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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 1)

这是个后记,主要是有些后事必须交代,比如谁是老鬼?情报有没有传出去?如果传了又是怎么传出去的?等等疑问都悬而未决。

我当然要解决的,相信我。

只是,我先想说一说前事,比如我是怎么了解到这个故事的,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老实说,我以前的小说大多是胡思乱想出来的。卡夫卡靠做梦写小说,博尔赫斯靠读哲学书写小说,写小说的门道看来不止一个。我收集各个年代的地图、旅游册子、地方编年史,然后把胡思乱想种在合适的时间、地理上。我就是这样做小说的,以前。

总以为,这样弄出来的东西不会有人对号入座,不会被历史和后人责难。奇怪的是,这些年我的几部稍有影响的小说都有人对号入座,他们以各种方式与我取得联系,指出我作品的种种不实或错别。尤其是《暗算》,被改编成电视剧后(据说有几亿人看过),来找我论是非的人更多,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好蛰居乡下。因为找的人太多,已经影响到我正常生活。这些人中有位高权重的将军,也有类似701那些机构里的那些阿炳、黄依依、钱之江式的人物,或是他们的后辈。他们中有的代表个人、家庭,有的代表单位、组织,有的来感谢我,有的来指责我。感谢也好,指责也罢,我总是要腾出时间接待,解疑答问。其实,我要说的都大同小异,所以一度我就像可怜的祥林嫂一样,不时老调重弹。

当中有一个人,来意有点暧昧,他既不是来感谢我,也不是来指责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是来听我讲的,而是来对我讲的。他来自浙江杭州,姓潘,名向新,是个化学教授,年前刚从某大学退休,赋闲在家。他告诉我,他看过我几乎所有的作品,包括根据我小说改编的影视,他认为我是个讲故事的高手。

“但是,”他话锋一转,说,“真正讲故事的高手是生活本身。”

我说:“当然,生活无奇不有。”

他说:“我手上有一个故事,是我父亲的经历,绝对是真实的。”问我有没有兴趣听。

我说:“我对真实的故事不感兴趣,我的小说都是虚构的。我喜欢虚构。”

他说:“你还是听一听吧,也许你会有兴趣的。”

讲的就是我前面写的故事。

可以说,这个故事我是捡来的,有人送上门,我想拒之门外都不行。嘿嘿,我捡了个宝贝呢。

我不得不承认,与我以往虚构的故事相比,潘教授对我讲的这个故事显得更复杂,更离奇而又更完美,令我兴致盎然。事后,我有理由相信,潘教授不是随意而来的,他蓄意而来,带着目的,并以他的方式达到了他要的目的:让我来重塑他父辈传奇的经历和形象。

为了更全面地了解这个故事,接下来的日子,我先后三次去杭州,当面倾听潘教授父亲等五位当事人尘封已久的历史回音,他们都垂垂老矣。感谢上帝,让他们延年至今,并且还保留了半个多世纪前的记忆。往事没有随风飘散。令我称奇的是,尽管采访的时间和地点各个不同,但五位老人向我讲述的内容惊人的相似,相似的程度犹同己出。所以,我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了足够的信任和坦然。

不用说,潘老(潘教授父亲)会告诉我们所有的秘密,他是这个故事的重要见证者。故事中,潘老是延安派驻杭州的一名地下工作者,组织代号叫老天,主要负责中共杭州地下组织与新四军总部的无线电联络——无线电波是靠天空传播的,叫他老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除此外,他也负责给老鬼传送情报。

那么到底谁是老鬼?

“就是李宁玉!”潘老说,他就是李宁玉在遗书中说的那个良明吾夫——李宁玉的丈夫。

“不过,这是假的。”潘老告诉我,“我们其实是兄妹关系、同志关系,工作需要才假扮夫妻的。”

前面说过,李宁玉自称有个哥哥是被蒋介石杀害的,其实说的就是潘老。潘老早年是安插在蒋介石身边的共产党,后来身份暴露被判死刑。但他命大,正好碰到执行枪决任务的人是自己同志,搞了个假枪毙,让他死里逃生。从那以后,他一直隐姓埋名,浪迹四方。直到汪伪政权成立后,组织上把他派到李宁玉身边,假扮夫妻,开展抗日地下活动。所谓他脾气暴躁,赶到单位去打李宁玉,李宁玉自称移情别恋,晚上不回家,跟他分居等等,都是为了给人造成他们夫妻不和睦的假象有意做的。这样,两人可以避开许多夫妻间应有的俗事,比如一起逛街啊,散步啊,带孩子出门啊,等等。但毕竟还是夫妻,可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潘老说:“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把家当成站点,便于传情报。”

