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傍黑。
嬴驷坐在万邦膳馆的一间雅室里,案上摆满菜肴。
公子华急走进来,兴奋道:“驷哥,查清楚了!”
嬴驷眼中放光:“哦?”
“是周天子的二公主,雪公主的胞妹,雨公主!”
嬴驷深吸一口气。
“芳龄十四,尚未及笄!”
“可靠不?”
“辟雍守门老丈讲的,不会有错。说是二位公主常来辟雍看望琴师。那琴师是她俩的老师,时常入宫为王后奏曲。”
嬴驷略一沉思:“召五大夫!”
姬雨一阵风般跑进靖安宫,绘声绘色地向王后禀报了鬼谷子的测字过程。
王后惊喜交集,似乎又不敢确信:“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姬雨点头。
王后嗔怪道:“这么大个事儿,你为何不早点儿告诉母后?”
“我⋯⋯”姬雨俏皮道,“我是偷偷出宫,怕母后责怪,再说,听母后讲得那么神,我还不信呢,出去是想试试先生⋯⋯”
“唉,”王后泪出,“雨儿呀,母后已经拿这一生试过了!”
“母后,”姬雨语气坚定,“雨儿想定了,将来谁也不嫁,就从先生修道。道在我身,此生何求?”
王后轻轻抚摸她,欣慰地赞道:“好雨儿!”
“阿姐的事,怎么办才是?”
“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皆因秦、魏起争,拿你阿姐作为筹码。只要不嫁给秦人,魏人那儿就不好耍横,事儿也就可解了!”
“燕国那儿怎么办?”
“燕公聘亲,为的不是真娶你姐,而是救周室之难。你们姐妹能有这个去处,燕公那儿应当好说。”
姬雨转忧为喜:“太好了,我这就去将喜讯儿告诉阿姐!”
“好,你俩先行筹备。母后这就去求请王上,俟王上允准,母后就去求请先生,让他带走你俩!”
姬雨泪出,跪叩:“雨儿,还有阿姐,谢谢母后!”
姬雨兴冲冲地跑进姬雪闺房。还没告诉她这个喜讯,她已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嫁往燕室。
姬雨百思不得其解,情绪激动地抱住姬雪,使劲摇她:“阿姐,你疯了呀!”
姬雪挣脱开她,神色平静道:“雨儿,你坐下。”
姬雨坐下。
姬雪凝视她,郑重说道:“阿姐没疯。你出去后,阿姐左思右想,在你回来之前,总算想通了!”
“你想通的就是嫁给一个能当你爷爷的老头子?”
姬雪给她一个笑:“他没有那么老。阿姐查询过燕公,今年五十又五,身长八尺,气宇轩昂,做事干练,德养深厚,北方胡人怕他、敬他,燕国在他的治理下二十年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
姬雨带着哭腔:“阿姐呀⋯⋯”
“雨儿,你听我说!阿姐⋯⋯阿姐和你不一样,阿姐耐不住寂寞,阿姐必须生活在人群里,生活在宫殿里,生活在秩序里。阿姐喜欢操心家事、国事、天下事,阿姐⋯⋯”
姬雨长长叹出一声,苦笑。
“雨儿,阿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阿姐是个苦命的人。母后是对的,女儿家应当知天安命!命运让阿姐嫁给燕公,阿姐也只能嫁给燕公!”
姬雨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我不要听!”
“雨儿,”姬雪掰开她的手,“你不听阿姐也要说完。燕国邻接齐、赵,都是大国,阿姐若是努力辅佐燕公,或可使燕国强盛。燕国若是强盛,燕公或可影响齐公和赵侯。有燕公、齐公和赵侯共同维护周室,魏、秦无论多么凶蛮,也不敢对我大周王室轻举妄动!”
“阿姐,你⋯⋯你这是痴人做梦啊!你这是指蛋为鸡啊!你这是蚍蜉撼树啊!”
姬雪低下头去。
“阿姐,先生说了,我们寄生的这棵大树早已身烂根腐,在这风雨飘摇里,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撑得起它呢?”
“是哩,是哩,阿姐撑不起它,阿姐是在做梦,阿姐知道阿姐是在做梦。可⋯⋯雨儿呀,阿姐千想万想,逃避不是办法,可又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阿姐只能认命!”姬雪悲泣起来,“呜呜呜⋯⋯阿姐⋯⋯认⋯⋯命⋯⋯”
太学附近有条弄堂,叫贵人居,清一色全是客栈。春秋时太学繁忙,弄堂里住满列国学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学荒芜,这里的客栈自也门可罗雀,生意萧条,因而,张仪没花多少钱,就在贵人居里最气派的一家客栈里租下一处小院。
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华美,内中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可惜全都陈旧了。房中随便哪件东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张仪自然占据上房,东厢房是小顺儿的,剩下两间西厢房,就让苏秦住下了。
有了这层关系,张仪就请苏秦日日进太学里学琴,学子们也不像此前那样欺负他了。苏秦也是自觉,从来不进琴室,只在窗外偷听。
自苏秦入住,张仪的生活里平添了许多乐趣,不说别的,仅是逗苏秦说话,就是一大享受。由于结巴,苏秦轻易不肯说话,一旦张口,越急越是结巴,越是结巴越好玩儿。再就是,似苏秦这般出身低贱、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梦,一心想的是卿相之尊,连举手投足,也表现得与人迥异,简直就是一大怪人。对于生性好奇的张仪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与一个怪人朝夕相处而更有趣味呢?
然而,河西战事一日紧似一日,这又听说秦国战胜,少梁成为秦国的了。张仪坐不住,几番要回家探望,却又接连收到张夫人、张伯分别捎来的家书,一再强调家中甚好,叮嘱他好好读书,早日长进。张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亦非军事要塞,母亲与张伯既然都这么说,张仪也渐宽下心来,日日只在洛阳城里逍遥,想等河西风平浪静之时再回家乡。
秦国乘着胜势,使太子再赴周室聘亲,张仪自也关切,天天都使小顺儿打探风声。
这日午间,小顺儿飞快地跑进来,奔向主房,边跑边喊:“主人,主人!”
