刀在瞳孔中越来越大,斩破了虚空。
紫凫马从身旁风驰电掣而过,加拉赫端坐在马背上,忽然发现周围厮杀的动作慢了许多,原本野兽般的嘶嚎也像隔了几重山,飘渺而去。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脖子,一线血痕蓦然炸开,血水呈扇面喷射出去,宛如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桃花雨。
盘猋与众马贼看到加拉赫坠落马下,不禁手足冰冷,亡魂皆冒。不少马贼头目暗自庆幸万分,幸亏刚才盘猋挑中的是加拉赫,不然这会儿被环首刀割断喉咙的就是他们。
见加拉赫身亡,余下的马贼顿作鸟兽散,争先恐后逃进城里。
万年杀得性起,待要追杀,却被城上一阵乱箭射回,只好勒住马,用鞭子指着城头上的盘猋破口大骂。
盘猋在数千人面前被万年指着鼻子骂,脸都绿了,他再派人出去,那些马贼都学乖了,无论盘猋如何威逼利诱,都装聋作哑不肯出战。
谁都知道钱和女人是好东西,前提是你得有命享受。没了命,再多的钱和女人都是人家的。加拉赫欢天喜地去捡死鸡,一百多号人马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给人砍瓜切菜一般差点儿剁干净,难道这个教训还不够血腥?何况论实力,他们还不如加拉赫呢。
见万年在城外叫骂不休,盘猋气红了眼,将那帮马贼头目轰下城头,亲自率领五百车师骑兵杀出城门,誓要抓住乌孙王子剖腹挖心,挫骨扬灰,令其永不超生。
万年远远看见,叫道:“这孙子有些骨气,真追出来了。郑军侯,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再杀一阵儿?”
众人都直翻白眼,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何况是从血海里杀出来的五百车师铁骑。凭己方这么几个人想在平坦如砥的危须城外跟盘猋掰手腕,就是人人有九条命也不够玩啊。敢情二殿下刚才赢了一阵,信心暴涨,真把自己当成了一条巨龙?
郑吉还刀入鞘:“好,你留下!”
万年一怔:“我留下,你们干什么?”
郑吉拨马就走,远远撂下一句话:“我们走!”
“哎哟喂,这算什么?郑军侯,你的勇气呢?就这么灰溜溜逃了,本王子的老脸往哪儿搁?”
话是这么说,万年的动作一点儿都不慢,撒欢似的狂奔,完全没有决战到底的气概。
见万年等人跑得比兔子还快,盘猋气歪了鼻子。这个乌孙王子简直毫无节操可言,你都在城下骂了半天,非要俺出来走两步,结果……他姥姥的,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本王子既然出了城,还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干脆买块豆腐直接撞死算了。
“追!”盘猋没有任何犹豫,马鞭一指,五百铁骑如同席卷的黑色浪潮兜在后面追杀上去。
风吼,沙起,云落,马嘶,五百铁骑过处,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万年大汗淋漓,望望逼近的追兵,不禁骇然:“盘猋那孙子莫不是被疯狗咬了?这么不依不饶的,真想摘了老子的六阳魁首?”
郑吉看他一眼:“盘猋好歹也是一国王子,你口口声声叫人家缩头乌龟,在城下足足骂了两个时辰,就不许人血气方刚一回?”
万年大笑。
眼看就要追上万年等人,盘猋却发现那个可恶的乌孙王子冲进了斜谷,气得几乎暴走:“该死的,你以为进了山谷就抓不到你吗?给我上!谁取了乌孙王子的项上人头,官升三级,赏千金!”
一个心腹小声提醒:“殿下,常言道逢谷莫入,乌孙王子逃进斜谷,小心有诈!”
盘猋略一踌躇:“不妨!此处斜谷咱们曾进出数次,地形熟悉,那几个人逃进山谷无疑是自投罗网。根据探报,离危须城最近的焉耆兵还在两百里外磨蹭,等汲鸠赶来,万年那厮早被咱们炖烂了。不须犹疑,赶紧追上去,本王子要给那帮王八蛋来个瓮中捉鳖!”
