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每每入夜,就恐有此般鱼怪出没,便自行组织一干人等,宵禁后于此四周夜巡,只为搜捕这些邪魔妖物。”
在敬诚与家丁险些为那些鱼怪所伤之前,射向一众鱼怪的箭矢,即来自于此时言语之人——有在农忙时返回原本住处帮助耕种的府兵,见自东都而来一路,鱼怪作乱,便自行联络临近村落,组织起一支数百人的队伍,预备对抗鱼怪。
“既连郊外皆这般状况,”敬诚接过此人递来的水囊,猛地灌下几口,“想来东都亦不甚太平,汝可知晓其中生有何事?”
“未尽知晓得甚明,只是些耳闻谣传……”府兵从身旁一只鱼怪身上抽拔出箭矢,拉扯出一截血肉,他将这些血肉轻描淡写甩在地上,“城中早已现有此般鱼怪,是由东都北郊盛营中将领兵士所化,之后于东都内流窜,四散传开,之后便有了眼下这番景象。”
“如是……”敬诚有些惊魂未定,将水囊递返于府兵手中,“则东都之中亦不堪太平,汝等府兵距城内如此之近,怎未唤汝等前去支援?”
“支援?!”府兵觉不可思议地反问道,“如今东都城门紧闭已然有两三日,城内之人不得向外出,又如何得允城外之人随意向里去?”
府兵摇头笑笑,忽而想起敬诚和家丁骑马朝向的方位,又问道,“二位眼下沿此路,是要往何处去?”
家丁一直对府兵于家主的轻佻态度不满,没好气地抢过话把,“自是往东都去,否则此路还得向何处通?”
“在下所言,想必方才二位未尽听得?眼下东都已然全城紧闭,早不得进出,观二位装束,想是自长安而来,为己身之善,方绕路而行,或原路还返为妙。”
“汝可知眼下对谈者为何人?又知吾等缘何要往东都城内去?”家丁已不堪忍受府兵之随性所言,欲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
却被敬诚一把扶住肩膀,“这位提醒得是,吾二人前来时,并不知东都状况,所幸听得尊此时一言,才了解些许。”
敬诚站起身,四下寻找自己的马,而府兵组织起的其他人,这时正在对地上中箭的鱼怪,以刀斧等利器,逐具逐具瞄中要害补上致命一刀。
这时彻底从一时状况中回神的敬诚,想起这些鱼怪或原本为人之事,连忙厉声喝止在场众人。
众人见此陌生人生来魁梧,此时又似愣头愣脑地大吼,只抬眼看了看这一处,继续顺着众多鱼怪倒下的方向,仔细地一一将那些还在喘息的刺死。
“住手!此一众鱼怪原本岂非为人否?!”敬诚急得青筋暴起,用力拉过最近一人,夺下他手中的刀,掷于地上,再次大声吼道。
“即便原本为人,此时亡于其身下的,亦非人否?且此时之人,尚还有一番人形,君且看,”这人踢开脚边的鱼怪,使其仰面朝上,连原本为人腹部之处,此时亦覆有众多较四肢处细小得多的鳞片,“君见,此物仍可堪言为人否?”
此人怨愤地看了一眼敬诚,自顾自地将刀拾起,当着敬诚的面,再次将刀捅入鱼怪的脑中,刀身与鱼怪牙齿碰撞,发出碰撞声。
敬诚回答不了此人提出的问题,茫然四顾,众人手中火把火光所至,尽是这番场景。
鱼怪之中,虽体型皆大过寻常人多些,但终是有少部分,就似未长成之少儿大小,甚其中还有一些并未因中箭至甚,而仍奄奄一息的,就算鱼怪非人,也不当再行补刀虐杀。
“止住!停手!”
敬诚在人群、鱼怪尸堆中最终寻得自己的马,他迫不及待地讲甲胄取出,先将头盔戴上,再取出金腰带,无论银色盔上、还是金腰带上,都轻易能看出禁军的标识,他又寻得日常在宫中才配的佩刀,抽出之后高举,大声朝众人喝道,“止——!”
其余人不以为意,最初那名府兵倒是霎时认出了这副禁兵统领的穿戴,同连忙大声喝止众人,单膝着地跪下,“见过将军!”
众人见此架势,也随府兵跪于地上。
“吾乃右卫敬诚,”敬诚放下佩刀,扶正因情绪激奋而歪斜的头盔。
“此人便是敬诚?”“敬诚何人?”“怎得未曾听闻过敬诚之名,东都怪骨一事,岂非由两名御医与他,才得以顺利了结?”
众人各执一言,窸窸窣窣地谈论起来,家丁这时也站起,再人群中开始附和那些将敬诚认出的言语。
敬诚使府兵站起,问道,“至如今,鱼怪于此处已现几日?如此剿灭之数,已然几何?”