没有应声。
小顺儿推开房门,探头看看,没人,拐向西厢,见苏秦仍在专心致志地雕刻他的木剑,便急切问道:“卿相,还在铸剑哪,我家公子呢?”
苏秦剑朝后院:“后⋯⋯后⋯⋯后⋯⋯”
苏秦的“院”字还没出口,小顺儿已没影儿了。苏秦笑笑,又埋头于剑。
小顺儿在后院搜索一圈,寻不见张仪,纳闷了,挠头自语:“咦,怎么没见人哪!”抬头看向院中一棵大树,“不会爬树上了吧?”便朝树上大喊,“主人,主人!”
没有任何回声。
小顺儿晓得苏秦不会说谎,这院中也无处可去,遂在树下挨枝儿寻找,终于在最茂盛的一片枝叶里寻到张仪,指他笑道:“哈哈,主人,看到您了!”
张仪略觉失望:“你个兔崽子,藏这儿你也找得出!”
“主人,快下来,顺儿探到一个新鲜事儿!”
“接住!”张仪将围在身上的树枝掩饰一一扯下,扔下来,“不就是秦国太子又来聘亲吗,还能有啥新鲜事儿?”
小顺儿一一接住,给他个怪笑:“那个过时了,这个新鲜!”
“哦?”张仪“噌”地出溜下来,手中拿着几封家书。
小顺儿瞄到家书:“张伯又来信了?”
“还有这个呢,拿住!”张仪将一个钱袋子“啪”地扔过去。
小顺儿接过,掂了几掂,砸舌道:“啧啧,沉甸甸的,不会全是金子吧?”打开,果然是十几枚小金饼,便一脸兴奋道,“真是及时雨呀,顺儿正觉得手紧哩!”
“紧你个头!”张仪给他个白眼,“秦国人占了河西,拿下了少梁,也肯定占了张邑,你的好日子过到头了,以后得给我省着点儿。”
小顺儿一脸震惊:“那⋯⋯夫人咋样?”
张仪抖抖几封信:“好着哩。”
“翠⋯⋯翠儿呢?”
“咦,”张仪故作惊讶,“家中那么多人,你谁都不问,只问翠儿,啥意思?”眯眼盯住他,“不会是想打人家的主意吧?”
小顺儿脸红了,连连摆手:“不不不,顺儿不敢!”
张仪的脸虎起来:“既然不敢,你问人家做啥?”
“嘻嘻,”小顺儿眼珠子一转,“我俩不是⋯⋯一道来的嘛!”
“不打主意就好,翠儿是我娘的小心肝儿,你小子得给我老实点儿!”
“是是是,顺儿老实!”小顺儿略顿,“主人,我们是否回去看看?秦人占下张邑,万一发生个啥事儿呢?”
“唉,本公子倒是想回,”张仪看信,“可张伯说,娘不让回,娘说家里一切都好,要我在这辟雍里好好钻研学问。就这个破地方,养狐狸还成,钻研学问,钻个屁呀,还好有个卿相可以一乐,要不,非得把人闷死不可!”
小顺儿醉心于最近在洛阳发生的趣事,亦不愿回去,兴奋道:“嘻嘻,是哩。方才回来,卿相仍在雕他的那把木剑呢,啧啧,手艺还真不错。”
“甭打岔子了,快说,是啥新鲜事儿?”
“雪公主明日出嫁!”
“啊,”张仪惊愕,“呵呵呵,看来秦国那小子是个急性子!”
“不是嫁给秦太子,是嫁给老燕公!听说可以做她姥爷呢!”
张仪震惊。
天色黑定,没有月亮,星斗满天。
一丝儿风也没有,空气中又潮又闷,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姬雪取下琴盒,在小院里摆好琴架,取出她的凤头七弦琴,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琴架上。
姬雪在琴前坐下,拿丝绢擦一把额头的汗珠,伸出纤长的手指拢拢额头荡着的刘海。
姬雨倚在门框上,静静地凝视她。
姬雪看向她,轻声唤道:“雨儿!”
姬雨一步一步地挪过来,走到她身边。
房中的烛光透过窗棂射出来,斑驳地映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过琴弦,发出一串仓促而清脆的琴声。姬雪听听琴音,将其中一弦稍稍紧了下,又滑一声,觉得音色正了,方才看向姬雨。
姬雨盯住她,眼中噙泪。
“雨儿,”姬雪柔声道,“明日此时,阿姐就在远去燕地的路上,我们姐妹何日再见,只有上天知晓了!”
姬雨的泪水夺眶而出:“阿姐⋯⋯”
姬雪手指在弦上又滑一下,声音依旧柔柔的:“取你的剑来,阿姐为你弹一曲,你为阿姐伴舞!”
姬雨走进房中,从墙上取下宝剑,回到院中,拔剑出鞘。
姬雪弹琴。
院子里响起姬雨最喜欢的《高山》旋律,既柔且缓。姬雨握剑,神情木然,脚步呆滞,如木偶般随琴音舞动。
姬雪的琴声越来越柔,越来越缓,最后是声声呜咽。两行泪水从姬雪的脸上滑下,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着一滴。
舞着舞着,姬雨的剑“啪”地掉地。
姬雨一头扑过来,抱住姬雪号啕大哭:“阿姐⋯⋯”
姬雪搂紧姬雨:“雨儿,阿姐没有什么可求你的,只求将来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大哭:“阿姐⋯⋯”
姬雪抚摸姬雨的柔发,声音几乎是呢喃:“雨儿,燕地遥远,阿姐此去,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将心儿掏给大雁。大雁最是守信,一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儿不差全捎给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看到南飞的大雁,你可要用心去听⋯⋯”
姬雨的哭声越发伤悲。
姬雪松开姬雨,缓缓收琴,将它装入檀木盒中,看向姬雨:“阿姐没有什么可再宝贝的了,阿姐四岁习琴,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将它留给你了。无论何时,你若高兴,它就同你一起高兴;你若伤心,它⋯⋯也会哭的!”
