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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曲鱼荻引(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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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素光骑小红马,带两个婢女来到驿馆,邀郑吉去骑马。

素光今天打扮得很漂亮,杏衫绿裙,鹿皮蛮靴,头戴一顶小花帽,乌发绿眸,明肌如雪,轻盈如彩蝶,美丽若精灵。

昨天被摆了一道,郑吉提起骑马就头疼:“殿下,听说赤谷城是乌孙山下第一城,恢宏壮丽,神异如仙境,能否让我开开眼界?

“好啊,再过几日就是祭月节,国中正热闹呢,我带你去瞧瞧。”

“祭月节?”郑吉一怔,乌孙人也有拜祭月亮的习俗?在汉地,自古就有“秋暮夕月”的习俗。夕月就是祭拜月神。《管子?轻重己》中记载:“秋至而禾熟,天子祀於大惢,西出其国百三十八里而坛,服白而絻白,搢玉揔,带锡监,吹损箎之风,凿动金石之音。朝诸侯卿大夫列士,循於百姓,号曰祭月。”

郑吉生于会稽,江左祭月的风俗由来已久。想起小时候祭月的情形,嘴角不由浮起一抹笑容。当然,祭月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姐姐。民间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他身为男丁,不能参与这项活动。可跟在姐姐身边,倒是没有错过吃瓜果糕点的机会。

郑吉想了想,问道:“乌孙的祭月节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素光也听说过汉地祭月的风俗,笑道:“我们这里与你们汉人不一样,祭月之夜,不论男女均可参加。篝火达旦,亦歌亦舞;男子则有追月之戏,骑骏马,驭长风,与月竞奔,直到月落方止。至于女孩子……”她的小脸微红一下,羞涩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知道?”郑吉有些不明所以,看到素光的神情,也没有再问,叫上虎蛮,一起乘马出了驿馆。

赤谷城意为“红色山谷之城”,它不同于诸国之都,没有城郭,地多莽平,山多寒松,天空高远,云雾飘渺,一座座穹庐像星星似的散落在碧草松涛之间,金色的王宫与白色的神庙遥相辉映,神秘、纯净、朴拙,宛如神祇遗落世间的梦幻之境。

素光是个很称职的向导,一路之上,殷勤地向郑吉介绍城池布局和周围建筑的来历,看得出小丫头对赤谷城颇为自豪。

逛了一会儿,但见街上行人匆匆,或骑马,或乘车,或坐辇,风风火火,像潮水一样涌向南城。

郑吉等人大为惊讶,叫住一个路人,向人家打听缘故。

那人说,南城黄鹄楼今日有祭月盛会,苏子将登楼献技。

郑吉诧异道:“黄鹄楼是什么地方?苏子又是谁?”

素光秀眉一扬,说道:“黄鹄楼是乌孙第一乐坊,其中有八位女子天赋卓绝,各擅胜场,加上容貌不俗,被人捧为八仙子。而苏子便是八仙子之首,一支竖笛夺人魂魄,可与天籁争鸣。乌孙人都以聆听苏子的篴音为荣,每当她登楼献技时,往往万人空巷,赤谷城都会为之罢市一日。”

“这么厉害?”

“这是我姐姐说的,她精通音律,想必不会有错。”

郑吉愕然,竖篴也就是洞箫,乃江南乐器,不想万里之外的西域竟有擅奏之人。今日偶遇,自然不能错过,一定要去听听久违的乡音。

黄鹄楼位于南城,不同于乌孙传统的穹庐,建筑风格与汉地无异,粉墙黛瓦,庭院幽深,杨柳依依,琴声袅袅,疑似置身于烟雨江南。

南城大街上人山人海,都是慕名来听苏子吹篴的乌孙人,当然也有不少诸国名士和王孙公子。楼外有剽悍的仆从守护,非获邀请者一律不准入内。这也难怪,毕竟黄鹄楼面积有限,不可能容纳下半个赤谷城,只能筛选一部分人入内。

郑吉等人不在邀请之列,可素光本人就是一张通行证,往那里一站,黄鹄楼的仆役二话没说,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让了进去。赤谷城上下,谁不认识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公主?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得罪名贯赤谷城的“小魔女”。

