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复兴殿的几案上摊着一张大图,图上画着三个红色的圈圈。
孝公盯住地图,将一块湿巾捂在嘴上,连续干咳。咳有一阵,孝公松开湿巾,看上去,是一团带血的浓痰。
孝公皱下眉头,端起案前一只药碗,眼一闭,一气饮下。
孝公将药碗推到一侧,拿起朱笔,俯身图上。
一阵脚步声急,内宰引公孙鞅趋进,小声禀道:“君上,大良造到了!”
孝公放下手中朱笔,看过来。
公孙鞅叩首:“臣叩见君上!”
孝公抬头,满脸堆笑:“呵呵呵,你走得快哩!”
“君上有召,臣不敢不快!”
孝公招手:“来来来,看图!”
公孙鞅趋前,指图,不解地问道:“君上,这是⋯⋯”
“呵呵呵,寡人这在为你选块地儿。”
公孙鞅怔了。
孝公指图:“这三块里,哪一块能中你的眼?”
公孙鞅再看图,一个圈圈画在河西,上面写个甲;另一个圈圈画在关西岐山一带,上面写着乙;最后一个圈圈画在汉中,写着丙。
审看有顷,公孙鞅再次看向孝公,目光诧异。
孝公感慨道:“公孙爱卿,秦国能够富强,能有今天,得力于你一人,寡人分国予你也不为过。有功当赏,而寡人一直未能赏你尺寸土地,不为别的,只为你没有军功,而依据先君规制及爱卿的新法,唯有军功才能割地封君。河西一战,你把这个缺补上了,寡人一直琢磨着要为你划块地儿!”
公孙鞅复跪,叩首,哽咽起来:“君上⋯⋯”
孝公起身,扶他起来,按他坐下,指图:“寡人选来选去,觉得这三块地儿都不错,河西是首选,它是你亲手打下来的。岐山是秦兴之地,由你治理,寡人放心;至于汉中地,虽说偏僻,却为沃野,可自成一体!”
公孙鞅拱手:“谢君上错爱!”
孝公摆手:“不是错爱,是你该得的。”又指图,“选一块吧!”
公孙鞅看图良久,回道:“如果臣一块也选不中,君上不会降罪吧?”
孝公吸一口气:“哦?”看图,“你⋯⋯”略顿,强作镇定,“不会是相中咸阳了吧?”
公孙鞅诚惶诚恐,五体投地:“臣不敢!”
“呵呵呵,”孝公弯腰扶起他,“没有关系,爱卿若是相中咸阳,寡人就搬回栎阳去!”
公孙鞅执意不起,重重摇头:“臣不敢!”
孝公松开,起身,盯着他,一阵诧异:“那⋯⋯”
公孙鞅缓缓站起:“如果君上定要赐鞅一隅之地,”指图,指尖落在商於,“臣就选此处!”
孝公看过去,愕然:“商城?”一脸疑惑,“这儿尽皆山地,贫瘠不说,武关以西横竖不过五邑,人口不足五千,配不上爱卿的丰硕功绩啊!”
“要是君上觉得不够,可以加上这儿,”公孙鞅拿过笔,从商城东侧的武关一路画过於城,直到淅水、涅阳一线,形成一个狭长的圈圈,“共一十五邑,东西六百里!”
孝公不解地说道:“这儿是人家楚国的呀!”
公孙鞅诡秘一笑:“只要君上赐给臣,它就姓秦了!”
孝公看着地图,沉思良久,抬头:“秦楚隔着千山万水,相安无事有些年头了。寡人若取於城,也就启了战端。楚人不比魏人,与魏人,我们说打就能打,说走就能走。与楚人,别的不说,单是调兵遣将,输粮运草,就不是个简单事儿,这仗怎么打?再说,家门口的雪都还没有扫好呢!”
公孙鞅盯住孝公,目光征询:“君上真的一心只想守在关中吗?”
“当然不想。”孝公迟疑一下,“这样吧,寡人决定封你为商君,那道谷地的事就是商君你的事,你与邻居之间怎么过日子,自然也是你的事。假使邻里之间产生龌龊,爱卿想借些人手前往摆平,寡人倒是乐于帮忙!”
公孙鞅会意,拱手道:“臣请借五万锐卒!”
“准⋯⋯”奏字未出,孝公喉咙一阵奇痒,面孔扭曲,忙捂嘴剧烈咳嗽。
公孙鞅颤声:“君上?”
孝公咳完,给他个苦笑:“让爱卿见笑了。”
公孙鞅关切道:“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是没啥大事儿,”孝公指下案上的药碗,“喝几剂汤药就好了。”
公孙鞅拱手:“君上,大业未成,龙体最是紧要啊!”
“呵呵呵,寡人晓得,离死还远着呢。”
诏命下达的第二天,公孙鞅的府宰冷向招呼几个仆从把“大良造府”的匾额拿下,换上“商君府”的匾额。
公孙鞅从府内走出,欣赏匾额。
冷向手指匾额:“主公,您看看正不?”
公孙鞅缓缓捋须,竖起拇指:“不错,不偏不倚。”又转对冷向,“呵呵呵,这个匾额一挂,你们就可改改称呼了!”
冷向眼珠子一转,低声叫道:“君上?”
“就限于府内与封地吧,不可张扬!”
冷向心领神会:“臣遵旨!”
公孙鞅割地封君的消息很快传到安邑。
公子卬摊开地图,看向商城,愕然道:“商城?”
“据说秦公为他选定三块封地,”陈轸指图,“一是这儿,西河郡,二是这儿,关西岐山,三是这儿,汉中地,”看向公子卬,“那厮却一个也没选中,自请商城!”
公子卬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为什么呀?河西沃野数百里,更是—”
“呵呵呵,”陈轸笑着打断他,“贤弟想说的是秦魏‘必争之地’,对不?”
公子卬点头。
陈轸诡秘一笑:“必争之地,他敢讨吗?那片土地下面刚刚埋下魏国的八万烈士,他能睡安稳吗?”
“关西呢?”
“风鸣岐山,那儿既是大周的龙兴之地,也是老秦人的本根所在,他公孙鞅敢去吗?”
“汉中也不错呀。”
“汉中是好,可汉中是秦、蜀所争之地,蜀人极是难缠,且公孙鞅是何等样人,岂肯偏安于一隅?”
公子卬越发糊涂了:“商城乃弹丸之地,贫瘠无出,连一隅也算不上,他却⋯⋯”
“呵呵,贤弟,如果我是卫鞅,也会选在商於!”
“哦?”公子卬瞪大两眼。
陈轸指图:“贤弟请看,从关中到商城,须穿越终南山,卫鞅在此设立一关,就可切断与关中的联系,自成一统!”
公子卬愕然:“你是说,公孙鞅有反心?”
“不是有反心,而是他自知作恶多端,不容于秦,有朝一日山陵崩,他好有个躲处!”
公子卬看着商城的弹丸之地,仍是不解。
“贤弟再看,依卫鞅个性,必不甘居于商城,而是会⋯⋯”陈轸指向於城,“向东扩展,将整个谷地据为己有!几百年来,这条谷地为秦、楚共有,秦立武关,楚立於关。今卫鞅已得秦地,若是再得楚地,就可坐拥此谷!”
公子卬吸一口气:“陈兄是说,公孙鞅欲据此谷,图二国之利?”
陈轸鼓掌:“不愧是上将军啊!贤弟请看,若是拥有此谷,卫鞅进可借秦势以击楚,东取宛城,南下荆襄,使楚方城不攻自破,退可筑关自立,结楚人以击秦,北出终南,直取咸阳!”
公子卬咂舌道:“啧啧,那厮果是想得远哪!”
陈轸鼻孔里冷冷出声:“哼,想得远?这正说明他恐惧了!他要退缩,他要保身!”
“哦?”
陈轸拳头一紧:“他开始怕死了!”
公子卬又吸一口气。
陈轸扯下公子卬的袖子,站起来:“走,进宫去!”
见到魏惠王,陈轸将商鞅获封的事大体讲述一遍,末了说出三个字:“弄死他!”
“弄死他?”魏惠王身子略略前倾,两眼眯成一道线,直直盯住陈轸,“怎么弄?”
陈轸目露凶光:“臣就一个字,杀!”
许是认为他在发牢骚,魏惠王打个哈欠:“怎么杀?”
“臣去杀!”