姐妹二人搂作一团,各放悲声。
二人哭有一阵,从姬雨房中走出一个人。
是春梅。
春梅走到姬雪跟前,缓缓跪下。
“阿姐,雨儿没有宝贝送你,就让春梅跟你去吧。在这世上,除了母后、父王和阿姐,雨儿最亲的人就是梅儿!梅儿与雨儿形影不离,阿姐早晚看到她,就是看到雨儿!”姬雨转对春梅,“梅儿,从今以后,阿姐就是我,我就是阿姐,你要守好阿姐,服侍阿姐,莫让阿姐伤心!”
春梅叩首,涕泣:“奴婢⋯⋯遵命⋯⋯”
张仪提着苇席,走出房门,走到院里,“啪”地将苇席扔在地上,在席上躺下。
张仪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扭头冲西厢房喊道:“卿相,睡熟了吗?”
西厢一阵响动,苏秦也拎一张席子走出来,在张仪旁边铺好,躺下。
张仪凝望天空,不无抱怨道:“这鬼天气,热死人了!卿相大人,你世居天子脚下,阅历多,见过这么闷的天吗?”
苏秦痴痴地望着天空:“回⋯⋯回⋯⋯回张公子的话,苏⋯⋯苏秦见⋯⋯见⋯⋯见过!”
张仪来劲了,翻身坐起:“说说,怎么个闷法?”
“就⋯⋯就⋯⋯就像这⋯⋯这样!”
“这不是废话吗?在下问你是怎么个闷法,就是⋯⋯这个⋯⋯就是具体说说,闷成个什么样儿?”
“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蒸⋯⋯”
苏秦卡在“蒸”字上。
这正是张仪想要达到的效果。听他又“蒸”几声,张仪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蒸字后面是不是个‘笼’呀?”
“正⋯⋯正是!”
“嗯,卿相大人所言极是,这种鬼天气,真就像个蒸笼!”张仪躺下去,“卿相兄!”
苏秦没有应声。
张仪略怔,歪头看向苏秦,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凝望夜空。
张仪盯住他看,发现他的两眼只盯住一处地方。
张仪憋不住了:“卿相兄,看到什么宝贝了?”
苏秦指天:“张⋯⋯张公子,看⋯⋯看⋯⋯看到那⋯⋯那颗星了吗?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张仪顺着苏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繁星满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颗,便着急地问道:“卿相兄,究竟是哪一颗呀?”
“就⋯⋯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边有三⋯⋯三⋯⋯三颗星,方⋯⋯方⋯⋯方形!”
张仪仔细寻去,果见天河左岸有四颗呈方形排列的星星:“呵呵呵,找到了,这是四颗星呀,请问哪一颗是卿相兄的?”
“北⋯⋯北⋯⋯北角!”
“卿相大人,这一颗不亮,看在下的!”
“张⋯⋯张⋯⋯公子是哪⋯⋯哪颗?”
张仪指天:“就是正对卿相兄的那颗!”
苏秦望过去,果见对面的那颗星闪闪发亮,感叹道:“它⋯⋯它可真⋯⋯真⋯⋯真亮!”
张仪不无得意道:“哈哈哈,既然选星,当然要选亮的!大丈夫在世,总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无闻,你说是吗,卿相兄?”
苏秦点头:“张⋯⋯公子所言甚⋯⋯甚是!”
“咦,”张仪不解,“既然甚是,卿相兄为何偏为自己选颗不亮的星呢?”
苏秦茫然摇头:“在⋯⋯在下不⋯⋯不知,在下打⋯⋯打⋯⋯打小就喜⋯⋯喜⋯⋯喜欢它!”
“可它太暗了呀,若是不仔细,还真寻不到它呢!”
苏秦语气坚定:“有⋯⋯有⋯⋯有朝一日,它⋯⋯它会亮⋯⋯亮⋯⋯亮⋯⋯亮起来的!”
张仪纳闷:“唉,卿相兄呀,你可真够怪的。满天星斗,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选最亮最大的,偏选又小又暗的。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各有志嘛。可你既然选了颗小的暗的,却又盼着它大起来,亮起来,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苏秦略顿片刻,意味深长:“在这天⋯⋯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扫⋯⋯扫⋯⋯扫⋯⋯扫帚星⋯⋯”
张仪吸一口气,正在吧咂这话的味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顺儿边跑边喊:“主人,主人⋯⋯”直朝正房里跑,不曾留意脚下,绊在苏秦身上,身子一扑,重重砸在张仪身上。
张仪“哎哟”一声弹起,将他掀到地上:“你个小子!没长眼睛啊!”
小顺儿爬起来,狼狈不堪:“我的娘呀,还以为是撞见活僵尸了!”
“僵你娘个脚,差点儿把你主子压死!”
“嘻嘻,”小顺儿赔笑道,“主人哪儿能睡到这儿呢?”
张仪白他一眼:“本公子想睡哪儿睡哪儿,要你瞎操心?对了,让你出去打探细情,你可探到?”
“探到了,雪公主于辰时出嫁,走宫前街,出东门!”
张仪长叹一声:“唉,”看向苏秦,“卿相兄⋯⋯”
苏秦应道:“张⋯⋯张⋯⋯公子?”
“你说这⋯⋯”张仪一脸困惑,“把如花闺女嫁给花甲老丈,周天子做的算是什么事儿呀!”
苏秦指天:“天⋯⋯天⋯⋯天⋯⋯”
张仪抬头:“天怎么了?”
“要⋯⋯要⋯⋯要⋯⋯要下雨⋯⋯”
张仪会意:“唉,是呀,天要下雨,谁能挡得住呢?”
