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日通过真人所设玄机后,接连十数日,当今圣人便按原约定时间日日早早赶往后山那处小舍,向真人求教道法。
当今圣人因嫌自玄元皇帝庙前门入,要花去多些时间,且还要整日于道观外等候的数百灾民、难民之后才得入,由此他便自行摸索了一条直上后山的小路,以节省时辰,便于向真人讨教。
明面上,是为道法,实则当日便其心自揭,相较于如何悟道,当今圣人更为在意的乃是,自己何时能同道观之中的道士一般,得略微掌握些许道术。
他亦知真人了解自己心中的此番意图,相应也不加掩饰,真人越是想要探知他心中所想,当今圣人彼时则越是反复默想欲习道术之事,让真人知晓。
以真人看来,庐陵王已然四十有余,道术又实非那不消几日便能习得之街头蒙人把戏,因此只从时日上看,庐陵王根本不具备此掌握道术之先决条件。
且,就同庐陵王这般深陷世俗,曾位极人尊,又经历巨灾大难,再复得高位之人,是难再有平静心性,去应对道术的繁杂修炼。
此外还有一项,以过往数日真人对庐陵王的探知与了解,他便认定,就算庐陵王有此心性,却定无长久琢磨、精进的耐性——尤以他日或得皇位之后,遑论可否习得,庐陵王定是要以才掌握至未尽熟练之粗糙道术,掌控那时朝堂。
真行此举,又同此时武后明明崇佛至甚,却将丘真人这样一名道士,于朝中百官、宫中皇亲国戚前,奉为上宾之理相同,无非是借真人之名望与力能,感化、震慑他人。
若彼时武后亦能习得些许道术,恐此时丘真人便未有如今之地位。
综其所有,庐陵王学不会,丘真人亦不愿倾尽所能相授有关道术之事——即便明确而反复地在庐陵王脑中知晓他之本意,真人也只愿意不厌其烦地将一册又一册的道书之中,一页页一字一句地为庐陵王讲明。
其实此举还有一处未尽显性的缘由——原本真人欲与庐陵王言明,而在知晓对方本意后,即不愿再提起。
此缘由便是,若只以单薄言语阐明道法,以及如何才能将其法应对至其世中,不消十数日,丘真人便能将其述说得明白,且得保庐陵王定不会轻易忘却,只是所谓运用,知其法理却无视之人,于此世中又何止一二人,庐陵王定亦是其中之一。
故而,真人自启发庐陵王那日起,便设计好了之后一切契机——就如同让庐陵王亲眼目睹数百灾民、难民等后施饭,是为让对方清晰知晓,即便盛世之下,一国都城之中,亦仍有数不胜数食不果腹之人,而为君之道,首要则是将如此一众孱弱国民之人数,降而又降。
否则,那撕书的小儿,便是将来这位庐陵王登上皇位后,治下国民的一隅缩影——吃食已成难得之物,圣贤书亦不过是盛放几只素饼的工具罢了。
以丘真人在庐陵王脑中观之,对方自是已通过几日在玄元皇帝庙中的所见,察觉出盛世中的此般不堪来,但他自觉无能为力,且一心却只为习道术,由此真人便对庐陵王终将在与自身教授中得以悟出治国之道一事,心存怀疑。
道心虽未变,却已生疑,见庐陵王之相,亦非彼时初见之相,于是真人便明了,即便自身有动移将来之力,及眼下创造出的一切条件,却分毫不能撼动已发生过的事。
许是过去数日尽数由自己设计的关隘,反而导致眼下庐陵王关心世事而不得,只求仙法道术,以保自身周全。
“敢问真人,此法器十九种,究竟是为何十九种?”
“若不以其重大小用途论,分别为鼓、钟、法尺、法绳、法剑、筶、法印、手炉、龙角、令牌、念珠、木鱼、水盂、净板、拂尘、圭简、如意、法旗、八卦镜。”
真人如数家珍,一时也竟未问庐陵王为何有此一问,便又加上一句,“十九件中,并未皆是日常须用之物,亦同眼下贫道与殿下所相谈之事,并无关联,缘何突发此问?”
“真人多虑,此刻如此一问,便是心想他日若得以顺坐龙榻……即便不得顺利,但凡于朝中求得一官半职,定为真人定制一套十九法器,置入此玄元皇帝庙中,任真人所用。”
彼时真人只以此为庐陵王为掩盖真实意图,而行调笑,且庐陵王所言亦有趣,以眼下重返东都即将成为储君的身份,眼下由宫内制出十几件法器的钱财,如何会不得?