魏惠王、公子卬不约而同:“啊?”
陈轸拱手:“臣有三请!”
魏惠王凝视他,目光期待:“哪三请?”
“一、臣请使秦;二、臣请调配两个助手;三、臣请割上郡予秦!”
“什么助手?”
“一个善射者,可百步穿杨!一个善走者,可飞檐走壁!”
魏惠王自语:“善射者,百步穿杨?善走者,飞檐走壁?这个⋯⋯”眯眼,沉思有顷,看向公子卬,“卬儿,三军可有?”
公子卬平时专于治军,倒是不曾注意这个,迟疑一下:“应该有。”
魏惠王脸一沉:“什么应该不应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公子卬声音响亮:“有!”
“找到他们,交给陈爱卿!”
公子卬拱手:“儿臣领旨!”
魏惠王转对陈轸,面色略带不悦:“还有一条,割让上郡⋯⋯”
陈轸嘴角露出一丝黠笑:“王上,臣只是以割让上郡为由使秦,与秦睦邻,并非真正割让!”
魏惠王猜出什么,眼睛瞪大:“与秦睦邻?”
“有来无往非礼也。公孙鞅以睦邻为名使我,迷惑我王南面称尊,树敌于天下,以阴计骗我河西,臣请以其人之术回敬之。秦得河西,必觊觎上郡,以取整个河西而后快。我以上郡为饵,秦公必信,公孙鞅亦必不疑。”
“寡人准你所请!陈轸,”魏惠王拳砸几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寡人要的是公孙鞅死!”
陈轸拱手,一字一顿:“臣受命!”
魏惠王朗声道:“从今日起,寡人恢复爱卿的上卿之爵,待爱卿功成归来,寡人郊迎,为上卿洗尘!”
陈轸起身,叩首:“臣谢我王错爱!”
步出宫门,公子卬责怪道:“陈兄,那么大个事儿,你该事先打个招呼才是!”
陈轸重重摇头:“这个招呼不能打。”
公子卬表情奇怪地看着他。
陈轸苦笑:“如果打了,王上就会以为我俩是串通过了。”
公子卬恍然若悟,叹服地点头。
“军中不乏奇才,你选出二人就是!”
“刺杀公孙鞅,人必须选好,否则,功亏一篑不说,不定还要牵连⋯⋯”公子卬顿住,看向陈轸。
陈轸阴笑:“贤弟放心,什么也牵连不上,因为在下并非真的刺杀他!”
公子卬大吃一惊:“啊?”
陈轸恨道:“贤弟,轸谋事一向堂堂正正,怎么能搞暗杀这等让人不齿之事呢?卫鞅既已封君,杀之就是弑君,又教史家如何写轸?更何况,鞅贼若是死于暗杀,岂不便宜他了?鞅贼若再死于国事,岂不也太成全他了?”
公子卬蒙了。
陈轸拍拍他的肩,给出一笑:“卬弟放心,轸杀公孙鞅,是让他死得其所!”
公子卬仍不放心,眉头紧皱:“可⋯⋯方才⋯⋯”
“是说给王上听的!只有那样,我王才会解气!”
公子卬四处物色陈轸所需人才,不消十日,张猛送来两名军尉,一个是河西飞腿朱佗,另一个是新军培训营的箭师陈忠。
公子卬叫来陈轸,一行数人来到后花园中。
第一个展示才艺的是陈忠。公子卬让人在百步开外由细丝线吊起一片树叶,那树叶在微风中飘来荡去。陈忠引弓搭矢,略略一瞄,一箭射出,叶片剧烈动荡,箭矢深深嵌入丈许开外的夯土墙中。
一仆解下丝线,飞跑过来。陈轸、公子卬验看,树叶正中断裂,一半飞掉,另一半仍旧连在丝线上。
公子卬问道:“陈兄,箭艺如何?”
陈轸看向戚光。
戚光拿出一张秦弓,数支秦矢。
陈轸转对陈忠:“陈箭师,请试此弓!”
陈忠换弓复射,再中。
陈轸冲陈忠竖起拇指:“果是神矢!”转向另一武卒。
公子卬吩咐道:“朱佗,也给陈大人露一手!”
朱佗身形瘦长,目光也不犀利,乍看之下与寻常人无异。陈轸正自诧异,朱佗陡然动身,一个侧转,如同一只陀螺,陈轸还没弄明白,人已在屋顶,紧接着又是一晃,复在眼前,形同鬼魅。
陈轸鼓掌,指弓、箭,对陈忠说道:“这张弓,还有这些箭,统归你了,具体如何做,”对二人,指向戚光,“敬请二位壮士听戚光安排!”
商君的几案上摊着一幅秦、楚地图,商鞅目光依次扫过车希贤、景监、司马错、公子疾四人,沉声道:“诸位,今天请大家来,只为一件事,就是请大家观看此图!”
几个人头凑过来,所有目光盯在图上。
商鞅指向汉中盆地:“这儿是我们的汉中,”又指安康盆地,“这儿是楚人的汉中,楚人在此建有一城,叫西城,就是最西边的城,”又指上庸盆地,“这儿是上庸,”接着指向上庸西南,“这儿是荆山,荆山脚下就是楚国的郢都!”
几人盯图看一会儿,又看向商鞅,不知他想讲什么。
“再看这儿!”商鞅指向商於谷地的一条水流,“此水名唤丹水,出商洛山东流,到达於城,再东南,到丹阳,”指丹阳,“就是这儿,汇入汉水,而丹阳,即为楚兴之地!”
几人无不吸口长气。
“这儿是大巴山,巴山深处有条溪,叫巫水,巫水出自一座山,叫巫山,巫山里面有道溪,叫宁水,宁水出自一座山,叫宝泉山,宝泉山下有个天下闻名的地方,叫大宁盐场,这个盐场出产大量的盐,叫巴盐,巴人背着这些巴盐,向南入江水,供应楚国,向西翻越崇山峻岭,供应巴蜀,向北越过巴山主岭,进入堵水,沿堵水河谷北下,在这儿(上庸)会聚,向东运往楚国北地,向西运往汉中,向北经由商於道,直入关中!”
提到“盐”字,几人相视,脸上皆起亮光。
商鞅手指猛地戳向於城:“由这儿东下,向南,可经由淅水直入丹阳、邓、襄,向东直入宛城!”
众人目光跟着移向宛、襄。
“若得邓、襄,郢都指日可破,而宛城里出产一种宝贝,堪称天下利器!”
司马错眼睛一亮:“乌金?”
商鞅瞥他一眼,重重点头:“正是!”从案下拿出一块生铁,“就是此物,宛地产的,经过锻造,坚硬锋利,楚人将之铸作犁铧,破土耕作,无往不克!”
司马错盯住商鞅手上的那块生铁:“末将听闻西戎有锻术,可将乌金锻作精钢,若是制成兵器,定是铜戈所不可比的!”
商鞅笑了:“鞅还想说的,司马将军已经说了!”
景监迟疑一下,道:“我们不是有韩地宜阳的乌金吗?”
商鞅应道:“宜阳是有乌金,但宛地所产质量更好,且宜阳乌金必须经过函谷道入秦,而函谷道卡在魏人手里,单是关税就是一笔巨大开支!”
车希贤恍然有悟:“商君不会是想与楚国开战吧?”
商鞅诡秘一笑:“楚国是头大熊,怎么能轻易开战呢?”
车希贤一头雾水:“这⋯⋯”
商鞅的手指由商城东下,圈起包括於城在内的十个邑:“由这儿到这儿共有十邑,君上将之一并赐给在下了,可它们眼下却在楚人手里,在下有意收回,特请诸位谋议!”
几人皆是一震,不约而同地看向景监。
景监脸上微涨,看向一侧。
车希贤盯住景监:“於城等十邑皆在景氏辖下,只怕景兄⋯⋯”顿住,目光移向商鞅。
“哦?”商鞅苦笑,“这个在下倒是忽略了!此事改日再议,景兄留步!”
众人散后,商鞅将景监邀至后花园。二人在园中漫步,各有所思。
商鞅问道:“景兄,商於之事,你作何想?”
景监低头不语。
又走一阵,商鞅轻叹一声。
景监住步,看向商鞅。
商鞅亦住步,回视。
二人对视有顷,景监缓缓说道:“公孙兄,你是想听官话呢,还是想听私话?”
商鞅不假思索:“私话!”