话音落处,一道亮光闪过,接着一阵闷雷,院中的树梢颤动起来。
张仪紧忙抬头,再看那天,大片乌云正从西天滚滚压来,所过之处,星斗倏然隐去。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不消一时,但见乌云压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点儿竟如珍珠般大小,“唰唰唰”直落下来,所有闷热顷刻间就被扫个无影无踪。
张仪、苏秦匆忙卷起苇席,各回房中。
翌日辰时,小雨仍在下。
一溜儿彩车停在周宫前殿外面的大院子里,在雨地整装待发。东、西二周公及其他王室至亲皆在雨中,打着油伞,等候为公主送行。燕国聘亲特使淳于髡亮着光头,站在一辆驷马青铜轺车旁边,颜太师在一侧陪着。
靖安宫里,王后躺在榻上,显王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坐着。王后脸色苍白,眼中无泪,神情近乎痴呆。姬雪一身新娘妆,在姬雨、春梅的搀扶下走进,在榻前缓缓跪下。
姬雪叩首,悲泣:“母⋯⋯后⋯⋯”
王后就如没有听见,仍旧呆呆地躺着。
姬雪转向显王,叩首:“父⋯⋯王⋯⋯”
显王眼睛闭起,泪水“唰唰”流下,却无任何声音出来。姬雨悲泣,宫中所有人都在抹泪,只有王后一人,静静地躺着,两眼痴呆,一滴泪水也没有。
姬雪跪在地上,只是悲泣。
远处传来挈壶氏的声音:“吉—时—到—”
宫正走过来,悄声:“雪公主,吉时到,该起程了!”
姬雪爬起来,扑到榻上,抱住王后:“母后,母后,你为雪儿说句话啊!”
王后仍旧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显王握着她的手,眼睛闭着,泪水流着,似乎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姬雪止住泪,转对姬雨道:“雨儿,剪刀!”
一个宫女递给姬雨一把剪刀。
姬雨拿着剪刀走过来。
姬雪将刚梳起的头发松开,目视姬雨,语气坚定:“剪!”
姬雨惊愕:“阿姐?”一动不动。
姬雪一把拿过剪刀,“咔嚓”一声,齐根剪下一大缕,拿手绢包好,跪下,冲父母拜过三拜,泣道:“父王,母后,雪儿不能尽孝了,雪儿走了。雪儿会想你们,雪儿永远想你们。雪儿走后,父王、母后不要伤心,这条路是雪儿自己选的,是苦是辣,雪儿一力承受,雪儿不会责怪你们,雪儿不会责怪任何人!父王,母后,雪儿⋯⋯走了⋯⋯”
姬雪泪水盈面,起身,近距离凝视母后,似要把她印在心头。
姬雪凑近王后,在她脸上印上一吻,将包着头发的手绢轻轻放在母后枕边,转头拥吻显王的额头。
姬雪擦去泪,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宫外。
姬雪做这一切时,姬雨木木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周宫前殿外面,几堆山竹被同时点燃,但因下雨受潮,却只发出“噼噼噼噼”的闷裂声,没有啪啪爆裂。
噼噼声中,锣鼓响起,震天动地。
锣鼓声止,送亲雅乐奏起。
姬雪在内宰、宫正及一群宫人的簇拥下,走向她的彩车,坐进去。
彩车缓缓启动,辚辚滚出宫门。
雨幕里,琴师将琴摆在王宫正门之外,奏着《流水》。细雨落在琴师身上,琴弦湿透,发出的声音沙沙的,如泣如诉。
琴师的周围挤满了人,王室的,公室的,各家大夫的,还有平民百姓,全都过来为公主送行。本该是个喜庆场面,但这琴声把所有人的泪水都勾出来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琴师。
彩车里传出姬雪的啜泣。
人群的一角站着嬴驷、公子疾、公子华与司马错,四人静静地观望着这悲伤的一幕。
人群里长吁短叹,七嘴八舌:
“唉,说是嫁作秦国太子妃的,为什么又嫁给老燕公了?”
“天子糊涂呀,雪公主如花似玉,硬让她嫁个糟老头子,日子咋过哩?”
“听说燕地冷呀,冰天雪地,雪公主要受苦了!”
“唉,雪公主,雪公主,她这名字应着燕地哩!”
“雨下了整整一夜,都没停歇,是老天爷在为公主哭哩!”
“秦国太子真没福气,要是能娶到雪公主⋯⋯”
⋯⋯⋯⋯
嬴驷的嘴唇动了动,给公子华一个苦笑。
彩车移动。
一个长长的悲音从宫门里传出:“阿姐—”
所有人为之一振。
嬴驷两眼一亮。
姬雨就如发疯般从宫门里飞跑出来,扑到彩车前面,泣不成声:“阿姐⋯⋯”
彩车没有停,车轮缓缓滚着。
姬雨扶着车,一边哭,一边跟着走。
嬴驷的腿不由自主地动起来,随同彩车挪步,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姬雨。
蒙蒙细雨,姬雨哭成了个泪人儿。
车轮加快,两个宫人飞步上来拖住姬雨。
姬雨伸出手,冲彩车大喊:“阿—姐—”
彩车中传出沙哑的声音:“雨儿⋯⋯”
天色放亮,苏秦、张仪走出房门,见昨晚他们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经漫过腿肚。
张仪披上蓑衣,小顺儿戴顶草帽,苏秦无物可借,顺手拿起一把大芭蕉扇顶在头上,随二人冒雨赶到主街上。
主街汪洋一片,低洼处的积水竟有齐腰深,人们或拿沙袋、砖土等堵住房门,或拿各式器皿朝外舀水。
三人走进一家小店,点来稀粥、饽饽和一小盘榨菜。稀粥喝过,正吃那饽饽,王宫方向便响起爆竹声,接着锣鼓齐鸣,又过一时,公主的出嫁车马已经走出宫门,沿主街向东城门辚辚驰来。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要闹翻了的。偏这日时辰不对,下着蒙蒙细雨不说,又闹水灾,家家户户无不忙活舀水,没有闲心观赏公主的排场。
积水已有消退,深处齐膝深,浅处没住脚脖,轺车、彩车、嫁妆车等一溜三十六辆缓缓驰来,街面上水花飞溅。
许是因了蒙蒙细雨,鼓声、锣声远不似往日响亮。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宫人也怕雨水,送到宫门口多已折回。除了略显沉闷的锣鼓声外,送亲场面甚是冷清。联想秦、魏聘亲那阵子的满街热闹,实在让人叹喟!