当时李宁玉的情报很多,急件一般由老鳖负责传递。他们随时可以见面,有暗号的,只要李宁玉当着老鳖丢个什么垃圾,老鳖就知道去哪里取情报。如果不是急件,李宁玉会在中午把情报带回家,然后由潘老负责传送。

李宁玉被软禁在裘庄期间,由于敌人掩盖工作做得好,全方位的,严丝密缝的,组织上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真相。说起这事,潘老的情绪有点激动,不停地摇着头对我说:“其实开始我是有些警觉的,为什么?因为很奇怪啊,就出去几天,搞得那么重视,既请我们在楼外楼吃饭,又带我们去裘庄看,好像就怕我不相信似的。再说,恰好在那一天,老汉同志(二太太)又被警察局抓了。这里其实是有漏洞的,但是老虎综合了老鳖的消息,最后没有引起重视。这主要原因是第二天老鳖去裘庄,李宁玉没给他任何暗示。老鳖认为,只要有情况李宁玉一定会设法转告他,以往都这样。他不知道李宁玉已经被牢牢监控,不敢对他有任何表示。”

为什么老鳖第二次从厨房出来探了下头就回去了?潘老告诉我,那是因为他看到李宁玉胸前口袋里插着那支白色笔帽的钢笔。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只要李宁玉亮出这支钢笔,等于是通知老鳖不要接近她,危险!

潘老说:“其实最大的错误在这儿,对亮出这支钢笔的理解。李宁玉当时的意思肯定是担心老鳖跟她联系被敌人发觉,所以才通知他不要接近她。但是老鳖把它单纯地理解为没情况,无需接近她。所以,老鳖回来汇报说肯定没情况。老虎正是根据这些情况综合分析,认为李宁玉确实在外执行公务,就没管她了。直到她尸体被运回来,我才知道出事了。”

我不解:“遗言中明明说是急病而亡,你怎么能看出她出事了?”

潘老说:“首先突然死就显得很蹊跷,不正常。有什么病会突然死的?如果真要是突然死的怎么可能留下遗言?其次,她专门强调称我为良明吾夫,这也是不正常的。像我们这种关系,她即使要对我说什么,直呼其名就可以,何必专门强调说吾夫?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她特别申明是因公殉职,死而无憾。这太不正常了。如果仅仅是为肥原工作而死,她怎么可能无憾?孩子还这么小,革命尚未成功,她应该死不瞑目才是!正是这句话提醒了我,让我怀疑她身上可能带出情报来了,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死而无憾。”八壹中文網

可是,潘老在李宁玉身上和遗物中找遍了也没有任何发现。

怎么可能有发现?肥原已经先他一步,把李宁玉遗体和遗物都翻烂了,至于穿的戴的都是新换的,更不可能有。

“但我坚信会有,我没有放弃,一直在找,在想,在猜。”潘老拧紧眉头,仿佛回到那个现场,“当我找过多遍,确信没有东西后,我怀疑她可能是用了某种秘密的方式。什么方式呢?我想如果在身上,肯定是在肚子里,她吞下去了。但这个她在遗言中没有任何提示,再说这又不是那么好证实的,所以我先没往这里想。不在身上,就在遗物中,如果在遗物中,我觉得唯一可能藏情报的地方就是那幅画,而且她在遗言里也特别提到了这幅画。于是我就细心地研看这幅画,希望从画里面发现什么。但我怎么看,再三地看,反复地看,就是没有任何发现。”

这画当时就挂在潘老的书房里,已用丝布裱过,框在一个褐色的镜框里。从画的风格看,说是素描,其实画得挺写意,树干和树冠都是粗线条完成的,只有个大的轮廓,小草更简单,长长短短,一笔落成,很马虎。画面是如此简单,浅白,即使用放大镜看,我也敢肯定那上面不可能藏有情报。

但潘老说,情报就藏在这幅画里面,让我猜。

开始,我看画纸比较厚,也许可以当中揭开,所以怀疑是在夹层里。继而,我觉得那两个树冠的形状有点像某种路线图,心想秘密会不会在这上面。后来,我又猜李宁玉给孩子附录的那句话里有文章。如是再三,均被潘老否认。最后,潘老看我实在没有新的想法,提醒我说:

“你注意那些小草,有什么特点?”