“不同意。”
商鞅怔了一下:“官话呢?”
景监沉默不语,看向别处。
“景兄?”
景监淡淡道:“商君,下官可以不说出来吗?”说罢略略拱手,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商鞅眉头拧起。
景监前脚一走,商鞅后脚就到了国尉府,向车希贤下令道:“筹备五万锐卒,由司马错任主将,嬴疾为副将!”
车希贤目光征询:“商君,那道谷地,您真的志在必得吗?”
商鞅盯住他,脸上略显失望:“希贤,连你也认为我是为自己?”
车希贤赔笑道:“在下不是此意,在下是说,楚国方城是景氏地盘,宛城郡守景翠是景兄的亲侄⋯⋯”
商鞅截住他,冷冷接道:“你就直说,景监的胞兄景舍是楚国当朝令尹!”
车希贤咂吧一下嘴巴,不说话了。
商鞅长嘘一口气,摆手:“好了,你讲的这些在下全都晓得。景兄那儿,你得空劝劝他。既然来到秦国,他就该是秦国的人,秦人不为楚谋,儿女情长非大丈夫所为!”
车希贤拱手:“遵命!”
“还有,告诉景兄,无论他作何想,秦、楚必有一争,且此争亦必始于商於谷地,因为,谁能控制这道谷地,谁就在未来大争中占据上风!”
“遵命!”
向晚时分,商鞅一行共五辆辎车辚辚驶过咸阳大街,一百名短兵跟在车后。商鞅坐在中间的一辆豪华辎车上,车上无篷。
正行之间,“嗖”地一响,一矢从左侧射来,正中商鞅冠冕,头上表示君侯封爵的几串珠子应声而落。
商鞅未及反应,又是一响,一矢正中头顶,巨大的冲力将冠冕整个掀掉。
商鞅惊骇不已,急急趴在车里,惊叫:“快,抓刺客!”
场面大乱。
车马回到府中时,天已黑定。商鞅黑沉着脸端坐正堂,面前几案上摆着一张弓和两支箭。闻讯赶至的车希贤、司马错、公子疾三人轮番审视所获凶器。
车希贤看向卫队长,指弓问道:“此弓是在何处捡到的?”
卫队长拱手应道:“禀国尉,在房坡上捡到的。末将察看过了,是刺客走得慌急,在房坡上滑倒,此弓失手落下,还捣烂不少瓦片呢!”
车希贤审视长弓:“是张老秦弓。”猛地一震,眼睛凑上一处。
司马错看过去:“看到什么了?”
车希贤指着方才所视之处:“这儿有行小字,我的眼花了,看不清哩。”
司马错拿过弓,凑到灯光下,细审。
公子疾猛地耳朵一竖,打个手势,轻叫道:“嘘!”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拔剑出鞘,悄悄出门。
车希贤、司马错尾随公子疾悄步至府外,仔细察看。
一道黑影从屋顶闪下,公子疾看个真切,大叫:“有刺客!”说罢举剑冲向黑影。
黑影显然未曾料到对方反应如此迅速,以剑还击。一时间,火光四溅,剑屑横飞,正酣战间,车希贤、司马错奔至。冷向也带卫士赶赴过来。
眼见寡不敌众,黑影“嗖”地上房。
司马错冲上屋顶追赶,刺客已闪到屋脊后面,一物从屋顶滚下。司马错蹿上屋顶,追到屋脊,人已全然不见。
在兵士火把的照射下,司马错从屋檐上捡回一只夜行靴。
商鞅走出来,接过靴子,借着火把验看。
火光下,商鞅的脸渐渐变得愤怒、扭曲。
之后数日,咸阳多处府宅被兵士包围,里面的男女被悉数押出,府中军士皆被缴械,上枷。
刑狱内,在一张张沉重的木枷上面,是一个个惊诧且不服的面孔,其中有前太师甘龙的儿子甘茂、前国尉杜挚的儿子杜勇等,大多是在变法期间抗拒过商鞅的旧党成员。
大抓捕过后三日,一行十余辆辎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旗幡上打着“魏”“使”“陈”等字样。
陈轸端坐于中间车乘,身边放着使节。
公孙鞅初行变法时,功臣甘龙带头反对,被秦孝公削去职爵。后来,变法兴起,反对变法的人遭到强势弹压,甘龙的府宅落寞,拴马桩旁长起野蒿,在这入冬的风里悉数干枯,一片荒凉。
日将昏时,一辆辎车在门外停下,前国尉杜挚从车上跳下,用力敲门。
门“吱呀”一声洞开,老家宰探出头,见是杜挚,激动道:“杜大人,您总算到了!”忙伸手礼让,“请!”
杜挚走进客厅,见甘龙坐在几案前,神情落寞。
杜挚趋前,拱手道:“甘兄,杜挚见礼了!”
甘龙没有应声,抬手指下对面的客席。
杜挚坐下,盯住甘龙,情绪激动:“他有何凭证?”
甘龙淡淡说道:“刺客留下一张弓,弓上刻着几个字。”
杜挚急切问道:“什么字?”
“甘茂之弓,三石六斗。”
“甘茂之弓?”杜挚深吸一口气,“既然是这几个字,怎么又扯到我家杜勇了?”
“有人告密,说他们是合谋。”
“何人密告?”
甘龙给他个苦脸。
杜挚回以苦笑:“我这是昏头了。既然是密告,又怎么晓得呢?”
“茂儿若做大事,定会与老朽谋议,这么大的事老朽迄今不知,知他必是蒙冤了!”
杜挚恨道:“定是鞅贼借此陷我,以绝后患!”
“勇儿、茂儿之罪如果坐实,依那贼的连坐法,你我诸家室不会有人得脱,你我这把老骨头⋯⋯唉!”甘龙苦叹一声,看向窗外。
杜挚急了:“甘兄,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无路走了!”甘龙缓缓起身,“你我这就进宫去。”说着朝门外走去。
“进宫有何用呢?”杜挚叹道,“君上早就不待见我们了。”
“君上不待见,太后总得赏个脸吧!”
两个退休老臣寻到太傅嬴虔,在他的安排下直入后宫,觐见老夫人。
三人赶到时,太后正听琴师赵良弹琴。赵良真正的身份不是琴师,而是赵室公子,与赵肃侯同宗于赵襄子,辈分上当为肃侯堂弟,自幼住在晋城,从大儒者子思的弟子修习中庸之学,颇得意趣,于两年前入秦,经由嬴虔觐见太后,为她奏琴解闷。
赵良弹奏的是《韶》,他的三个弟子以萧配和。《韶》乐已经奏至尾声,凤来仪,宫正趋至太后跟前,小声奏道:“报太后,太傅带太师甘大人、国尉杜大人求见!”
“哦?”太后先是惊愕,旋即乐了,“呵呵呵,来得好哩,快请,老身有些辰光没有见到老甘龙了!”
宫正出去。
赵良停止演奏,朝太后拱手:“有贵宾到访,草民恳请回避!”
太后笑道:“呵呵呵,大可不必,你们都是老身的贵客,正好结个缘呢!”
赵良拱手:“草民遵旨!”
太后转对宫人:“加三个席位!”
宫人刚刚摆好席位,一阵脚步声急,两个老人跌跌撞撞地直扑进来,“嗵嗵”两声叩首于地,涕泣:“太后⋯⋯呜呜⋯⋯”
嬴虔跟在身后,脸色也是阴沉。
众人无不傻了。
太后蒙了,死死盯住二人。
甘龙、杜挚呜呜咽咽,埋头于地,只是悲哭。
太后看向嬴虔。
“禀母后,”嬴虔小声道,“商鞅近日抓走不少人,听说有甘茂、杜勇。”
“啊?”太后震惊,虎起脸,嗔怪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儿臣⋯⋯”嬴虔迟疑一下,低头,发出一声长叹,“唉⋯⋯”
太后猜到什么,举拐猛敲地面,吩咐宫正:“快,叫嬴渠梁来,叫他这就来!”
商鞅大动干戈,抓捕数百人入狱,且多是与公室有关联的贵族,着实让孝公吃惊不小。无论如何,眼下不是变法之初时需要立威。新法已入人心,所有秦人,包括这些公族,没有谁敢再明目张胆地抗法。眼下已抓数百,若照连坐法,面临抓捕的必将数倍于此,这些人多为贵胄,其祖上皆有大功于秦。
然而,刺杀商鞅毕竟是事实,且想杀他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孝公正在苦思两全之法,内臣趋进,说是老夫人请他马上过去。
得知甘龙、杜挚皆进宫了,孝公眉头皱起,沉思良久,吩咐内宰:“叫宫正回禀太后,就说寡人前往商君府上去了!”