走在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后是卫兵和仪仗,再后是一辆青铜轺车,车中端坐的是头顶光秃的燕国聘亲使臣淳于髡,再接后一辆车上是满头银发的颜太师。颜太师微闭双目,满面哀伤,似乎不是送亲,而是送葬。颜太师之后是长公主姬雪的驷马彩车。彩车之后,是一溜嫁妆车,车后又是卫兵。沥沥拉拉,队伍拖有一里多长。
见车队渐渐走近,张仪三人扔下饽饽,走到街边。
苏秦第一次观看天子嫁女,满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说的,两只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牢这等官家排场。
直到彩车经过门口,舀水的周人这才放下水具,弯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檐下,几个老太太拿衣袖抹泪。
张仪、苏秦、小顺儿杂在众百姓堆里,弯腰深揖。
旁边屋檐下,一个老太太跪在地上,头顶一筐她刚烙的热饼。
老太太冲彩车叫道:“雪公主呀,这筐热饼是老婢为你烙的,道路远哪,雪公主,你拿上吃!”
车帘打开,姬雪探出头,满眼是泪,向老太拱手致谢。
一个兵士走过去,接过一筐烙饼。
苏秦两眼睁大,看个真切,似乎一下子傻了,头顶的芭蕉扇“砰”地落地。
苏秦盯住姬雪不放。
苏秦认出来了。
苏秦朝彩车大喊:“姬⋯⋯姬⋯⋯姬⋯⋯姬⋯⋯”
车帘放下,车轮从苏秦跟前辚辚滚过。
苏秦不再弯腰,而是站直身子,朝彩车大叫:“姬⋯⋯姬⋯⋯姬⋯⋯姬⋯⋯”
车轮滚滚,声音嘈杂,苏秦的“姬”字被淹没了。
彩车继续前行。
陡然,苏秦发了疯似的冲向队伍,追向彩车,边跑边喊:“姬⋯⋯姬⋯⋯姬⋯⋯姬⋯⋯”
这一次,姬雪听到了。
窗帘重又拉开,姬雪探出头,朝后一看,震惊,两眼盯住苏秦。
彩车仍在前行。
苏秦盯住姬雪,回应她的目光,没了魂似的追着彩车走,似要跟她走到燕国。
走有十多步,苏秦似是想到什么,以不可思议的迅捷从肩上解下木剑,发疯般冲到彩车旁边,跪在地上,双手捧剑,高高举过头顶。
所有人都吓呆了,以为他要行刺公主。
几个卫士冲过来,扭住苏秦,夺下他的木剑。
车辆停下。
淳于髡跳下车,晃着光头走过来,一眼认出苏秦,乐了:“呵呵呵,是你小子呀,这要做啥?”
苏秦盯住他的木剑:“剑⋯⋯剑⋯⋯剑⋯⋯”
“哦,你的剑呀!”淳于髡转对卫士,“把剑还他!”
卫士将剑还给苏秦。
苏秦接过,将剑举在头顶,膝行几步,在彩车下面停下。
淳于髡眯眼看着他,显然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苏秦举剑过头,剑柄朝上:“姬⋯⋯姬⋯⋯姬⋯⋯姬⋯⋯”
车帘拉开,伸出一只纤手,是姬雪的。
姬雪拿住剑柄,将木剑拿进车窗,拉上车帘。
苏秦不再“姬”了,只是叩首于地。
淳于髡看明白了,乐了,捋须道:“呵呵呵,你小子,行啊!”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早晚发达了,记住还账,是四镒金子!”转身,上车,“起驾!”
车队再动。
苏秦听个真切,彩车里传出姬雪的啜泣声。
送亲车队早已远去,人群散了,苏秦依旧跪在雨中,叩首于地。
张仪走过来,在他肩上轻拍一掌,半是调侃半是嫉妒道:“嗨,花痴呀你!”
苏秦回过神,喃声:“她⋯⋯她⋯⋯她是公⋯⋯公⋯⋯公⋯⋯”
张仪将他从泥地上扯起来,叹服道:“卿相兄,还甭说,今天的事,在下服了!”
“服⋯⋯服⋯⋯服什么了?”
“服你卿相兄啊!”
“在⋯⋯在⋯⋯在⋯⋯”
“呵呵呵,”张仪摆手止住他,“不要在下了,卿相兄,不瞒你说,那天在辟雍,雪公主为你流下那么多泪,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学宫里那些土鳖,愿出十金去买公主一笑,至于公主的眼泪,一滴少说可值百金哪!要是今天这事儿让他们看见,看他们不揍扁你!啧啧啧,方才的事,甭说他们,即使在下也是两眼发直,心中泛醋啊!看得出,卿相兄的确不是凡俗之辈。若是天公作美,能让公主自选郎君,她选中的不定就是卿相兄呢!”
苏秦急眼了:“张⋯⋯公子,开⋯⋯开⋯⋯开啥玩⋯⋯玩⋯⋯玩笑,在⋯⋯在⋯⋯在⋯⋯”
“呵呵呵,既然是玩笑,就不要当真嘛!还真别说,雪公主,还有她的妹妹,也就是你在辟雍受欺负那日痛骂那帮王八羔子的雨公主,真就是天下绝色!卿相兄既然相中的是雪姐姐,雨妹妹可就是在下的喽!”