2

黄鹄楼位于一座园林之中,雕栏玉砌,帷幔如云。园林依山傍水,一派浓郁的汉地江南风情。楼前聚集很多人,或立或坐,翘首以盼。

素光不想惊动其他人,和郑吉寻了一个靠边的位置,悄悄坐下来。有彩衣婢女奉上瓜果香茗,郑吉要了一杯清茶,凝神静候。

工夫不大,楼上白色帷幔挑起,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到栏杆前,星眸皓齿,肌若凝脂,眉似新月,举止纤柔,如轻云出岫,别具一种出尘之态。

众人骤觉眼前一亮,若明月之出清溪,万籁俱寂,偌大的庭院落根针几乎都能听得见。

“苏子!”不少王孙公子面色潮红,立刻唤出她的芳名。

女子不说话,星眸微转,众人霎时如闻落雷之音,不由得心跳加快,都觉得苏子看到了自己,情难自已。

素光把一粒剥去皮的葡萄丢进嘴里,啧啧叹道:“看看那些人,一见苏子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喂,虎蛮,你的眼珠子都飞到人家脸上了,真恶心!”

旁边有人笑了起来,看见是小公主殿下,又吓得赶紧闭上嘴巴。

虎蛮揉揉眼睛,争辩道:“哪有?我的眼珠子还在呢,没有飞。”

素光直捂额头:“郑吉,瞧瞧你收了个什么人?小小年纪就这么好色,长大了还不得祸国殃民?”

郑吉回头看她一眼,想了想说道:“殿下不必担心,论到绝世倾城,虎蛮可比你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是当然……”听到郑吉夸赞,素光沾沾自喜,话才出口方觉不对,笑容僵住,好像刚吃下的不是水灵灵的葡萄,而是一只死耗子。她狠狠瞪着郑吉,气得直磨牙,这个家伙还真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啊。拿那个野人似的小蛮族和她比……她长得有那么砢碜吗?说什么绝世倾城,还不如直接骂她祸国殃民呢。

一段小小的插曲过后,郑吉和素光都把目光投向楼上。见苏子轻轻向众人施礼后,玉足轻挑,斜欹一只高凳而坐,纤手执洞箫送至丹唇边,兰气轻吐,箫声悠悠而起。

暮野千里,冷月无声,有风自天际吹来,呜呜咽咽,一种苍茫落雪般的冰冷充斥于天地之间,仿佛整个世间只剩下白茫茫的忧伤。众人觉得手足冰凉,肝肠欲断,恨不得大哭一场。忽然箫声一转,冰雪融化,大地春回,溪水涣涣,云烟澹澹,众人听见了花开的声音,看见了花树下那抹俏丽的身影,一种莫名的喜悦悄悄绽放在每个人心里,莫不手舞足蹈,欢天喜地。

一曲终了,余音不绝。众人如闻神音,莫不击节叹赏。

素光问道:“此曲悲音萦回,宛似秋风入骨寒,何解?”

郑吉道:“问世间情为何物?一入骨髓,便教生死相许。”

郑吉的声音不大,只因场中静寂,被楼上的苏子听得清清楚楚。她神情一震,注目郑吉良久,徐徐施礼道:“粗鄙之音,不敢有污尊耳,烦请公子上楼,小女子伫候明教!”

苏子莺声燕语,却如惊雷一般震撼全场。

苏子出道以来,人如谪仙临尘,箫音天籁无双,倾倒诸国无数王孙公子,可惜迄今为止也没有人得到她的青睐登上黄鹄楼。赤谷城里私下传言,谁能获苏子之邀有幸登上黄鹄楼,必定能够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没想到今日登楼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人,全场顿时大哗。

郑吉不知个中隐情,见苏子相邀,并未多想,起身准备上楼。

素光急道:“你不能上去!”

郑吉愕然:“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你就是不能上去!”

“人家当众相邀,不好拒绝吧?”

两人正说着,一个小婢过来请郑吉上楼。

素光待要阻拦又恐惹众人耻笑,不由暗暗磨牙。见郑吉上楼,干脆也跟了上去。

苏子迎上施礼:“公子雅人韵士,苏子班门弄斧,惭愧之至。”

郑吉还礼:“姑娘妙手仙音,在下佩服!”

苏子大为欢喜:“吾师昔日曾言,有识方才之曲者,务必登楼一见。公子言旨正合真意,岂非吾师之知己哉?”

“不敢!在下一时信口开河,孟浪之处尚请姑娘谅宥。”

“公子不必自谦!”苏子又向素光施礼,请二人落座,自己陪坐一侧,有人奉上香茗,苏子笑道,“此曲虽不是郢中白雪,能得其旨者天下不过二三子。公子既明其意,知己二字并不为过。不知公子哪里人氏?”