内宰面露难色:“这⋯⋯”
孝公摆手打断他,不耐烦道:“是去为他们求情!”
“好哩。”内宰应一声,匆匆出去。
内宰打发走宫正,折返回来,见孝公在自己穿戴服饰,怔了一下:“君上?”
孝公整整衣襟,朗声道:“摆驾,商君府。”
孝公驾到,商鞅出迎。
一下公辇,孝公赫然看到商君府的大门处站着一十二名持戟甲士,心里“咯噔”一声,旋即恢复常态,与商鞅并肩走进府门。
然而,进入府门,更为夸张的是,门内站着甲士,即使是屋顶,也在不同角度设着几个岗哨,各持弓箭在手。
如此兴师动众,孝公由不得打个寒噤。
二人步入正厅,商鞅让出主席,于陪位坐定。孝公恢复坦然,关切道:“听闻有刺客,寡人震撼,这来为爱卿压个惊!”
商鞅拱手:“谢君上关切!一切都过去了。”
“刺客抓到否?”
“正在查询。臣本欲在查明实情后奏报君上,不料君上竟⋯⋯”
孝公打断他,意味深长道:“爱卿是秦国支柱,寡人股肱,不能有闪失啊!”
商鞅离席跪地,叩首:“君上恩宠,臣⋯⋯”哽咽起来。
“爱卿请起。”孝公弯腰将他扶起,问道,“是谁在查办?”
“司马错在查,车希贤督办!”
孝公转对内宰:“传旨,召车希贤、司马错!”
内宰朗声道:“君上有旨,召国尉车希贤、左庶长司马错商君府觐见!”
“叫嬴疾也来!”孝公掏出丝巾捂嘴,干咳起来。
内宰唱宣:“召五大夫公子疾商君府觐见!”
大牢刑讯室内,甘茂被绑缚在刑讯柱上,伤痕累累。一个狱卒手拿烙铜,恶狠狠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司马错坐于问讯案前,冷冷道:“甘茂,招供吧,免得皮肉受苦!”
甘茂抬头,看向他:“要我招什么供?”
司马错扬起手中的弓:“这张弓呀!”
“我说过一千遍了,它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上面为何刻着你的大名?”
“我也可以在某张弓上刻上你的大名!”
司马错指他,气结:“你⋯⋯狡辩!”
甘茂重重摇头:“不是狡辩,”喘会儿气,一字一顿,“是招供!”
司马错看弓:“弓上这些字可是你刻上去的?”
甘茂将头瞥向一边,不屑道:“我的字没有那么丑!”
司马错瞥一眼狱卒:“放他下来!”
狱卒放甘茂下来。
“给他笔、简!”
狱卒递给甘茂笔和竹简。
甘茂活动下手腕,看向司马错:“写什么?”
司马错晃下弓:“就写弓上所刻的字,甘茂劲弓,三石六斗!”
甘茂伏案写字。
待他写完,司马错比对甘茂的字与弓上小字的差异,眉头拧紧。
正思索间,一个军尉走到司马错跟前,耳语一阵。
司马错转对狱吏:“送案犯回牢!”
两名狱卒上前,一左一右扭住甘茂的胳膊。
甘茂极力反抗,大声冲司马错喊道:“抗议,本人不是案犯!”
司马错改口道:“送疑犯回牢!”便匆匆走出。
司马错赶赴商君府,车希贤、公子疾已到多时了。
所有目光盯向司马错。
司马错将一片竹简与那张弓摆在几案上,手指竹简,向孝公禀报道:“君上,这是我让甘茂写的几个字,”指弓上的小字,“这是弓上的原字,请君上明审!”呈上二物。
孝公接过,看毕,目光扫向众人:“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说着递给商鞅。
商鞅接过,仔细审视,完后递给车希贤,车希贤察看后再递给公子疾。
待公子疾看毕,孝公扫视一遍众人:“你们怎么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孝公看向商鞅:“商君,你怎么看?”
商鞅手扶下巴,若有所思:“字迹是有不同!”又看向司马错,“司马错,这张弓你让甘茂看了?”
司马错应道:“看了。”
“上面的字也让他看了?”
“没有。”
商鞅吸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车希贤指着弓道:“有个细节,就是弓上面的字体,不完全是秦体,有模仿痕迹,甘家是秦国望族,甘茂若是制弓,上面刻写什么,必是详细审核。”
公子疾亦指向弓:“弓上的那个茂字,似乎多出一撇。”
司马错缓缓点头:“无论怎么上刑,甘茂宁死不肯招供,说他如果刺杀商君,应该是在三年前,而不是现在!”
连司马错也跟着附和,商鞅一脸诧异:“为什么?”
“因为三年前,他不赞成变法,现在,变法使秦国强盛,让秦国战败了魏国,收回了河西,他没有理由再刺杀商君了!”
商鞅显然不曾想到这个,恍然若悟:“哦,是这样。”
一直凝眉苦思的秦孝公看向商鞅:“商君,看来此事尚须详审。新法重在公正,若是冤枉无辜,秦民就会不服。民若不服,新法威严就不复存在了!”
见君上也如是说,商鞅只好作罢,向秦孝公拱手:“臣遵旨。”转对司马错,“按君上旨意详加审理,如果确实不是甘茂等人所为,就具表结案吧。”
司马错拱手:“下官遵命!”
“这也是个警示。”孝公转对车希贤,“为商君府增派侍卫,确保商君安全!”
车希贤拱手:“臣领旨。”
“现在有多少侍卫?”
“三百!”
“增加到三千!”
车希贤惊愕:“这⋯⋯超过规制了!”
孝公猛地变脸,站起身来,声音几乎是吼:“什么规制?没有商君,秦国就没有今天,商君安全关乎秦国未来!”许是过于激动,又咳起来。
车希贤震恐,拱手:“臣遵旨!”
商鞅起席,叩首:“臣鞅叩谢君上偏爱!”
是夜,咸阳魏国使馆里,陈轸端坐于主席,戚光、陈忠、朱佗侍坐。
朱佗拱手道:“禀主公,商君查出甘茂诸人不是元凶,已将他们全部放出。”
陈轸大吃一惊:“哦?”吸一口气,“他是怎么查出来的?”
“是陈忠留下的那张弓,甘茂不认,说那张弓不是他的,因为刻在上面的字与甘茂的字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是字的写法不一样,尤其是茂字,多出一撇!”
陈轸看向戚光:“老戚,谁写的?”
戚光一脸尴尬:“是⋯⋯小人写的。”
“唉,”陈轸轻叹一声,“你呀,不懂也不问一下,魏字的写法与秦字的写法是大不一样的!”
戚光拍打几下自己的脑瓜子:“小人该死!小人模仿了秦国写法,谁料这茂字⋯⋯”做个苦脸,懊悔不已。
“哈哈哈哈,粗心了吧。”陈轸笑几声,看向朱佗,“都是哪些人去了甘家?”
朱佗应道:“放出来的人全都去了,齐刷刷地跪下一满院子,这辰光还有不少没走呢。”
“该跪呀!”陈轸慨叹道,“他们欠下甘家的是一窝窝的命啊!”又转对戚光,“递上拜帖,太傅府!”
戚光应一声:“好咧!”
陈轸突来乍到,嬴虔吃一大惊,命家宰迎至客厅。
礼仪过后,嬴虔盯住他:“陈上卿,你别是登错门槛了吧?”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在这咸阳城里,除去宫门,就数太傅大人的门槛高了,想登错也得借个胆哪!”
嬴虔揶揄道:“如果老夫没有记错,上卿几番来使,登的无不是大良造家的门槛。那门庭近日换匾,升阶为商君府了,那才是咸阳城里除宫门之外数一数二的门,才值得上卿这样的大人前往叩拜哟!”
“唉,”陈轸夸张地苦叹一声,“那道门槛陈轸倒是想登,只可惜人家不再赏脸了!”
“哦?”嬴虔倾身,“敢问上卿,可为何事?”
“因为河西的仗打完了!”
“这⋯⋯怎么个说辞?”