苏秦生气地盯住张仪:“人⋯⋯人家生⋯⋯生离死⋯⋯死别,远⋯⋯远嫁他乡,张⋯⋯公子却⋯⋯却寻快⋯⋯快活,于心何⋯⋯何⋯⋯何⋯⋯何忍!”
“好喽好喽,”张仪笑道,“就算在下嘴贫了!走走走,在下赔罪,请卿相兄小酌!”
距他们不远处,在一个不起眼的屋檐下,鬼谷子披着蓑衣,童子戴着油布雨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送走姬雪后,一回到使馆,嬴驷就对公子疾语气坚决地说:“就她了!”说罢捏紧拳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驷哥,”公子疾微微皱眉,“臣问了西周公,听他说,雨公主与雪公主大不一样呢!”
“怎么个不一样?”
“可用两个字概括,孤高!”
“哦?”
“说她年纪虽小,心却高傲,说话能把人噎死,寻常王公贵胄入不了她的眼,是头难驯的野鹿!”
嬴驷淡淡一笑:“那就驯驯看!”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通过窗棂透进来的阳光,可以看出已是近午。
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显王依旧握住她的手,远远望去,就如两具雕塑。宫宰、宫正、两个御医及所有宫人全都守在宫里,谁也没有说话。
宫中静寂如死。
姬雨走进来,怀中抱着姬雪留给她的凤头琴,身后跟着琴师。
姬雨摆下琴,琴师坐下,调弦。
宫中响起旋律,是姬雪最爱听的《流水》。
听到琴声,王后总算悠悠醒来,眼中流出泪水,纤手握紧显王。
显王抱起她,紧紧握住她的手。
流水声声。
王后的泪水就如涌泉一般,结结实实地哭喊出来:“雪—儿—”
看到王后缓过来,所有人全都哭了。
显王长嘘一口气,如抱孩子般抱住王后,轻轻拍打她。
内宰示意,众宫人退出。
宫门外面,颜太师、西周公并肩站着,各现忧色。
看到内宰等走出,颜太师飞步上前,急切问道:“王后怎么样?”
内宰拱手:“听到琴声,王后回神了!”
颜太师嘘出一口气。
西周公看向颜太师,悄声:“王后好了,能否借太师一步,有桩急事儿!”
颜太师随他走到一侧:“请问王叔,何事急切?”
“唉!”西周公长叹一声。
“究竟何事,能透个气吗?”颜太师急了。
“是秦人要见太师!”
“雪儿已经出嫁了,秦人还有什么事儿?”
西周公压低声音:“依旧是聘亲的事儿!”
颜太师惊愕:“啊?”
颜太师回到府中,果见公子疾已候多时。
几句寒暄之后,公子疾奉上礼单:“这是聘礼,请太师过目!”
颜太师接过礼单,淡淡道:“长公主早已许配燕室,且已于两日之前知会秦使,今日嫁出了!”
“回禀太师,”公子疾拱手应道,“我们此番求聘,聘的并不是雪公主!”
“不是雪公主,又是何人?”
“雨公主!”
颜太师脸色沉下来,良久,冷冷说道:“雨公主尚未及笄,不到婚聘年纪,秦使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强聘?”
“因为周室公主抢手啊!我家君上忧心再出现前番争聘之事,特命本使先行纳彩。为示诚意,又使殿下亲来,还望太师念在我家君上这番诚意上,玉成美事!”
“老朽晓得了。秦公聘礼老朽可以收下,待公主及笄之后,老朽再行奏报王上,谋议婚事,如何?”
“雨公主年逾十四,及笄在即。秦公旨意是,鉴于前有争聘之事,此番秦室纳彩,欲将公主先行聘至秦室,待公主及笄之后,再择吉日成婚!”
“这个不合礼制!”
“哦?”公子疾两眼直逼过来,“老太师既然提及礼制,晚辈也就说一说这个礼制!据晚辈所查,淳于子既不是燕室大夫,也不是聘亲使臣,不过一个浪荡天下的游士而已。此人早来洛阳,且就寄居于太师府上。敢问太师,一个游山玩水、走朋访友的士子于一夜之间摇身变为燕室的聘亲使臣,大周礼数何在?这且不说,即使民女出嫁,也需挑选黄道吉日,而天子视若掌上明珠的雪公主出嫁,理当是天大的喜事,可实际上呢,燕室既无一人前来迎亲,也未出一金聘礼,以燕地之遥,来去数千里地,想必燕公还不知道有此大喜呢,老太师却把公主如此这般地匆匆嫁出了!晚辈查过历法,按照大周礼数,今日并不适宜婚嫁,老太师却视天子嫁女为儿戏,辩称辰时宜嫁,将雪公主强行打发!晚辈还查询到,在我殿下抵达之前,宫中并未议定婚嫁之事,更未确定嫁入燕室,而是在我殿下抵达之后,才匆匆嫁出公主,敢问太师,这难道就合乎大周礼制吗?如果不合,是刻意躲避我秦人吗?”
这一番话事实俱在,无懈可击,颜太师哑口无言,老脸红涨,不无羞惭地垂下头去。
公子疾微微一笑,缓和语气:“秦公诚意,还望太师成全!”