“大汉会稽郡!”

“公子也是江左之人?”苏子面有异色。

“难道此地也有江左同乡?”

“吾师乡梓即是江南姑苏。”

“哦,敢问尊师名讳?”

“姓叶,上无下羡。”

“白衣箫王叶无羡?”

“公子认识先师?”

“先师?叶大师他……”

“吾师故去多年,此地空余黄鹄楼。我多次打算前往姑苏寻访先师旧亲,无奈黄鹄楼是先师一手所创,不敢弃之,以致滞留至今。”

叶无羡是姑苏人氏,以善吹洞箫名动江左,因喜穿白色长袍,故有“白衣箫王”之称。郑吉也是江南人,自然听说过叶无羡的大名。

通过苏子讲述,郑吉才知道叶无羡少年成名,后与细君公主相识,惺惺相惜。细君公主远嫁乌孙,叶无羡万里相随。

细君公主不适乌孙水土,作《黄鹄歌》以遣思乡之情。

后来,乌孙王猎骄靡死,孙子军须靡继位。按乌孙习俗,细君公主要再嫁军须靡为妻。细君公主无法接受,本想归国,却接到汉天子旨意,不得不嫁给军须靡。细君公主心绪难平,一年后郁郁而终,葬于乌孙山下。

叶无羡痛彻心肺,在乌孙山下结庐守墓十余载,一人一箫,白发如雪。后于赤谷城建造七层之楼,以“黄鹄”为名,传技于西域,终生不复还乡。

郑吉恻然,天下痴情人多,如叶无羡者几人?天教心愿与身违,一代箫王最终客死异域——悲哉!

苏子请郑吉吹奏一曲。

听过叶无羡与细君公主的遭遇,郑吉心有所感,遂取洞箫吹了一曲《忆故人》。

箫声低沉萦回,如风起幽夜,淡淡的无奈笼罩整个黄鹄楼,将楼内楼外诸人带进一个邈远之境: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箫声犹如一抹月光消散于花林,落英缤纷芬芳盈野。

素光小脸潮红,双眸全是震惊之色,她万没想到郑吉会吹洞箫,且吹得这么好,心里有很多疑问,却不敢开口,唯恐惊扰了黄鹄楼上唯美的气氛。

苏子眼角润湿,赞叹道:“非痴情人不能奏痴情曲,今日方信情之一字非妄说。先师若知世上有公子,必含笑九泉。”她转身从桌上捧起一个细长的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支竹箫,拇指粗细,若翡翠雕琢而成,晶莹透亮,竹气如新。

苏子将竹箫捧在手里,眸中浮现追思之色:“此箫名为鱼荻,曾相伴先师三十年,先师不忍它与身俱没,希望赠与有缘人。公子既为先师知音,又有高才雅道,正是鱼荻的不二人选,万望勿辞。”

郑吉恭敬接过竹箫,入手略沉,以指轻叩,隐然有金石音,心知不是凡品,辞道:“令师高行大义,在下神往已久。此箫贵重,在下不敢觊觎。”

苏子道:“物是死的,因人而生,轻重只在人心。此箫得遇公子,便是它的造化。先师在天之灵若知鱼荻有了归宿,也会备感欣慰。公子不受,是忍心让它继续蒙尘吗?”

郑吉不再推辞,将鱼荻置于案几上,焚香三拜而受之。

苏子动容,知鱼荻终获良托,伤感之余又是欣慰。

郑吉凭栏远眺,衣袂飘飞。目光尽头正是苍茫的乌孙山,那里葬着细君公主,也葬着叶无羡。青冢犹在,人已杳逝。

箫声呜呜而起,如人长歌。

乌孙山下,

谁反弹琵琶?

谁笑如昙花?

不使青冢染白沙。

遥想当年,姑苏城外初相逢,年少春衫薄,风起花如雪。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人生易老天难老,宁负苍天不负卿。

一句轻许,万里天山行。

不恨心事逐水流,敢将此身葬胡沙……

苏子俏脸苍白,犹如泥塑。

素光更不堪,秀眸迷离如雨。

许久之后,苏子叹道:“苏子孤陋寡闻,不知公子刚才所奏为何曲,实在惭愧!”