陈轸苦笑:“于商君而言,仗没打完,就有用轸处,仗打完了,轸就一无用处喽!”
一来陈轸此言在理,二来出于对商鞅的怨恨,嬴虔点头:“嗯,这话实在。上卿有所不知,那厮本就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这不,君上刚刚封他商城,他就盯住人家的於城了!”
“哦?”陈轸佯作惊愕,“於城是楚国景氏的辖地,没有景监大人举荐,商君不过是个奔走列国、寄人篱下的家奴,商君若打於城,就是去挖景家的墙脚,这不是有意玩景大人的难堪吗?”
“你说得是。陈上卿乃是百忙之人,今日来登老朽的门,总不会只为唠叨别人几句闲话吧?”
见他切入主题,陈轸这也说明来意:“百忙不敢。轸今日拜谒太傅,确为二事,一是私事,轸有心攀个高枝,与太傅结个亲近;二是国事,轸请太傅帮个大忙!”
“高枝不敢当,”嬴虔摆手,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上卿还是说说国事吧。老朽能帮什么忙?”
陈轸一字一顿:“睦邻!”
嬴虔诧异道:“咦!你不是早就与商鞅在栎阳签过约、睦过邻了吗?”
陈轸神秘一笑:“轸想再睦一次。”
嬴虔扑哧笑了:“有意思。说吧,你还想怎么睦?”
“西河郡归秦,上郡孤悬在外,有等于无,轸已说服我家王上,拟将上郡赠送于秦!”
嬴虔来劲了,一拍大腿:“哎嗨!”倾身,“怎么个赠法?”
陈轸伸出右手食指,诡诈一笑:“附加一个小小条件。”
“呵呵呵,”嬴虔干笑几声,“是了是了,我就琢磨魏王不会如此慷慨呢!说吧,什么条件?”
“请太傅借只耳朵!”陈轸起身,走到太傅跟前。
嬴虔侧头。
陈轸附耳,一字一顿:“魏王想要商鞅死!”
嬴虔倒吸一口气,目光死死地盯住陈轸。
陈轸回到自己席位上,坐下,假作不安状:“太傅大人,这价开得够高了吧!上郡虽说贫瘠,虽说不及西河郡,却也方逾两百多里,于秦更是如鲠在喉啊!”
嬴虔缓过气来,皱眉道:“这⋯⋯难度有点儿大呀!”
“没有难度的事儿,能值得太傅大人劳动贵手吗?再说,太傅大人的这个—”陈轸摸了下自己的鼻子,“虽说无碍大事,因此而起的羞辱,却非大丈夫所能承载啊!”
嬴虔摸向自己的铜鼻子,恨恨道:“上卿大人,老朽与鞅贼势不两立,这是实情,只是,自收复河西之后,鞅贼在朝愈加得志,如日中天,君兄对他百依百顺哪,上卿所求,实令老朽为难!”
陈轸再次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上卿为何发笑?”
“日过中天,就该往下落了!”
嬴虔听出话音,吸一口气,缓缓嘘出:“上卿有所不知,前几日有人刺杀鞅贼,人未刺到,反倒连累数百口人,君上躬身商君府问安,许他十倍护卫,上卿想要他死,怕是难上加难喽!”
“哦?”陈轸吃一惊,“鞅贼侍卫原是多少?”
“三百。”
“十倍就是三千!”陈轸愣怔有顷,咂舌道,“啧啧,三千侍卫招摇过市,这是天子出巡的规格啊!”
“是呀,即使君上巡行,也不过一千二百甲士!”
陈轸兴奋起来:“那鞅贼可接受了?”
嬴虔嫉恨道:“此等显赫,此等荣耀,哪个男人又能拒绝呢?”
陈轸拳头紧起,自语道:“太好了!”
嬴虔愕然:“什么?这个还好?”
陈轸拱手:“恭喜太傅!”
嬴虔一脸诧异:“喜从何来?”
“今日看来,不久的将来,上郡就是秦国的了,太傅不战而得上郡,仅此一功,亦可在百年之后用来压枕喽!”
嬴虔愈加不解:“这⋯⋯”拱手,“老朽愚痴,如何不战而得上郡,敬请指点!”
“呵呵呵呵,”陈轸笑着拱手,“指点不敢。轸久未沾酒了,今日能得与太傅畅饮乎?”
嬴虔面朝外,爽朗地喊道:“来人!”
家宰进来。
“筹备酒菜,招待贵宾!”
冬日来临,大雪封山。就在老秦人家家户户享受农闲之时,商鞅将车希贤、司马错、公子疾召至府内,看向车希贤道:“国尉,三军、辎重备妥否?”
车希贤应道:“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已于旬日之前屯驻蓝田,待命出征,相应粮草也在陆续运往商城。”
“甚好。”商鞅看向司马错、公子疾,“二位能在三个月内拿下於城十邑吗?”八壹中文網
司马错双手握拳:“末将保证一个月内全部拿下!”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迟疑一下:“若是楚人无备,一个月内当可拿下。”
商鞅看向二人,点头:“二位有此信心,鞅也就放心了。二位听令!”
司马错、公子疾拱手:“末将听令!”
“君上不想与楚王撕破脸皮,是以此番出兵,名义上是鞅的个人行为,五万军马也是鞅向君上借用的,因而,对诸位的任命,就不是君上诏令,而是鞅的任命,未来论功行赏,也是以商君名义行使,望二位传谕三军所有将士!”
“末将明白!”
商鞅对公子疾下令道:“嬴疾听命!”
公子疾拱手:“末将在!”
“本府修改任命,决定以你为主将,司马错为副将,本月十五日祭旗出征!”
公子疾震惊:“我⋯⋯主将?”看向司马错。
司马错神态自然,拱手:“末将遵命!”
商鞅拖长声音:“嬴疾?”
公子疾略作迟疑,拱手:“末将遵命!”
见二人已无他言,商鞅缓缓说道:“谋在周,行在秘,尤其是此番用兵,须速战速决,打楚人个措手不及,否则,一旦楚人有所防备,山地易守难攻,你们就会吃力了!”
公子疾、司马错齐拱手道:“末将明白!”
“还有,加强关防,尤其是武关,对所有过关人员严加盘查!”
“末将得令!”
是夜,景监将一封密信装入一锦囊,交给一个家臣:“你扮作楚商,星夜兼程,务于旬日之内赶到宛城,将此信交给景翠!”
家臣点头,纳锦囊入袖,疾步走出。
翌日晨起,景监家臣行至武关,接受盘查,密函被守值军尉搜出。
与此同时,位于秦楚边界的楚国鄀关,守关楚卒正在沉睡,秦兵突然攀上关墙。楚卒惊呼,奔走。秦人追杀,惨叫声连连。没多久,鄀关城头扬起“商”的旗帜。
紧接着,秦卒乘胜追杀,攻克重镇於城。
楚人四散奔逃,秦人四处追杀,处处皆是惨象。
郡守景翠夜半被府宰叫醒,抱怨道:“大半夜的,什么事儿呀?”
府宰颤声道:“主公,出大事了!”
景翠一怔:“什么大事儿?”
“秦人⋯⋯突袭鄀关,攻陷於城,势不可当!”
“不可能!”景翠惊愕,睡意全无,几步跨进厅堂,见两个浑身是血的军尉叩首于地,泣不成声,顿时目瞪口呆。
不消旬日,上鄀邑、下鄀邑、上洛邑、析城等城邑的城门楼上悉数升起秦旗。
秦人偷袭之事很快传到郢都。
楚臣济济一堂,楚威王扬起手中战报,声音沉而有力:“半个月前,秦人出兵五万,袭占我鄀关,攻克我上鄀、下鄀、於城、上洛等十邑,兵锋逼我宛、襄!”
众臣震惊,面面相觑。
楚威王扫视群臣:“我当如何应对,诸位爱卿议一议!”
屈丐跨前一步,义愤填膺道:“有什么好议的,打!”
众臣跟着大声附和:“打!”
群情激愤。
楚威王摆下手,众臣安静下来。
楚威王将目光缓缓移向屈匄:“老爱卿意下如何?”
屈匄拱手:“先王之所以将商城等五邑让给秦人,是因我手中握有於城等十邑。今十邑尽失,商於谷地尽归秦有,宛、襄也就暴露在秦人的眼皮底下,伸手可触了。”
“爱卿之意是打了?”