“唉,”颜太师苦叹一声,“周室已然如此,你们仍旧苦苦相逼,还叫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来成全,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公子疾拱手道:“太师久经风霜,见过不知多少世面,不该这般良莠不分哪!自孟津朝王以来,太师当知,苦苦相逼的不是秦室,而是魏室!孟津之会,秦公忖知魏侯居心叵测,执意不去。魏侯以秦公不去为由,冠以天子之名,裹胁诸侯伐秦。由于魏侯秉持的是天子旨意,秦公欲哭无泪,欲抗不能,只好使公孙鞅赴魏,自辱己身,称臣求和。魏侯见秦公服软了,贼心毕现,不久即于逢泽称王。魏侯叛周,天下震恐,只有秦公不惧强暴,毅然前往周室聘亲。太师啊,聘亲不过是个虚名,拥周护主才是秦公的真心哪!岂料魏侯作祟,使陈轸搅局,太师出于无奈,方使淳于子出面化解困局,秦公虽为不悦,却也理解。所幸天不佑魏,河西大战,秦公最终获胜。战场尚未打扫清爽,秦公就使太子再赴洛阳,续聘雨公主。太师试想,若是不为护主,以秦室之盛,以秦国太子之尊,天下女子何处不能求,秦公为何偏要聘亲一个风雨飘摇的周室呢?”
颜太师沉思良久,亦拱手:“谢秦公诚意!不瞒秦使,雪公主嫁往燕室,确为不得已之举,其中委曲,难以表述。秦室若是执意聘娶雨公主,老朽也无话说,这就奏请陛下,由陛下圣裁,可否?”
公子疾再拱:“晚辈代秦公谢太师成全!”
翌日晨起,颜太师入宫觐见天子。
观他气色不佳,显王迟疑一下,问道:“是秦卒不肯撤走吗?”
“嗯。”颜太师点头。
“为什么?”
“还要聘亲!”
“这⋯⋯雪儿不是已经出嫁了吗?”
“他们要聘雨公主!”
周显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雨儿?”
颜太师点头。
周显王闭目良久:“她还小呢!”
“唉,是啊。可⋯⋯秦公前番聘亲失意,心犹不甘,此番使太子亲来,若是空手而归,更是不甘哪!”
“爱卿是何主张?”
“仔细想来,诸侯之中,秦室还算维护周室的。遥想当年,西戎威逼,秦非子为周室牧马。周室遭劫,秦庄公护送平王东迁,秦襄公荡平西戎,夺回歧、丰之地,为周室去除了多年西患。到了穆公,秦坐拥关中,称霸诸侯,却也未生逆心,尚能以周室大局为重。此番魏侯谋逆,挟天子名义伐秦,秦之表现也还可圈可点,一是不惧强暴,与我结亲,二是不惜国力,与魏血战。由此种种,臣以为,就眼前时局,既然秦公执意攀亲,于我周室有百益而无一害,何不成全他呢?”
“不是有魏人在作梗吗?”
“魏人作梗的只是雪公主!河西战前,双方为雪公主争破脸皮。此番秦人再聘,我若将雪公主嫁往秦室,魏侯的面皮受不了,所以才来私信恐吓。秦室改聘雨公主,堪称妙策,一是遂了前愿,堵了天下人的口,二也让魏侯没有话说!”
“老爱卿,”周显王不假思索,“你知会秦使,秦公的诚意寡人领了。秦公执意聘娶雨儿为太子妃,是好事,寡人没有不允之理。只是好事就当多磨,雨儿眼下尚幼,望秦公少安勿躁,待她明年及笄,再行婚聘不迟!”
颜太师苦笑一声:“臣对秦使也是这般讲的,可秦使说,雪公主之事让秦公后怕,秦公执意先聘雨公主回秦地,俟公主及笄,再择吉日奉行大礼!”
周显王微微皱眉,摆手道:“寡人知道了。”
“王上,臣如何回复秦使为妥?”
“你不是很会拖吗?先拖他几日吧。雨儿不是雪儿,即使寡人,也强逼不得啊!”
颜太师拱手:“臣遵旨!”
王后一觉睡到次日午时。
将醒非醒之际,王后额头汗出,全身都在用劲,却动弹不得,折腾好一阵子,终于叫出声来:“雨儿—”
声音巨大,几乎是在嘶叫。
宫女闻讯赶到,见王后已经坐在榻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宫女急道:“娘娘?”掏出丝绢为她擦汗。
“没什么,”王后嘘出一口气,“做了个噩梦而已!”
“奴婢听见娘娘在叫雨公主。”
“是哩。对了,你去望望陛下,要是没事儿,就请陛下过来一趟。”
宫女点头,快步去了。
御书房外,一只秋蝉躲在树叶间“吱吱吱”地鸣个不停。显王的书童仰头看向树冠,咬牙切齿。许是寻不到知了,书童气恼,运足力气,朝树身猛踹一脚。大树只是微微动弹一下,秋蝉的叫声则愈发响亮。
宫女走过来,看他一时,扑哧笑了:“嗨,你踢树做啥?”
书童气呼呼道:“你听,那家伙吱吱吱吱,没个完!”
“它吱它的,碍你啥事儿?”
“唉,”书童轻叹一口气,“陛下正在难受,这只秋蝉却不识趣,只在此处烦人,你说气人不?”
“陛下为什么难受了?”
“这个不能说。哦,对了,你不侍奉娘娘,来这儿做啥?”
“娘娘做了个噩梦,吓醒了,要我来请陛下过去一趟!”
“娘娘做的是啥噩梦?”
宫女附耳悄语:“做啥噩梦不晓得,我就听见娘娘连叫几声‘雨儿’,想是这噩梦与雨公主有关!”
书童震惊:“啊?!”
宫女一脸诧异:“你啊个什么?”
书童叹服道:“娘娘真是个神人哪!”
“怎么了?”
书童附耳悄语。
“天哪,”宫女震惊了,“雨公主跟雪公主不一样,是个烈性子,何况娘娘还在病着呢!”
书童伤感道:“说的就是这个!”
宫女略顿一下,撒腿跑进靖安宫,向王后禀道:“娘娘⋯⋯不好了,秦⋯⋯秦人执意⋯⋯要聘⋯⋯雨公主!”
“雨儿?”王后脸色陡变,两眼紧盯她,“你说清楚!”
宫女缓口气:“是颜太师禀报陛下的,说是雪公主嫁走了,秦人改聘雨公主,定要娶她做太子妃。陛下不乐意,但秦人不肯,执意要聘!”