郑吉收箫于匣,揖礼道:“一时所感,胡乱奏之,让姑娘见笑了。”

素光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悲伤中走出来,怔忡道:“郑吉,你怎么能吹出这样的曲子?不敢再听一遍,真怕心都会碎掉……”

苏子想了想说道:“没有名字,不如就叫鱼荻引吧,我把谱记下来,还请公子指正。”

“鱼荻引?这个名字不错。”素光踊跃附和。

又说了一会儿话,郑吉与素光告辞,苏子送他们离开。

楼外诸人不知刚才箫曲为郑吉所奏,看到他和素光下楼,以为他当面聆听玉人吹篴,莫不艳羡万分。他们见郑吉捧了个盒子出来,哪能猜不到是苏子相赠之物?不是怕招惹到素光那个小魔女,也许会有人当场出手抢夺。

素光忽然说道:“郑吉,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想杀你吗?”

郑吉大笑,旁若无人下了楼。

苏子伫立楼头,怅然良久。

众人看到这一幕,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3

刚出南城,一拨人马突然拦在前面,执明晃晃青铜弯刀,喝令郑吉下马交出长匣。

郑吉笑了:“公主殿下,你还真是乌鸦嘴啊,我要被你害死了!”

素光直咬牙,恨不能用鞭子抽他几下:“你个没良心的,我好意提醒不让你上黄鹄楼,你偏不听,反来怪我。多少双眼睛像狼似的盯住苏子,你去凑什么热闹?”

郑吉揉揉鼻子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素光不想理他:“你问我我问谁?”

虎蛮从背上摘下猎弓,扣箭于弦,恨恨道:“他们是匈奴铁鹰卫,杀过我们不少族人,化成灰我都认得他们。”

对面人群分开,一个中年汉子策马出现,身材矮壮,头大而圆,颌下有须,左边耳垂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金环,剽悍凶蛮。他看看素光,皮笑肉不笑道:“我们要拿下那个汉人,若是惊扰了殿下,望乞恕罪!”

素光认得这个人,不满道:“呼卢,郑吉是乌孙贵客,匈奴铁鹰卫公然在赤谷城里抓他,是不把乌孙放在眼里吗?”

呼卢豹眼一寒:“此事与殿下无关,殿下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本公主偏要管呢?”

“凡是与铁鹰卫作对的都成了死人!”

素光勃然大怒:“呼卢,你不过是日逐王手下一个小小的百长,也敢威胁本公主?这里是乌孙国的赤谷城,不是日逐王的金帐王庭。等我禀告父王,一定砍了你们的脑袋。”

呼卢冷笑:“公主请便,铁鹰卫只管杀人,至于我们的脑袋,谁有本事就要他来砍好了。就怕我们的骨头太硬崩断他的刀!”

“你……”素光气得浑身哆嗦,恨不能立刻叫人杀了呼卢。

郑吉见匈奴人要抓他,心知此事背后必有蹊跷,他刚到赤谷城,照理说匈奴人不该这么快找上他。事实上匈奴人不但来了,而且还敢在赤谷城明目张胆行凶,身后若没有乌孙权贵支持,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当然,眼下不是追查幕后元凶之时,既然有人指使铁鹰卫针对他,他也不介意拿这帮匈奴人开刀,给那人一点儿颜色看看。

郑吉让虎蛮护住公主和两个婢女,又向他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抽刀在手看向呼卢:“这把刀杀过狼,宰过熊,喝过无数匈奴人的血,希望不会让你们失望!”

呼卢见郑吉敢对铁鹰卫拔刀,眼皮一跳,冷声道:“小子,你很有胆色,可惜困兽犹斗改变不了什么。你最好跪下来求我,双手奉上从黄鹄楼带出来的东西,我保证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郑吉拍拍木盒,“东西就在这里,就怕你们没命拿走。”

“你找死!”呼卢暴怒,朝铁鹰卫一挥手,“杀了他!”

两名铁鹰卫应声而出,扬刀跃马,卷起两道黄色土龙杀向郑吉。

素光又气又急,她没想到铁鹰卫真敢在赤谷城里杀人,这是对乌孙国的藐视,把乌孙人的脸打得啪啪直响。郑吉匹马单刀如何是十几个匈奴铁鹰卫的对手?她身边只有两个婢女,加上虎蛮才四个人,根本不够铁鹰卫塞牙缝的,怎么救郑吉?

