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杨家小姐新婚夜失踪的案子已有眉目。”
书房内,宁远邱呈上一叠自中溱各州县递上来的公文,上面所奏之事,都跟近三年里新娘失踪的案子有关。
淮祯一一翻阅,发现失踪案果然不是个例。
他征完南岐返回随州后,陆陆续续过目了近半年州内的重大事宜。
随州城中行政官员完备,除了孙重礼是京中外派的监察刺史外,州县各位官员都以裕王为尊,他们办事的效率和成果也不俗,最后能递到淮祯桌上的,都是一些重大要事。
和民生军务夹在一起的便是这件失踪案。
人口失踪,归府衙负责,淮祯是亲王,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去过问府衙的每一件案子,只这一件除外。
杨家是随州富商,其女杨若雪本该在半年前嫁给城中另一富商之子,男女双方是两情相悦,门当户对,本是极好的一段姻缘,可在成婚当日,新娘却从待嫁的闺房消失无踪,至今已过半年,府衙依然没有找到杨若雪。
所幸在四周的山上并没有发现无名尸体,姑且判定杨若雪还未遭毒手。
正因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是在新婚当天失踪的,坊间便流言四起,说杨若雪跟情郎私奔,说杨若雪嫌贫爱富,嫁给富商之子不知足,还想攀附更高的枝头,所以逃婚。
彼时淮祯不在随州城内,否则民间那群碎嘴的穷酸秀才都能胡诌是裕王把杨家姑娘藏在府邸据为己有了。
流言纷扰,杨家名声受损,苦不堪言,直到淮祯回到随州,杨家老爷带着那未办成婚礼的女婿跪到淮祯面前喊冤。
这件案子才从府衙调到了淮祯手中。
淮祯养肩伤的这一个多月,陆续让人着手去查这件失踪案,如今已摸索出关键线索。
新婚失踪当日探查过新娘闺房的官兵描述说,闺房内的窗户敞开,窗户踏板上还有脚印。
从脚印的大小和力度来看,应当是一个成年男子,并且有一定身手。
房中没有挣扎的痕迹,只地上落了杨若雪的一根发簪,暂时无法判定是她被劫走时挣扎落下的还是自愿跟男人离开时不小心掉下来的。
杨老爷力证杨若雪对这桩婚姻没有任何不满,她和李家的公子本就是青梅竹马还是娃娃亲,没有私奔的理由。
杨家为女伸冤时,杨若雪的未婚夫也不顾世俗白眼始终配合,足可见两人感情深厚,因此私奔的概率更小。
那么只剩下新婚被劫这一个可能。
淮祯让人排查过随州正对面狼山的山寨,里面那窝土匪现在都成了平头百姓,新婚当夜更是连山都没有下过,也可排除嫌疑。
失踪失踪在随州城内如今也只闹了一起,不像是连环作案。
于是这件案子就成了悬案。
那日楚韶坐在书房里喝茶,无意中提了一嘴,说:“不能只看随州一城,万一整个中溱都有类似的案子呢?”
这话点醒了淮祯,他写了文书分发各地州郡,十日后,陆续有了回音。
中溱各地果然在近三年内,都有新娘失踪的案件。
如果只看随州一个城,似乎看不出这件案子的严重性。
但纵观整个中溱,几乎是每隔两个月,便有两三位新婚的女子无故在新婚当日失踪,并且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三年内,居然已经失踪了近百位妙龄女子。
这个数字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楚韶从街上回来,怀中揣着那本金屋藏娇,正准备和淮祯说外头的话本故事现在都写得太离谱了,想让他管管,刚走进书房,就察觉气氛凝重——啾咕身边的那些心腹要员都在书房聚集了。
像是在商讨什么大事,楚韶本想同往常一样绕到屏风后喝茶吃点心,等他们商讨完再说自己的小事。
不过他一进屋,屋内众人就把视线移到他身上了——很难不引起关注。
“轻煦,你过来。”淮祯朝楚韶招手道。
不知从何时起,裕王在府中议事时已经不避着楚轻煦了。
一旁的温砚都不用王爷开口,就主动搬了把椅子放到了淮祯身边,楚韶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在淮祯身边。
他同淮祯坐在一个位置上,书桌前那群谋士仿佛也要听命于楚韶似的。
淮祯将公文放到楚韶手边,毫无保留地说:“前几日那宗新娘的案子,各州都给了回音,你猜得没错,那伙人不是在随州城内连环作案,而是在整个中溱境内连环作案。”
楚韶立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连忙翻阅起各州呈上来的公文。
宁远邱:“......”
按理说,上呈给亲王的公文,旁人是不能碰的——更何况楚韶还曾是...还曾是敌国旧臣!
宁远邱欲言又止,算了,楚韶于裕王而言,似乎早就不是旁人了。
“你可看出了什么蹊跷?”
淮祯耐心等楚韶看完,才问。
“殿下有没有发现,这些失踪的姑娘在身份上有一个规律?”
楚韶拿出三本小州郡的公文,依次排开:“这三个地方,相较于随州溱京而言,都是小都城,这些地方失踪的新娘身份都是当地官员之女,且大多是七品左右的小官,属于轻易上不了京不能上告京都的人。”
经他一提,淮祯才发现这里面的关窍,他找出花州的公文对比,花州也在这三年陆陆续续失踪了三位新娘,然而花州失踪的姑娘,身份又和随州一样,都只是寻常的商户女。
虽说富商之女并不比书香门第官宦人家的女儿差,但商户毕竟是最末流的一个阶层。
如果一个府衙同时接到了商户女和官宦女的失踪案,同样是人命,就是官宦女子要金贵些。
宁远邱问:“这里面难道有什么门道?”