这些小草我早已反复看过,长长的一排,高矮不等,一半在地面下,一半在地面上,疏密有度又无度,看上去画得非常不经心,多数是一笔带过。如果要说有什么特点,就是画得随意,就是不可能在其间藏匿什么东西。

潘老笑道:“你的思路不对,你总想在上面直接看到什么,怎么可能呢?李宁玉当时的处境怎么可能直接告诉我们什么?所有带出来的东西都是被再三检查过的,你能看到敌人也能看到。这肯定不可能的。你应该想到,她一定把情报藏在只有我才能发现的地方。那么我和别人不同的是什么?我有什么火眼金睛?我刚跟你说过,我是个报务员,当时杭州地下组织与新四军无线电联络的电台是我掌管的,而李宁玉本人是专职的译电师,对莫尔斯电码非常精通。”

说到这里,潘老停下来,问我对莫尔斯电码了不了解。

我当然了解。我不了解莫尔斯电码,怎么可能写《暗算》?阿炳就是个侦听莫尔斯电码的高手。现在很多人都说我曾在相似的秘密部门工作过,甚至还有种说法,说我因为写《解密》和《暗算》已经被相关部门开除。对此,我总是无话可说,因为我不知该怎么说。不说也罢。我一向认为,我对大家重要的不是我个人的什么,而是文字,是作品。我也无所谓——不在乎——被单位开除或者重用。我无所顾忌,是因为我另有所图,就是:写好作品,让读者喜欢我,让读我作品的人有一个新的生活空间。换句话说,我在乎的是不要被读者抛弃,开除。我觉得这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容易做到,说容易也许只是轻薄的一面之词,不供参考。

好了,言归正传,说说莫尔斯电码。

我觉得莫尔斯真是伟大,发明了这么简单的一门语言。在这门语言里,只有两个声音:滴和答;只有两种笔画:点(·)和划(-)。点和划,或者滴和答的关系,是一比三。就是说,三声滴连在一起就是一声答,三个点连在一起就是一道划。进一步说,就是一个点、一声滴,把全世界的所有语言都纳入其门下。其传播渠道是天空,是云彩,是大气层。只要你在天空下,都可以使用这门语言。

三十年前,在我还是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我姑姑的婆婆去世了,她儿子在北京工作,急于要通知他赶回来参加葬礼。父亲带我去邮局,管发报的人是我们家亲戚(我要叫表叔),让我有幸第一次看到了发报机和发报的整个过程。我看到表叔端坐在案前,右手中指不停地在一个钢键上按动,同时屋子里充满了滴滴答答的声音。没有五分钟,表叔说他已经把我们说的话跟北京的亲戚发过去了,对方已经收到。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怀疑是假的,在骗我们。但是晚上,表叔给我家送来一份电报,说我姑姑家的儿子已经在赶回家的火车上,让我们无论如何要等他回来再安葬死者。我当时已经认识很多字,我把电报拿过来看,看到的却全是数字,一组接一组,每一组有四个数字。我问表叔他是怎么看懂上面的意思的,表叔说有一本书可以查,因为他经常用这本书,大部分都已经背得出来,所以不用查就可以知道。

其实,那就是明码本。去邮局发报,你会看到工作人员的案头总有这么一本东西,大16开本,厚厚的,像我们常见的一本英汉大字典。在这本东西里,所有的汉字和标点符号都变成了数字,比如中国,变成:00220948;美国变成:50190948;逗号变成:9976。诸如此类。到了发报员手中,这些数字还要变,变成滴答声,比如1变成滴答,2变成滴滴答。在此,作为一点知识,我不妨罗列如下:

1:滴答

2:滴滴答

3:滴滴滴答答

4:滴滴滴滴答

5:滴滴滴滴滴

6:答滴滴滴滴

7:答答滴滴滴

8:答滴滴

9:答滴

0:答

这是指声音,听来如此。如果变成笔画,则如下:

1:·-

2:··-

3:···--

4:····-

5:·····

6:-····

7:--···

8:-··

9:-·

0:-

假如我们把答(-)竖起来呢?可以想见,1234567890,以莫尔斯电码的方式写出来,则是:

·︱··︱···︱︱····︱·····︱····︱︱···︱··︱·︱

这是印刷体,看上去中规中矩,挺呆板,也许还无法让你和小草联系起来。但我们知道——前面说过,滴答的关系是一比三,笼统地说,也就是一短一长。而小草天生是长长短短的,用潘老的话说:十个手指都有长短,更何况小草。