“臣之意,要么不打,要打就打过蓝田,夺回商城五邑,将秦人锁死在关中!”
楚威王看向景舍:“老爱卿意下如何?”
景舍拱手:“王上,今非昔比,秦变法改制,国力强盛,又在河西之争中大败魏国武卒,取得完胜,其势正盛。此番袭我,必也是筹备良久,而我却应付于仓促之间,老臣以为,眼下开战不得。”
楚威王面现不悦:“你是说,寡人就这么忍了?”
“非也。商於谷地为我西北门户,断不可交由秦人掌管!先王一时慷慨,将商城等五邑让给秦人,实为意气之举。秦人却不知足,此番袭我於城,反倒给我一个收回全部商於的借口,是坏事,也是好事!臣是以赞同屈匄,与秦开战,将秦人彻底赶回关内。只是,秦、魏河西之战摆在那儿,与秦之战,我须作长远筹备,不战则已,战则确保完胜!”
楚威王缓和情绪:“老爱卿说得是。”看向众臣,“只是,近日与越交恶,寡人又新得黔西,三军将士东奔西走,这已忙不过来了!”略顿,看向昭阳,“昭爱卿,你如何看?”
昭阳拱手:“令尹说得是。商於皆为山地,易守难攻。秦人之所以得逞,是因我失备。今谷地为秦人所得,而秦人必严加防备。攻有备之师于绝地,若想完胜,兵力当十倍于敌。而眼下我三军近半在黔西,近半在泗下,还有一些在昭关,仓促间难以调配到位,是以臣不赞成立即开战,请我王明断!”
楚威王转对御史,朗声道:“拟旨,旨令景翠严守方城,确保宛城无虞,令屈丐严守淅水,确保襄、邓无虞。黔西之师半数留守,半数于半年之内移兵襄邓。泗下之师半数留守,半数于半年之内移兵方城。吴越为我大敌,昭关之师不可擅动!”
捷报频传,商鞅赶到秦宫,兴奋地将战报呈给秦孝公。秦孝公拆开,阅读,时不时就会咳几下。
看有一阵,秦孝公放下战报,眉开眼笑:“呵呵呵,好啊,打得好啊!”
商鞅激动道:“前后二十一日,於、鄀等十邑尽归君上了!”
“呵呵呵,”秦孝公干笑几声,和善的目光中带有些许质疑,“是你商君的地盘,怎么能归寡人呢?”
商鞅愣怔有顷,急切解释道:“地盘是商君的,可商君是君上的呀!”
秦孝公乐得合不拢口:“哈哈哈,爱卿讲得好哇!”从案头拿出一册,“爱卿看看这个!”又咳起来,较之先前更轻,显然是强自压抑。
商鞅接过,翻看。
秦孝公感慨道:“唉,寡人的大业刚刚有个眉目,景爱卿就想告老,这怎么成呢?”
商鞅凝视册子良久,看向他,目光征询:“此物可否交臣处置?”
秦孝公摆手:“拿去吧。景爱卿的这把锁,非得你这个钥匙不可!”
回到府中,商鞅立即唤来府中御史,问道:“景大人的那个家臣押回来没?”
御史应道:“在路上了,估计三天之内可到咸阳。”
“传令押送军士,为他去枷,好生款待。”
御史拱手:“遵命!”
商鞅朝外喊道:“来人!”
冷向趋入,拱手:“君上?”
“问过御医否?”
“问过了,御医不肯说。”冷向从袖中摸出一方丝巾,压低声,“这是宫人从复兴殿里偷偷捡出来的!”
商鞅接过,展开,是一团浓浓的血痰。
商鞅凝视丝巾良久,吸一口长气。
三日之后,商鞅赴上大夫府求见景监。
景监抱病不出。
府中家宰拱手道:“禀报商君,主公近日身体欠安,卧病在榻,医师吩咐静养,实在抱歉了!”
“呵呵呵,他的这个病我晓得。这儿有个药方,请您转呈景大人,不定对症呢!”商鞅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家宰,起身走了。
家宰来到内厅,禀报景监道:“这是商君送给主公的,说是个药方!”说着,呈上商君所给之物。
景监拆开,里面是他给秦公的辞呈并他写给景翠的密信。
景监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已被放回来的家臣惶惶走进,“扑通”跪地,颤声道:“主公⋯⋯”号啕大哭。
景监缓缓道:“你受苦了。”转对家宰,“带他洗漱,用餐,将养几日吧。”
自那日静坐修道之后,童子带领四人天天到这林子里,换着花样打坐,一日仅吃一顿饱饭。四人入林时,玉蝉儿也没闲着,或在草堂,或在溪边,或在洞中,或独坐,或与先生对坐。
孙宾最先忘了时间,然后是苏秦,庞涓则从来不记,唯有张仪细致,每天回来,就要拿起一块白色的化石在榻边的墙上画上一道,到第一十二天时完成一个品字。先生许以三月为期,小顺儿不在了,他必须自己记下。
然而,待他的第七个品字还剩最后一道时,许是太累了,许是全忘了,他一到榻上倒头就睡,之后再没拿起化石。
两个多月下来,四人壮实的身子皆瘦一圈,远望上去,竟也显出一些儿仙风道骨了。至于静坐的功夫,四人也都磨炼出来,虽说做不到心静如镜,却也能如石头一般端坐一日,处乱不惊。
又是一日晨起,太阳初升,苏秦四人随童子走进林中。四人一如往常,进林之后二话不说,径直走到自己的地方,正襟坐下,各入冥思。
童子却没坐下,而是斜靠在树干上,眯缝着两眼扫他们一眼,缓缓说道:“诸位师弟!”
听到声音,四人各自睁眼,看向童子。
童子目光依次扫过四人:“这些日来,诸位静坐,感觉如何?”
冷不丁遭此一问,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看向庞涓:“庞涓?”
庞涓略想一下,张口说道:“回禀师兄,在下已能做到纹丝不动!”
“嗯⋯⋯”童子点头认可,话锋一转,“然而,你的心一直在动。”
“嘿嘿,”庞涓叹服,“师兄说得是,总是想入非非。”
童子转向张仪:“张仪?”
张仪几乎是脱口而出:“仪能做到心如止水!”
童子微微一笑:“总有风抚,时而惊涛,时而涟漪。”
张仪竖拇指:“张仪服了!”
童子将目光移向苏秦:“苏秦?”
苏秦低头:“我⋯⋯总⋯⋯总是想⋯⋯想事情!”
“甚好,”童子重重点头,一本正经道,“证实你还活着!”最后看向孙宾,“孙宾?”
孙宾淡淡道:“有时觉得沉沉欲睡。”
“做梦吗?”
孙宾凝眉,若有所思:“似梦非梦。”
童子竖拇指:“厉害,你已接近止水了!”
孙宾木讷地笑了。
童子看看天,给他们个笑:“诸位师弟,今朝天气不错嗬!”
庞涓脱下一件衣服,抱怨道:“怪道热呢,我这先脱一件,免得午时难过!”
张仪扫庞涓一眼,抖抖自己的衣服,一脸得意:“晨起咱家就晓得了,这不,比昨日少穿两件呢!”
早已习惯这对活宝的斗嘴,童子没睬他们,顾自说道:“本师兄夜观天象,未来三日天气回暖,也许会是小动物们入冬前的最后进餐时间,诸位莫让它们失望哟!”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罐。
四人皆怔。
童子夸张地晃动罐子。
四人齐看过来。
童子打开封塞,伸手入罐,抓出蜂蜜,走到四人跟前,分别抹在四人的脚脖、手腕、脖颈、腿、胳膊、后背和耳后。
时值深秋,正是蝼蚁、蜜蜂等小动物觅食、收藏食物的最后日子,有这些蜂蜜在此,后果可想而知。
四人无不惊惧。
童子扫四人一眼,郑重说道:“诸位师弟,你等今天若是仍能纹丝不动,仍能心如止水,仍能想事情,仍能沉沉欲睡,本师兄就恭贺你们!”
张仪脸色变了:“师兄,这⋯⋯蝼蚁若来,岂不将我们活活吞了!”
“蝼蚁倒不可惧,”庞涓一脸担心,“前几日在下听到有大黄蜂在嗡嗡飞呢!”
童子白他一眼:“本师兄好像记得有人说过,即使利刃抵喉,也不擅动分毫,不过几只黄蜂,这就惧怕不成?”