郑吉猛力一夹,紫凫长嘶如龙,像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虎蛮操起猎弓,一声轻喝,野牛筋绞成的弓弦发出可怕的尖啸,箭矢如青虹贯空而去,越过飞驰的紫凫马,不偏不倚正中左边铁鹰卫的咽喉,那人翻身坠落马下。

几乎同时,郑吉重刀快马如旋风般杀到,一刀立劈华山,将右边铁鹰卫斜肩带背劈成两半,血水冲起五尺多高。

呼卢和铁鹰卫见甫一交手,己方就死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拦住他!”呼卢没料到郑吉如此勇悍,连忙喝令铁鹰卫,希望围住郑吉,倚多为胜。

说到凶悍不怕死,诸国之中匈奴人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可惜他们遇上了郑吉,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登时乱作一团,各自为战。

郑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吞雪刀左劈右砍,神出鬼没,挡者披靡。他比谁都清楚,匈奴人最善于骑兵集团作战,真被铁鹰卫围上,他纵然不死也得扔掉半条命。

郑吉敢以少击多,是有底气的。匈奴人的弯刀多为青铜铸造,无论锋利还是坚固程度都远逊于汉军的环首铁刀。郑吉力气极大,手持利刃如虎添翼,一刀下去往往将对手连盔带甲劈开,血肉纷飞,这种杀戮是极具震撼性的,给铁鹰卫造成的心理恐惧比杀戮本身更可怕。眨眼之间,又有几个匈奴人惨死马下,血水染红了半条街。

余者顿作鸟兽散,他们被郑吉吓破了胆,意识里离这个汉人越远越好,岂不知这样一来反而招致更大的灾难。

虎蛮是天猚族仅存的射雕手,箭术精绝。郑吉与铁鹰卫混战的时候,他怕伤到郑吉不敢放箭。铁鹰卫一逃,正好成了活靶子。连续开弓,箭似流星,将一个个逃窜的铁鹰卫射下马来。

呼卢见状红了眼,他自恃力大绝伦,纵马朝郑吉冲过来,高扬弯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恨不能一刀将郑吉劈成两半。

他原以为杀个汉人是举手之劳的事儿,没想到一脚踢到铁板上,十几个铁鹰卫死的死伤的伤,而对方只有两个人,其中之一还是个孩子。这种结果等于将铁鹰卫的荣誉和尊严踩到了烂泥里,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郑吉,再将射箭的小崽子挫骨扬灰,否则,他只有用自己的血洗刷这个耻辱。

郑吉横刀立马,刀尖上不断有血水往下滴落,星眸微眯,望向扬刀纵马奔来的呼卢。

说心里话,郑吉根本不把呼卢放在眼里。他杀过很多匈奴人,一个小小的百长算什么?

“杀!”郑吉舌绽惊雷,紫凫马如龙出潜渊,追风逐日而去。马快刀更快,一刀劈开虚空,直要斩落诸天星辰。

呼卢见一道寒光由天而降,知道不好,赶紧挥刀封挡。

“当!”犹如晴天落下个霹雳,呼卢半边身子发麻,虎口迸裂,青铜刀脱手而飞。呼卢惊骇欲绝,他万没想到郑吉如此神力,刚要抱头鼠窜,郑吉反手一刀将他劈落马下。

呼卢倒撞地上,差点儿闭过气去。刚要爬起来,一柄环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郑吉星眸如雪:“我只问一句话,谁要杀我?”

呼卢浑身战栗,刀锋凌厉的杀气直入骨髓,令他全身如置冰窖。他毫不怀疑只要说错一个字,这个汉人就会将他劈成两半。他使劲儿吞咽两口唾沫,斟酌道:“苏子是泥靡殿下喜欢的女人……”

郑吉眸光骤寒,刀刃轻轻一抹,将呼卢的喉咙割断,一蓬血雾喷涌而出,如一道诡异的彩虹。

他本想擒住呼卢,逼出幕后之人。转念一想,这种事明摆着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他初到乌孙,想要杀他的除了匈奴人,就是亲匈奴的乌孙权贵。其中嫌疑最大的无疑是才被他削了面子的泥靡王子。

呼卢的供词果然与他所想不谋而合,这样一来,呼卢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他如今只是汉军一个小小的军侯,根本无力左右乌孙的政局。就算乌孙王知道泥靡想置他于死地,也不会治泥靡的罪。

泥靡手握兵权,在乌孙贵族中又有威望,对乌孙王翁归靡迟迟不肯交出王权怨念极深。呼卢与泥靡对质,只会让翁归靡与泥靡撕破脸皮。乌孙王一代枭雄,绝不可能为了一个汉人让乌孙国陷入内讧的泥淖。那么,事情一旦挑明,他除了被处死,没有第二条路。