裕王已经明白楚韶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自己心腹,反问:“如果是随州四品大员的女儿在新婚之日失踪,会如何?”
宁远邱:“重臣之儿女若牵涉案件,亲王都会亲自受理,如果亲王查不出,便要上报进京,如果是这么多起案件连发,或许连圣上都会惊动...”
说到这里,宁远邱和在场诸位都懂了。
劫新娘之人,不敢在亲王坐镇的大州郡动手,比如随州和花州,哪怕要劫也只敢劫商户人家的女儿,因为这样,至少不会闹到亲王面前,他们不敢惊动亲王,实则就是不敢惊动京都。
可见背后之人,忌惮的是溱京的某股势力。
淮祯合上公文,往桌上一放:“还有一点,中溱境内只有京都没有相似案件。”
话说到这,书房里除楚韶以外,众人心中都已经冒出了一个人:瑞王。
这么多起案件,能在三年内不掀起波浪甚至连嫌犯都没有被抓到一个,这样强大的包庇势力,京都内除了皇帝,就是瑞王。
皇帝坐拥后宫三千,真要贪念女色,大可选妃,何必去觊觎已经待嫁的女子?况且如今的溱帝沉疴在身,哪会有这种心思?
那便只有瑞王淮旸最可疑。
宁远邱:“可瑞王爱妻之名远播,瑞王妃背后更是镇国公,以温老将军的威严,瑞王应当不敢。”
楚韶对瑞王了解甚少,只知道他是淮祯的长兄,他喝了一口温茶,单纯好奇:“瑞王对他的正妻很好?有多好呀?”
瑞王的事,没人比淮祯更清楚。
“大哥的正妻是温老将军的幼子,叫温霈,字露白。温霈年少时是宫中皇子的伴读,12岁那年冬天,淮旸不顾劝阻在御花园的湖面上走冰,最后在湖心的位置上踩碎了冰块,摔入冰水中。”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淮祯已经以为玉妃的事情失宠,人不在宫中,诸多细节,都是听镇国公和宫内的眼线说起。
“淮旸落水后,离他最近的就是温霈,温霈也识水性,他是第一个跳下水救人的,淮旸是皇室嫡长子,又是宫中最受宠的皇子,他落水,岸上的人都只挂心他,于是也就忘记了,第一个跳下水把瑞王推上湖面的温露白,等瑞王上岸吐出呛的水后,才有人想起水里还有镇国公的幼子。”
“温霈被救上岸后,浑身僵硬冰冷,只剩半口气,以镇国公在朝中的威望,这件事很快惊动了父皇,父皇又惊又怒,要知道镇国公最疼爱幼子,温霈要是出事,朝中武臣必定动荡。”
“父皇几乎端了整个太医院去,救治了三天三夜才将温霈从鬼门关拉回来。”说到这里,淮祯轻叹一口气,异常惋惜。
“温露白本来是极好的习武苗子,经此一劫,身体被那日的湖水冻坏了,此后再不能习武,只能仔细将养在家中。”
“当年我并不在现场,只听温老将军说过,以温露白当年的水性,救上瑞王后完全可以自行脱身,是瑞王在水中惊恐挣扎,在被侍卫拉上岸时,双脚胡乱在水下踢踹,居然一脚把本来可以顺利从水中脱身的温霈踹回了深水之中,这才让温霈险些丧命。”
楚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这事之后,瑞王顽劣不化的名声就传了出去,且非常不受镇国公待见,镇国公是朝中武将之首,瑞王惹怒了镇国公,等于和满朝武将站在了对立面。”
“淮旸的生母赵皇后眼看儿子失了人心,心急不已,直接遣散了王府中那群近身的莺莺燕燕,瑞王沉寂一年后,忽然大张旗鼓地追求起温霈来,当时闹得整个京都都知晓,大概倒追了四五年,期间瑞王的名声也因为专情而被美化了不少。”
“到温霈成年可嫁娶那年,皇后向皇帝求了赐婚的旨意,说是淮旸出于愧疚想照顾温霈一生,并让淮旸同镇国公发誓永不纳妾,此生只要一个温露白。这样半推半就,加之圣旨施压,瑞王才娶到温霈这个正妻,因为这段姻缘,瑞王专情爱妻的名声在京中广为流传,近几年在朝中的人心也有所回拢。”
“这就是瑞王爱妻名声的由来?”楚韶轻轻摇头,“乍听这些往事,明明都是温露白在牺牲,我虽然不知道当年细节如何,但是这桩婚事从头至尾都是皇室在拉扯,有谁去问过温露白的意愿呢?瑞王也不过是在利用对温霈的专情洗清从前的顽劣名声,实在看不出他有多爱自己的王妃。”
他晃了晃手中的茶杯:“况且瑞王也不是不近女色,他只是被愧疚和这道婚约压着不敢近,欲望压制久了,往往会酿出违背纲常伦理的恶果。”
“就凭三两句话,你就认定瑞王不是好人?”
瑞王是什么品性,没人比淮九顾看得更透。
他看得透,是因为他同这位兄长一同长大,人说三岁看老,淮祯自记事起,就知道要提防这位大哥,他心里早已有了确切的答案,但这是建立在他对淮旸十多年的相处之上才下的定论。
而楚韶,连淮旸的面都没见过,单凭这几篇公文给出的线索和自己的三两句话,就把这件案子的幕后主使给判定了。
该说他聪明,还是轻率?
他这么轻率地认定和淮祯同父异母的瑞王不是好东西,日后是不是也可以因为旁人两三句话认定淮祯同样不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