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五百铁骑追杀的是几只小虾米?一声令下,五百人马席卷谷口,争先恐后,谁都不想错过升官发财的机会。
五百车师铁兵几乎是兜着万年等人的屁股杀进斜谷。
这处斜谷不甚宽阔,两边峭壁对峙,一条大河从中间奔腾穿过,激浪拍击在两侧山岩上,卷起千堆雪,轰隆隆的声音犹如巨龙在咆哮,故而此谷名为“恶龙谷”。
五百铁骑蜂拥冲进恶龙谷,忽然杀声四起,山坡上箭如雨下。车师骑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坠马。
“不好!有埋伏!”车师骑兵惊恐欲绝,仓皇逃命,可这么多人马猬集在一起,几乎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生生成了对方弓箭的活靶子。眨眼之间有近半数的人被流矢贯穿,惨嚎声响彻山谷。
箭如飞蝗,血似骤雨,无数的滚石擂木从山上轰隆隆砸下来,声似巨雷,横冲直撞,一片又一片人马被生生抹平,山谷里血骨如泥。
车师骑兵乱成一团,人吼马嘶自相践踏,不少人死于非命。又有数十匹战马受惊,冲进了大河,人马俱没。
车师铁骑毕竟训练有素,遭到打击后迅速反应过来,一边抵御,一边组织人马向谷外强冲,结果被一支剽悍的骑兵给堵上。汲鸠骑白马,手抚刀柄,甲胄如鳞,立在阵前大旗下威风凛凛。
金色大旗猎猎飞舞,上面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的白狮子。
“焉耆国的银狮军团……怎么可能?他们不是还在两百里外吗?”听到探报,盘猋两耳轰鸣,摇摇欲坠,几乎从马上栽下来。他知道完了,一个大意,落到了乌孙王子和焉耆人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杀!”汲鸠抽出弯刀,吼声如雷。
银狮军团一起扬起弯刀,寒光冲牛斗,刹那间,似乎天上的太阳也黯然失色。近千白衣骑兵驰进恶龙谷,宛似一场大雪崩,铺天盖地将残余的车师人马全部淹没。
万年勒住马,回望车师兵在箭雨滚石下崩溃如泥,抹了一把汗,心有余悸道:“盘猋那个王八羔子果然是个狠人,将本王子撵得跟野狗似的,只差一丁点儿,本王子就成了他的下酒菜。还是郑军侯棋高一着,将盘猋连同五百虎狼之兵全都装进了口袋里。说实话,之前我还一直担心盘猋不肯上钩,如今看来倒是高估了他。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至于结果如何,就看九头鸟的胃口了。”
冯无疾笑道:“郑军侯觑准了盘猋的弱点,不由他不上钩!”
郑吉没有说话,望着五百车师铁骑陷入灭顶之灾,面无表情。
一炷香之后,山谷里再也听不到厮杀声,五百车师兵大部战死,少数还活着的以及倒地的伤者被银狮军团毫不留情砍掉了脑袋。满地血骨塞满了山谷,奔腾的大河被血水染红,失去主人的战马不肯离去,阵阵悲鸣。
有人捉到盘猋,将他绑住双手拖在马后。
马奔如飞,盘猋鬼哭狼嚎。
万年叫住那人,跳下马踩住盘猋的脑袋,大笑道:“俗话说事可一而不可再,小人屠,本王子偏偏踩了你两次,你还有何话可说?”
盘猋自知必死,也不求饶,不顾满脸血水,破口大骂。
“呸!”万年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王八蛋,你有力气只管骂,本王子听着便是。我知道你想激怒我,让我一刀杀了你,我偏不让你爽利,杀你这种断了脊梁的癞皮狗只会脏我的手。小人屠,你在危须城里杀了多少人,自己心里有个数吧?好好等着,冤有头,债有主,回到危须城自会有人找你算账!”