他要活着,呼卢就必须死。

素光远远看见,小脸一白,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再也忍不住,嘤咛一声,俯在马背上吐得惊天动地。

4

这边杀得血流成河,早惊动赤谷城里的黑甲军。

黑甲军负责国都治安,每个士兵都是黑甲黑马,直属大昆弥指挥。

一百多黑甲军闻讯而来,把长街围得水泄不通。两边房上更是出现众多弓弩手,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将下面的人射成刺猬。

为首将领身高九尺,虎背熊腰,面目黧黑,坐下一匹乌骓马,手擎一杆鹅蛋粗的狼牙棒,亚赛金刚转世,威风八面。

那人站在街口大喝:“里面的人听着,放下武器,下马受缚,胆敢不从者格杀勿论!”

街上除了郑吉五人,其他人早跑光了,刚才杀得人头滚滚,看见的人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哪敢留在这里看热闹?

郑吉示意虎蛮下马,将刀插在地上,乌孙黑甲军不同于匈奴人,人数众多,主场作战,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内,他们两个根本没有逃脱的希望。

当然,若是黑甲军别有用心,他也不会束手待毙,刀就在身前两尺处,伸手可及。不管谁要杀他都得付出足够的代价。

那人策马走进长街,见地上倒着十几个人,都是匈奴人打扮。要么被箭矢贯喉而死,要么被人一刀分尸,血流漂杵。一个百长模样的匈奴汉子被人割了喉,两眼圆睁,死不瞑目。哪怕他见惯了杀人的场面,头皮也一阵阵发麻。

他看向郑吉,这里五个人,除了三个女子就剩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孩子,看来看去只有这个汉人的嫌疑最大,不由攥紧刀柄,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郑吉想了想答道:“基本上如此。”

那人脊背一寒,握刀的手攥得更紧,厉声道:“擅自在赤谷城里杀人,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这位大人,根据贵国刑律,自卫杀人好像不被追究吧?”

那人差点儿把鼻子气歪,一个人杀了这么多人,还敢说自卫,明明是屠杀好不好!

远处的素光缓过劲儿来,在婢女的服侍下有气无力叫道:“博尔勒,那些人是匈奴铁鹰卫,他们要杀我……是我让郑吉杀了他们。这事你不用管,我会向父王禀明的。”

博尔勒发现小公主在这里,吓了一大跳。见素光把责任揽过去,也不敢再追问,跑过去向小公主请了安,怒道:“匈奴人敢在赤谷城劫杀殿下,莫非吃了豹子胆吗?属下这就通令全城,缉拿铁鹰卫,绝不让一人漏网!”

素光点点头:“你去吧,记住适可而止,千万不要牵连无辜!”

博尔勒答应,派人保护公主,又留下部分人清理现场,然后带领黑甲军呼啸而去。

郑吉牵马过来,向小公主道谢。当街杀这么多人,不论什么原因,乌孙方面一旦追究起来,麻烦都绝不会少。小公主主动把责任揽过去,等于给他解了围,他岂能不知道好歹?

素光叹道:“两日不到,你给我的惊喜比我十几年遇到的都多,真看不透你是怎样一个人。”

郑吉想了想,认真说道:“其实我是个好人,最不喜欢打打杀杀。”

“呃……”素光和两个婢女霎时有种天雷滚滚的感觉。虎蛮不苟言笑,也被刺激到不行,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差点儿憋出内伤。

素光哭笑不得:“好吧,算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不过这几天你得听我的,好好待在驿馆里,哪里都不要去。我会让父王派人保护你。还有……我也会去看你的。”说到最后,小公主杏眸含羞,贝齿轻咬,玉颈宛似覆上了一层粉雪,明艳惊人。

郑吉笑道:“殿下好意,在下承领。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在驿馆里,若无必要,决不踏出门槛半步!”临走时,他又回头补了一句,“殿下,其实我是个怕死的人!”

素光登时雷得外焦里嫩,差点儿从马上栽下来。这家伙能再无耻一点儿吗?叱咤千里行,杀人如剪草,还有比他更怕死的人吗?

郑吉击杀匈奴铁鹰卫之事传遍赤谷城,乌孙人无不敬服。身为马背上的民族,乌孙人朴实率直,最重豪杰。又有人将郑吉独战群狼、手搏神熊、格杀水怪以及大败乌豹骑的事迹传出,乌孙人无不骨寒毛竖,提起汉人郑军侯,都战战兢兢畏之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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