因此丘真人只笑而答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眼下贫道所持法器,又何止以十数计,若殿下实有此意,不如将其换为钱财,资助几名灾民、难民,倒算是从了大道,持了道心了。”
“真人所言甚是,然制一套法器之钱财,又能救助几人,他日吾如为人君,定不忘此时道观之中所见,将倾尽全力,使举国之中不再见食不果腹者……”
此一句言语,实不似一名年过不惑之年之身处高位之人得以说出的,但以真人对庐陵王心中所想之探知,亦知对方实则是为愿景多言,无非是为前一件要给真人打制法器之事说圆。
晓庐陵王对此事当真,真人便不再答,而是转为继续讲述道法,不过较之前更为上心些,并非为自身,更是为有成一事之决心之庐陵王,以及将来他日或为此人所负责之万民。
“他竟曾如此,缘何如今……”
是夜,因于狱中心忧,又百无聊赖的颜娘,在祖父丘真人幻象讲述过自己与当今圣人的往事,发出疑问。
“只以颜娘闻之,李唐当下这人君,曾未尽是不问世事,不以黎民百姓为重,而不行其实,不为所动之人,怎眼下似全然已变?”
“岂非如此?习道百年有余,只此人心,即便看透,亦难参透。”真人幻象于窗外透入的微弱光线中,显得辉亮无比,与他神情之中的灰暗气色截然相反。
“祖父既有探知人心之能,缘何竟为其人所诓骗?”
“若言诓骗,倒亦并未言错,只是贫道彼时竟不知,所授之道法,他听亦听得,习亦习得,所言运用,亦有其实,可谁人又知,如今想来,竟全乃障目之法,为的是将贫道长留于宫中,为其效力。”
颜娘于百无聊赖中寻到些许可得一乐之事,“依祖父所言,这双母子明面之上虽难得对付,脾气性子以及用心之险,却确为一处所出,世间坊内有言,‘非一家所出者,定难入同门’,此非同样含义?”
说罢,见丘真人脸上依旧深邃而愁云密布,才方干笑两声即止,转而又问,“究竟是何事使祖父顿察此人表里不一?”
“说来话长,”真人说话言语之中,竟夹带着叹息,“若要细说,恐除去方才法器一事,再无他事未与贫道行欺瞒……”
颜娘方想起才提到的十九种法器一事,再问,“难不成,此人得皇位后,真真以十九件法器相赠?”
“非也……”真人似思及何事,有些心不在焉,又闻颜娘所言后,忽而答道,“武后朝长安年间,如今圣人乃初回太子监国时,便令皇宫内用开始制作,历时三年有余,至神龙年间初年尽数制得。”
“花去三年?!”
“数百工匠,只为贫道制此十九件法器,若非贫道早年声望、名誉尚得百姓认可,只此一项,岂非毁了贫道百年之功德。”
“你那日方入翠峰山,于玄元皇帝庙歇息一晚,岂未见一口缺有一角的鎏金巨钟,就于道观大院之内安放,那便是以贫道之名所命之‘秉纯铜钟’!”
“下令清剿玄元皇帝庙时,无论兵士、过往路人,便是得其物便取,难移、不得轻动之物,尽数以全力损毁,李唐如今之沦丧,竟最终尽数聚于贫道曾苦心经营至久之此道观!”
丘真人回想起往事,似不堪回首,又欲从其中提炼出些许于此时得用之线索,因此无论行为举止或是言语,于此时皆显得格外纠缠。
“可倘若祖父有摆卦占卜之能,当初怎未为法器一事,或是彼时李唐圣人,卜上一卦?”
“你未通晓道法,甚全然不知,所谓法器,自是其上得护有道法,凡与之相干之事,皆不得轻易以卜卦占得,只一件倒还未必,道行略深,便可破;然整整十九件,只以此十九件法器,寻常道士便能得许多加持,岂可小视?”
“此事颜娘听来好奇,寻常道士?何为寻常道士?”
“此一句有何不明,略通道法,亦在修炼,便是寻常道士。”
“如寻常之人,若习得道法,且自身修炼,难不成亦为寻常道士?”
“自然,道可道,非常道,道不可名状,却深藏于万事万物之中,故而谓之曰道,人人皆处道中,亦可得道,如是为道。”
“依祖父此时所言,法器加持,习得道法,且自身修炼……难不成如今李唐李哲此人……”
此时丘真人幻象之上,光芒亮过先前任何一时,而真人双目圆睁,惊讶之状溢于言表,口中喃喃道,“贫道自以为活了百年,终是老了……”
而他耳边却忽地响起当年彼时庐陵王之句句称谓,“秉纯真人,乃吾师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