“回将军的话,”府兵眼神闪躲,“每日剿灭未尽有今日这般数量,但按日数算来,自东都传出盛营生异案之消息后两日起,日日都得见过有鱼怪。”
“或大或小,又是三五成群,又是十数,而吾等皆知,此处四下定是隐匿有相当数量之鱼怪无疑……”府兵见敬诚并无责怪神色,自己语气便亦舒缓起来,“此时将军未尽发觉,所谓鱼怪格外喜阴喜凉,当下时值仲夏,无遮挡、无水源处,自是定无鱼怪的,且……”
府兵说着,冲近前几人向一具鱼怪尸体示意,几人合力将尸体抬至敬诚面前。
此一具尸体在乱箭四射、横刀挥砍下,保留得还算完整,但稍长的伤口处,还是露出常人躯体上的皮肉。
几目对视,敬诚眉头皱起,府兵不等他言语,先行解释道,“此事至关重要,斗胆先请将军以手触碰此鱼怪伤口曝露处……”
敬诚一愣,家丁赶忙阻止,“吾家阿郎还要往东都平鳞症之乱,怎可于此时此处以手亲触这般莫名不祥之物?!”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府兵说着,毫不犹豫地将手指放入地面尸体的伤口内,刻意长留于其中一时,“将军请看!”
按理,若鱼怪由人所异变而成,且皮肉肌理这般相似,全然可以同视作为人。
以人而言,府兵对尸体举动后,所生结果确令人惊异——凡有为利器划开过皮肉的经历,便知自伤口处,定有鲜血溢出,伤口越大则渗血越多。
而此正是眼前鱼怪尸体诡异之处,无论方才的拖行,还是抬起放下,伤口处、哪怕原本尸体停留处,未有一滴鲜血落下,而自府兵将手放入鱼怪伤处,再取出,犹如血红酪羹般的胶状物不断从鱼怪体内涌出。
“僵……”
“是为僵血……”敬诚未及开口,府兵即已然脱口而出,“正是早先不足一月,生于长安之僵血症之僵血。”
“你于东都附近行动,又怎知僵血一事?”敬诚再复初见府兵时之不信任,提防地后移出一段便于拔刀的距离。
“将军勿要误会,在下先行知有僵血,才经由他人得知长安僵血案,将军若不信,大可直问在场其他人。”府兵自觉将手放至敬诚目光能及之处,尽力伸长。
对方眼神之中不再有任何闪躲、隐瞒,“如此说来,僵血不止现于长安一处?”
“若在下言,就算最为先行之异骨症,亦非仅限于东都,将军可信否?”府兵边说着,边朝人群远端抬手招呼。
随着人头攒动,一人行至敬诚面前——正如之前险些命丧于异骨症,被源阳强行取下身周异骨的源协一般,身上尽是缺失异骨后留下的窟窿,透过薄衣清晰可见。
“还劳烦自行向将军绍介。”府兵收回手,对迎上来此人言道。
“小的……在下乃江南道潭府属下袁州出身,姓袁,身周此异骨之状,生于本年——神龙二年早春。”
“早春?!”
敬诚诧异不止,异骨症于东都才方是于季春忽而现出许多端倪,照此袁姓之人眼下所言,岂非距东都南侧近千里,竟早已现过精冥石等物?
“汝便往下言说,”敬诚带着满腹狐疑,选择先行听下去。
“吾等于袁州并未见异常,只是不知自何时起,州内有一条大河,谓曰袁江,江两岸每逢入夜便现出阵阵荧绿幽光,持续数月之久,而后袁州城内便生出众多身生异骨之人,在下不以长留于东都为周全之举,便携一家八口,与一众志同道合之邻里乡党,不远千里投往东都,谁知即将到着之时,听闻东都又生起异骨之症,为不由他人言传是在下与一众袁州而至之人所致异骨症,便于东都之外此处驻居下来,如此,业已数月之久,实属不幸之中万幸,此一众诸位皆为大善之人,未以异骨症而厌弃吾等,反倒多行照顾,更是及时往东都打听如何医治之消息,由此一家得以苟活下来……”
“谈何苟活,倘若真要言,便是命硬。”同于一处的人群里忽而冒出一句,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由此说来,眼下可堪一疑之事,不止此鱼怪身上之僵血怪异,还有无论异骨、僵血与此时鳞症何样怪病,皆非只原发于东都、长安?”
“还有一项,再恳请将军以手亲触此鱼怪,”府兵恳切地望向敬诚,诚恳地说道,“唯有将军亲触,才得知其中蹊跷。”
敬诚不顾家丁再行劝阻,直直将手触及鱼怪鳞片,却很快似触电时将手收回,“怎这般动手?”
“吾等捕杀鱼怪初一日便察觉,凡鱼怪,无论大小,无论死活,无论何时,浑身上下便如此时一般,冰寒异常,怪道都喜阴冷之处而畏热怕光。”
“而鱼怪言语又是为哪般?”府兵所言,敬诚已然猜出大概,于是问出一直悬于心上的另一个问题。
“言语?”府兵错愕,“将军此话当真,按吾等寻常捕杀,从未听闻鱼怪还得言语。”
“方才放走一匹,否则眼下还能稍行……”敬诚想起那头被自己灼伤,又求饶的鱼怪。
“倘若为真,吾等一众定能将其寻出来,留活的便是!”府兵不等敬诚开口,直直安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