盘猋的眼神终于恐惧起来,他知道自己造过多少孽,哪怕在这里被万年杀上十回,他都不想落到那些家破人亡的危须人手里。
兵贵神速,汲鸠留下少数人打扫战场,带着盘猋奔向危须城。
见盘猋被捉,留守危须城的五百车师骑兵群龙无首,军心大乱。马贼们知道大势已去,趁火打劫,危须城再次成了人间炼狱。
不等汲鸠下令攻城,危须人打开了城门,银狮军团长驱直入,与来不及逃走的车师铁骑短兵相接,危须城里杀声震天。
马贼们为利而来,利尽则退,毫无恋战之心,夺路逃窜。汲鸠也不想赶尽杀绝,网开一面放他们离去。
马贼在西域是特殊的存在,背景复杂,牵连极广。汲鸠不想成为各方仇视的对象,除了放他们走,别无他法。真要死磕起来,马贼人数不少,银狮军团就算能赢也无非是个惨胜,这绝不是汲鸠想要的。
汲鸠派人把危佑从牢里放了出来。
危佑披头散发,一只眼睛不见了,满脸是血,恍似行尸走肉。
当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到盘猋,危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嚎,扑上去抱住盘猋,生生从他脸颊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盘猋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满脸血水,痛不欲生。
有人上去扯开危佑,又将盘猋远远拖开。
危佑哈哈大笑,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一点将那块滴着血水的肉嚼烂吞下肚子,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令人毛骨悚然。
郑吉掘开一座小沙丘,从里面捧出一具小小的尸体。乌珠儿蜷缩着小身子,把摔坏的小苇鹤紧紧抱在怀里,似乎生怕它再受到伤害。
苏子和蝉衣泣不成声。
郑吉跪在土坑里,把那具小小的身体贴在心口,模糊的双眼中似乎有一只小鹤缓缓飞起,在危须城上空留恋几匝,稚嫩地叫着,又慢慢远去……
万年拔剑长嗥:“盘猋,你姥姥的,我要宰了你!”
冯无疾上前抱住万年,那帮扈从全红了眼睛,抡起大剑,一口气将抓获的车师俘虏砍了三十多个,人头滚滚,危须城里鸦雀无声。
从审讯中得知,乌珠儿的母亲早被盘猋投进了狮笼里。乌珠儿等待的团聚终究没能够实现。
郑吉亲手葬下了乌珠儿,又在坟前为她点燃一盏灯。
苏子和蝉衣眼睛红肿,这两天她们流泪太多,身子都要垮下来。
郑吉把盘猋拖到乌珠儿坟前,一连在他身上捅出九个血窟窿,一刀两洞,刀刀碎骨。
盘猋惨嚎如鬼。
自始至终,郑吉没有说过一句话。
苏子吓坏了,扑到郑吉怀里大哭。
诸国援军陆续赶到,盘猋被弃市,危须人不论长幼都一拥而上,你撕我咬,将盘猋分而食之。
盘猋倒行逆施,诸国共讨,匈奴天狼骑自始至终没敢妄动。
郑吉等人离开了危须城,过白龙堆,入玉门关,回到敦煌。
领军长史杜藜获悉事情经过,极力为郑吉开脱,又以身家性命为郑吉担保。万年持乌孙大昆弥和解忧公主的联名书信,上下奔走,积极斡旋,敦煌边军不追究郑吉的失军死罪,却将他削职,贬出边军。
苏子听到消息,喜极而泣。
郑吉做不做边军她不管,当不当那个小军侯她也不管,只要郑吉活着,比什么都好。
郑吉牵着紫凫马立在斜阳里,马鞍左右斜挂两柄环首刀,一名吞雪,一名重渊。虎蛮牵马站在旁边,身子挺直如枪。
看着那个飞奔而来的美丽少女,郑吉快走两步又不由自主停下来。自古英雄不惧死,最难消受美人恩,可他的心头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挥之不去,是晨曦的轻云,还是薄暮的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