潘老指着画中的小草,激动地对我说:“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不是小草,这其实是一封电报,是莫尔斯电码,长草代表答(-),短草代表滴(·)。”

我当然明白,无需多言。而且,以我的专业知识,如图中的小草我可以轻松将它转换成莫尔斯电码,详见如下:

66431032997605231801064831945028539125859982

作为一个搞地下工作的专业报务员,潘老的业务能力远在我表叔之上。据说以前邮局一般的报务员上岗要求是熟记五百个常用字,而潘老说他年轻时记住的字有两千五百多个。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查本子,当即认得出来,这则电报的内容是:

速报,务必取消群英会!

据我所知,三十年前,去邮局发电报,一个字是七分钱,标点符号算一个字。要发这一份电报,邮局收费顶多也就是一元钱多一点吧。但李宁玉为了发送这份电报,付出的却是年轻又宝贵的生命。当然,它的价值也是天大的。

潘老现已记不清具体日子,但由他在数年前口述,何大草教授编写,成都青城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七月出版的《地下的天空》一书记载,是一九四一年五月二日夜晚,即原定时间的四天后,周恩来特使老k在杭州武林路108号的一栋民宅里召开了相同的会议。会议开始前,与会全体同志都脱帽向李宁玉默哀一分钟,对她机智勇敢、视死如归的大无畏革命精神致以崇高的敬意!

最后来讲一讲肥原等人。

肥原当然不知道以上这一切。可以想象,当肥原站在人去楼空的文轩阁客栈前时,他一定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抓捕行动告败!换言之,老鬼已经把情报传出来啦!然而,谁是老鬼,情报是用什么方式传送的?肥原敲破脑袋也找不到答案。此时的肥原也没有热情去探究这些,自取自辱啊!他的热情都在松井司令官临行前给他的密信上。这也是一份密电,破译的密钥是时间,时间不到只能猜,时间到了即可以看。肥原打开密信,看见上面只有一句话:

就是说,凡可疑者,格杀勿论。

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指证肥原究竟杀了谁,据哨兵甲留下的回忆资料说,这天夜里肥原撤掉了岗哨和所有执勤人员,安排他们连夜归队,一个不留。在他们离开前,看见张司令匆匆赶来陪肥原吃夜宵。哨兵甲说,他回到部队后发现钱包不见了,怀疑是遗在房间里,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他赶回裘庄去找钱包,却发现东西两栋楼都已空无一人。那些人是何时走的,去了哪里,无人知晓。后来,除顾小梦和王田香又返回部队外,其余的人:张司令、老金、白秘书、张参谋(胖参谋)及一名负责窃听的战士,均下落不明,好像从人间蒸发了。哨兵甲认为,这些人都是被肥原以遗患的名义杀掉的,进而他推测,肥原后来被人暗杀,有可能是这些人的亲友或部下复仇所致。

潘老承认,他对肥原不了解,但说到他遭人暗杀的事,老人家闪烁着浑浊的目光,兴奋地对我说:“这年冬天,杭州城里经常传出有关肥原的小道消息,先是说有人出了十万块大洋请捉奸队去暗杀他,又有人说出的是二十万块大洋。有一天,杭州的所有报纸都登了,肥原在西湖里遭人暗杀,尸首丢弃在岳王庙门前,手脚被剁了,眼珠子被挖了,死状十分惨烈,大快人心啊!”

至于是谁杀的,说法纷纭,有的说是延安的地下党,有的说是重庆的捉奸队,有的说是张司令和吴志国的部下,有的说是顾小梦花钱雇的职业杀手。总之乱得很,什么说法都有,不一而足。所以,肥原被杀之事,因为过于生动离奇而变得像一个传说,穿过了世世代代,至今都还在杭州民间流传。

我很遗憾一直没找到顾小梦,听说她还活着,在台湾,后人很有出息,有个儿子是香港有名的大富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经常在内地活动,投了无数的资金办实业、做慈善,因而跟高层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我曾通过朋友帮助与他的秘书联系过,希望去台湾见一下顾老。秘书没有问我为什么就挂了电话,决绝的样子叫我看不见希望。据我掌握的资料推算,老人家明年该做八十五岁大寿,在此我遥祝老人家长命百岁,福享天年!

2006-11-7一稿

2006-12-3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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