庞涓脸上涨红:“谁人怕了?不过来句玩笑话嘛!”
“不怕就好!”童子朗声说道,“记住,只要心平如镜,纹丝不动,莫说是大黄蜂,纵使熊罴到来,也不过舔几口蜂蜜而已!”
想到爱吃蜂蜜的灰熊,四人面面相觑,各自抖擞精神,端坐不动。
童子将剩余蜂蜜涂在自己身上,将罐口封了,放在几人中间。
五人端坐。
果如童子所言,这日天气暖和。清晨倒也无事,待到日头升高,天气渐暖,阳光照进林子时,小动物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先是几只蚂蚁,继而是无数只蚂蚁,兵分数路,有条不紊地一个接一个攀上他们的躯体。不一会儿,五人身上已是黑乎乎一层。纵使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但那滋味,真就如受刑一般。又过一时,果有野蜂飞来,落在蚂蚁堆中,飞来飞去的嗡嗡声马上又使他们忘掉了身上的蚂蚁,全神贯注地应对这种体型更大的家伙。
与此同时,鬼谷草堂里,玉蝉儿手握银针,在一块由软泥捏成的假胳膊上一下接一下地扎刺。鬼谷子步出洞穴,站她身边看有一时,在几案前坐下。
玉蝉儿瞥见,走过来:“先生?”
鬼谷子裸出左胳膊放在几上,朝她微微一笑:“蝉儿,这条老胳膊有点儿酸痛,你来扎它一针!”
玉蝉儿震惊:“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来呀!”晃晃左臂。
玉蝉儿握针的手微微颤动:“先生,我⋯⋯”
“扎云门穴!”
玉蝉儿颤得越发厉害:“我⋯⋯”
鬼谷子凝视她,鼓励道:“蝉儿,道造化万物,亦造化生命。生命之奇莫过于人,知人者又莫过于医。你决定由医入道,可见你的慧心。由医入道,重在感悟。这些日来你熟读医书,但医书只是告诉你修医之方。而要领会为医之道,须得体悟生命终极之谜。只在泥巴里下针,你是无法体悟的!”
玉蝉儿仍旧怔着。
鬼谷子拍拍胳膊,又是一笑:“扎呀,你想让老朽的胳膊一直酸困下去吗?”
玉蝉儿闭目,稳会儿心神,重新睁眼,轻声道:“先生,我⋯⋯能下针?”
“能能能,就当这只胳膊是你眼前的一堆烂泥!”
玉蝉儿找到云门穴,咬牙扎下。
鬼谷子赞道:“嗯,扎得很棒,再深一点儿,好了,捻,对,就这样捻,对对对,稍向左偏,对,就是这儿,这才是云门穴,捻,继续捻!”说着缓缓闭目,相当享受的样子。
玉蝉儿关切地问道:“先生,疼吗?”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扎得这么好,怎么会疼呢?捻,继续捻,呵呵呵,很棒,效果甚好,不那么酸困了!”
“先生,我⋯⋯我这是第一次在人的身上下针,且还是在先生身上!”
“呵呵呵,今儿让你扎个够!”
待太阳落山、小动物们纷纷撤退之时,五人如往常一样收功,纷纷爬起。苏秦四人无不嘘出一口长气。
这一日,好歹算是熬下来了!
“嘻嘻,”望着他们如释重负的样子,童子笑了,“本师兄恭贺你们!”
庞涓将手伸进衣服里,摸一阵子,掏出一只蚂蚁,捻得粉碎,恨道:“你娘的,还真把这儿当家了!”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道,“怕是庞兄身上曲里拐弯的地方太多,这只蚂蚁迷路了!”
众人皆笑。
庞涓敛住笑,看着张仪:“张仁兄这张利嘴,在下佩服!顺便问句,那两只大黄蜂飞来时,听着它们飞来飞去的声音,仁兄心里怎么想的?”
张仪不假思索:“祈祷!”
“祈祷?”庞涓怔了下,“讲来听听,仁兄是怎么祈祷的?”
张仪做祈祷状:“令人敬畏的大黄蜂兄弟,你们若要落下,就都落到在下斜对面的庞仁兄身上,那家伙肌肉壮健,皮肤厚得像堵墙,你们的长枪扎下去,才够刺激,才够成就!你们万不要落在我们的师兄身上,他那一身细皮嫩肉,只会毁掉你们的一世英名啊,大黄蜂兄弟!”
几人笑得前仰后合,童子“咯咯咯咯”岔了气,边笑边按腰“哎哟”起来。庞涓笑着走过来,在童子的背上轻轻捶打几下,见他感觉好些,拦腰抱起,轻轻一抡,托在肩上:“师兄大人,师弟失礼了,背你回去哈!”
披着落日斜晖,庞涓背着童子,一行五人有说有笑,顺着山道返回草堂。
玉蝉儿已经把针下在鬼谷子的腿肚上了。
玉蝉儿下好针,看向门外,见天色近暮,半是担忧道:“先生,他们⋯⋯能熬过今日吗?”
鬼谷子点头。
“先生是有意让童子折腾他们吗?”
鬼谷子笑道:“童子以身言教,怎么能是有意呢?”
玉蝉儿亦笑:“是蝉儿错了。蝉儿想说的是,他们几个非为修道而来,先生却强使他们修道,或是缘木求鱼呢。”
“他们是否真心修道,老朽焉能不知?只是⋯⋯这些日来,老朽前思后想,觉得那个随巢所言,虽不全对,亦非全错!”
“随巢先生说什么了?”
“随巢说:‘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眼下世道纷乱,民不聊生,的确有背于天道,该当早日结束才是!”
玉蝉儿大睁双眼:“先生想让他们四人来结束世间这些纷乱吗?”
“得看他们的器量!”
“依先生所判,他们四人的器量如何?”
“皆为璞玉,就看怎么去琢磨了。”
“他们⋯⋯能琢磨出多大的器?”
“得看他们是多大的料。”
“怎么看出他们料的大小呢?”
“观其对道的体悟。悟得多,就是大料,悟得少,就是小料。一点不悟,就不是料!”
玉蝉儿眼珠儿一转:“要是全悟呢?”
“可为不器之材!”
“何为不器?”
“不器就是彻道,彻道之人古称圣人,可洞悉万物奥秘,通晓天地玄机!”
玉蝉儿笑道:“这是先生您了!”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老朽苦求一生,只为成就不器。只是,时至今日,此求仍是奢望。老朽时日无多,本欲全心成就,可这世间诸事,怎么也是撕脱不开呀!”
玉蝉儿恍然有悟:“难怪先生执意不收他们为徒!”
“缘分本为天道,躲不得哟!”
“先生,”玉蝉儿抬头问道,“蝉儿有一点儿不明,世间争勇斗狠,机心奸人遍地皆是,您让他们四人体悟大道,难道大道能够应对世间奸人?”
鬼谷子点头:“邪不胜正,古今一焉。机心之人多为名利之徒,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能成大事者,除机心之外,尚需道心!”
“先生之意是,四人机心已备,所缺的只是道心。您让他们日日修炼,是要他们感悟大道,养育道心!”
“是的,”鬼谷子再次点头,“机心是术,若无道心统御,术越高,行越偏,不仅难成大器,且难保自身。世上多少人沉迷于此,结果祸及自身,殃及他人哪!”
玉蝉儿脑海中浮出张仪、庞涓二人,略略皱眉:“诚望他们能如先生所愿!”
入夜,童子进洞,声音很轻:“先生,三个月的期限到了,明儿是最后一天!”
“晓得了。”鬼谷子淡淡应道。
“得让他们闯一道大关!”
“好。”
“先生想让他们过个什么关?”
“你小子是师兄,问老朽做什么?”
“嘻嘻,”童子压低声音,“小子早就想好了,带他们去一个我最最害怕的地儿!”
“去吧。”
“如果他们挺过去了呢?”
“带他们回来,行拜师礼!”
“太好了!”童子一握拳头,略顿,“嘻嘻,先生,如果他们也拜师了,我还能⋯⋯做师兄吗?”
“你想做吗?”
“嘻嘻,挺过瘾的!”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小子,人不大,官瘾倒是不小哩!”
次日晨起,童子来到四人舍前,见他们早已等候了。
看到童子背着一个包裹,张仪笑嘻嘻地迎上几步,拱下手,指着包裹道:“师兄,包包里不会全是蜂蜜吧?”
童子摇头。
“咦,”张仪略觉失望,“为何不带了?昨日那滋味儿,初时难受,后来竟是习惯了。再后来,与那些蚂蚁们厮混得熟了,它们嚷嚷着走时,在下还有点儿舍不得呢!”
众人皆笑起来。
“张公子,”童子止住笑,“师兄今日要带你们去处地方,保准够劲儿!”
庞涓急切道:“哪儿?”
“猴望尖!”
听到“猴望尖”三字,张仪“噌”一下跑进屋子,拿出水桶径走出来。
童子惊讶道:“张公子,你拿水桶干什么?”
“不瞒师兄,”张仪来劲了,“师弟早就盼着这一日呢。前番未能上到尖顶,让某人得先,这口气一直憋着。此番看我第一个攀到尖顶,为先生打回一桶能下肚的好水!”
庞涓不无得意地用舌头发出几声“嗒嗒”,歪头看着张仪。
张仪看向他:“嗒嗒什么,庞仁兄?”
庞涓笑道:“张仁兄,是否需要个向导?”
“嘿!”张仪拔脚就要走。
童子叫住他:“张仪?”
张仪住脚,回头,看向他。
“将桶放下!”
张仪放下桶。
童子面对四人,拍拍包袱:“回去打个包袱,带上过冬的衣服!”
庞涓看天,诧异道:“咦,天气不错呀,带衣服做啥?”
“待会儿你就晓得了!”
见童子把话说到这里,四人再无他话,各回舍中,如童子一样包上棉衣,径投猴望尖而去。
虽只走了一次,庞涓却已将那条山沟熟记于心,自告奋勇地在前带路,童子、苏秦、张仪紧紧跟后,孙宾依旧殿后。不消一个时辰,五人已攀至尖顶。
时至深秋,山顶寒风凌厉,冷气刺骨,不到一刻,五人在登山时产生的那点儿热能就已不见,便各自打开包裹,穿上棉衣。
张仪指前面道:“请问师兄,是否在此静坐?”
童子应道:“正是。”
张仪寻到个避风处,屁股“噗”一声沉下。
猴望尖山势虽高,山顶不过几间房舍大小,且崎岖不一。庞涓环视一圈,还真只有张仪所坐之处最是舒适,既背风,又安全。
庞涓心里不爽,语带讥讽:“哟嘿,张仁兄倒是选了个好地儿,只是⋯⋯师兄坐哪儿?”
张仪脸上挂不住,忽地站起。
“嘻嘻,”童子哂道,“此处只可坐凡人,不可坐修道之人!”
“嘿,”张仪干笑一声,夸张地拍打几下屁股,“怪道烧屁股哩!”转对庞涓,夸张地打个礼让动作,“庞仁兄,此处正合你用,请!”
庞涓冷笑一声,特别选个突处,迎北风坐了。
童子扫他一眼:“庞公子请起!”
庞涓略怔:“咦,不是在此打坐吗?”
“此处亦非修道之人可坐!”
庞涓急站起来,不无惶惑地望着童子:“这⋯⋯我们该坐何处?”
童子努下嘴,率先走向断崖。
四人怔了下,也跟过来。
庞涓定睛一看,正是此前拴藤取水处。
童子指下断崖:“就这儿,请!”
四人无不失色。此处是断崖,下面悬空,从侧面望去,就如仙人伸出一只巨手。站在崖顶,即使长在下面几丈处的那棵大松树也丝毫不见。
张仪小心翼翼地走到童子所站之处,抓住松枝,探头一望,缩回,夸张地叫道:“天哪,一眼望不到底呀,这要摔下去,纵使一块石头也得碎成千万块。你们谁想坐谁坐,在下恐高,不坐了,不坐了!”
“哈哈哈哈,张仁兄,”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大步走向张仪探头处,手指断崖,得意地说道,“前番让你攀上绝壁的那条葛藤就是在下从这儿掼下去的!”
张仪叹服地咂巴几下:“你狠!”
庞涓探头审视绝谷,看向童子,指下崖边:“师兄,不会是让坐这儿吧?”
童子点头:“正是。”
“这个不难。”庞涓眼珠儿一转,“你们等着,在下去砍几根葛藤,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拴住树身,万一摔下,也可有个补救,是不?”
张仪兴奋道:“好主意!庞仁兄,我们一道砍去!”
童子扫他们一眼,转对苏秦和孙宾:“你二人也要拴藤吗?”
孙宾语气平淡:“但听师兄吩咐!”
童子点点头,目视苏秦:“苏秦,为何不说话?”
苏秦没有应腔,却一步接一步地挪到崖边,在离悬崖边沿一步远处坐下。
童子转对孙宾:“孙宾?”
孙宾走到苏秦身边,坐下。
不待童子说话,庞涓忙赶过去,紧挨孙宾坐下。张仪一见,急忙走到苏秦身边,挨他坐下。
童子盯住张仪,调侃道:“嘻嘻,张仪,你不是有恐高症吗?”
张仪讪笑:“禀师兄,那是小时候的事!”
“你倒是长得快哩!”童子转对庞涓,故作惊讶,“庞公子,不拴葛藤了?”
“回禀师兄,在下去砍葛藤只为拴住某个有恐高症的人!”庞涓朗声应道。
众人皆笑起来。
张仪敛住笑,重重咳嗽一声:“废话少说,坐起!”便正襟闭目。
几人也都正襟,闭目。
童子见他们都坐端正了,缓缓道:“请诸位睁眼,朝崖边再挪半步!”
众人皆是一震,睁眼,往前挪半步,闭眼坐定。
童子又道:“再挪半步!”
四人面面相觑,没有再动。
苏秦壮起胆子,率先朝崖边又挪半步,双脚已在崖边了。孙宾跟上,庞涓、张仪也都横了心,挪到崖边。
童子击掌:“不错不错,只需再往前挪那么一小点儿!”
这一次,四人都不动了。
庞涓急了,额上冷汗直出:“师兄,这⋯⋯这已挪到崖边,再挪一星点儿,我们就⋯⋯就掉下去了!”
童子牙关一咬,径自走到崖边,在崖沿坐定,朝前又挪几下,直到屁股刚好坐在沿上,两腿悬出崖外,远望去,两腿就如悬空一般。
童子的耳边响起鬼谷子的声音:“小子,你的心稳了,你的身体也就稳了。你的心有多稳,你的身体就有多稳。你的心若是稳如泰山,无论坐在哪儿,即使狂风骤雨,也摇撼你不得!”
童子微微调整身体,坐踏实了,扫一眼众人,缓缓道:“诸位师弟,忘掉眼前的悬崖,就像往日坐在树林里一样。你们的心稳了,你们的身体就稳了。你们的心有多稳,你们的身体就有多稳。你们的心若是稳如泰山,你们坐在这儿,即使狂风骤雨,也摇撼你们不得!”
四人心服口服,也都豁出去了,俱学童子的样子,一点一点地挪到崖边,坐踏实,将腿悬在空中,迎风坐了。
说也奇怪,四人真就豁出去了,反倒不觉害怕,在悬崖边沿整整端坐两个时辰。
童子斜眼观望四人,见他们全然面无惧色,表情坦然,知他们已入定境,将悬崖忘了。
童子长出一口气,屁股朝后挪挪,起身:“诸位师弟,收功!”
四人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是在崖边打坐,丝毫不敢大意,各自一点点儿后移,一直挪到安全之处,方才翻身爬起。
“师兄呀,”张仪怪道,“在下刚入佳境,正欲坐它一十二个时辰,为何就让起来了?”
庞涓附和道:“是呀是呀,在下也是刚刚入味,正在受用呢!”
童子看看日头:“时辰不早了,想必先生已在堂中等候,难道你们要让先生久等吗?”
四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三个月来,先生避而不见,四人眼前只有童子,差不多已将先生忘了。
张仪走前一步,大睁两眼:“先生?先生等候什么?”
童子给他一个白眼:“等候你们呀!”
四人各吸一口气。
庞涓显然不敢相信:“师兄是说,先生他⋯⋯他老人家在等我们?”
童子不耐烦了:“是呀!”
张仪给童子个笑,小声试探道:“喂,小师兄,透个风儿,先生他⋯⋯为什么要召见我们?”
庞涓心中忐忑:“不会是再赶我们下山吧?”
童子诡秘一笑:“回到谷里,你们不就晓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