“雨儿,雨儿,雨儿⋯⋯”王后“噌”地下榻,朝宫门急跑。
一切发生得过于迅速,宫女未及反应,王后已经跑到门口。
眼看就要出门,王后打了个踉跄,“咚”一声栽倒在地。
宫女这才回过神来,飞冲上去,一把扶起王后,失声道:“娘娘!娘娘!”又尖起嗓子,“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娘娘⋯⋯”
宫正及众宫人闻声赶至,七手八脚地将王后抬到榻上。
宫正大喊道:“快,召太医,快,禀报陛下!快!快!”
几名宫人分别朝不同方向跑去。
王后昏倒,嬴驷有点儿慌了,问公子疾道:“怎么回事儿?”
“唉,”公子疾苦笑一声,“她怎么又来了?该当换个花样才是!”
“花样?”
“驷哥有所不知,”公子疾应道,“这个王后是个神人哪。前番聘亲,为拖延时日,王后作神弄鬼,昏睡半个月不醒,连魏室来的高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若不是大良造请来终南山仙姑,臣弟真就让她蒙了!”
嬴驷急道:“仙姑何在?”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为防她再来这一手,臣弟早已使人请到仙姑,就在驿中安歇呢!她这不是病了吗,臣弟这就陪同仙姑前往诊治!”又转对军尉,“有请仙姑!”
林仙姑再进靖安宫诊治王后,见王后面色蜡黄,呼吸细微,双目紧闭,完全昏迷。林仙姑如前番一样,离王后一步之遥发功有顷,收功离去。
公子疾迎上,急问:“请问仙姑,王后她⋯⋯可是有病?”
林仙姑点头。
公子疾怔了:“仙姑是说,王后这次是真的病了?”
林仙姑点头。
“何病?”
“急心风!”
“急心风?”公子疾极是不解,问林仙姑道,“前番不是好端端的吗,怎么突然就得了这个病呢?”
“忧思过甚,卧床过久,虚火过盛,阳神居不安所,受惊离位!”
“是了。”公子疾大是赞同,“敢问仙姑,此病可有救治?”
“此为虚病,不会致命,只要休息静养即可。若是无烦无忧,调以汤药,扶阳抑阴,数月之内当可康复!”
“多谢仙姑!”公子疾拱手谢过,转对随从,“护送仙姑回馆驿!”
得知王后不过是体虚,并无性命大碍,公子疾带上一箱礼品直奔河南邑求见西周公。
“五大夫呀,”西周公手指礼箱,一脸无奈道,“这箱大礼你还是拿回去吧,老朽收不起了!”
公子疾一脸诧异:“王叔?”
“唉,”西周公叹道,“你说,事儿怎会搞成这样呢?本来,让雪儿出嫁秦国,去做太子妃,这是多好的事儿啊。老朽听说,雪儿也是满心愿意,可陛下偏是不听,偏要去信颜老儿的馊主意,逼着雪儿去侍奉一个快要入土的人。你说,好端端的黄花闺女,整天价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转,这这这⋯⋯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雪儿嫁走了,你们这又来聘雨儿。这个雨儿,别人不晓得,老朽却是知底,跟那雪儿完全不同,自小就是个没天没地的角儿。你说这⋯⋯”
“晚辈晓得。王叔放心,只要嫁入秦室,晚辈保证,不出三个月,雨公主就会变得有天有地了!”
“唉,”西周公轻叹一声,“五大夫呀,说实在话,不是老朽不肯帮忙,是⋯⋯王后⋯⋯”
公子疾微微一笑:“王叔想说的是王后之病吧?晚辈此来,就是禀报王叔一个喜讯,王后无病!”
西周公惊愕:“哦?”
“王叔有所不知,前番争聘雪公主时,王后突然患病。秦公急天子所急,特别请来终南山仙姑为王后诊治,这个王叔已经晓得了。仙姑有起死回生之术,当场诊出王后是假病。晚辈顾全周室面子,刻意隐瞒,连王叔也未禀报。不想魏侯也派高医,诊出实情,魏使以此诘问陛下,陛下羞恼成怒,才将雪公主许嫁燕室。秦公攀亲护主心切,见事已至此,只得改聘雨公主。秦公实意攀亲护主,谁知王后仍不领情,这又故伎重演,实令晚辈伤怀!”
西周公疑惑道:“五大夫,这次好像不一样!昨日午时,老朽亲去探望,观娘娘病状,断非装出来的!老朽特别问了太医,太医说,王后是真病!”
公子疾轻轻摇头:“晚辈与仙姑刚从王宫里出来,据仙姑所诊,王后仍是假病,只是这一次假得更真而已!”
“嗯,”西周公沉思有顷,微微点头,“此事或有蹊跷!风闻王后是个奇人,幼年就得过怪病,让一个名唤鬼谷子的仙人医好了,看来⋯⋯”
公子疾抱拳:“这事儿王叔知情就是,万一说破,天子面子上过不去不说,即使周室,也是尴尬。晚辈此来,只想请王叔转奏陛下,秦公诚心结亲护主,还望陛下三思!”
“好吧,若是此说,老朽这就转奏!”
西周公急急慌慌地赶到宫中,见过显王,将公子疾之言原封不动地倒给显王。闻听秦人诬陷娘娘装病,显王伤心欲绝,指着西周公浑身打战,泣不成声道:“季父啊季父,你⋯⋯你你你你⋯⋯你是真糊涂呢,还是得了秦人的好处了?周室已成这种境况,秦人仍在强逼!王后已成这副模样,你们仍在说她是装病!你们非要逼死她吗?先王过世之时,将寡人并大周王室托付给两位叔父,你⋯⋯你们就是这般辅佐寡人的?”越说越伤心,不禁号啕痛哭起来。
给显王这一哭一诉,西周公也觉得自己过分了,跪地叩首,颤声泣道:“陛下,老⋯⋯老朽该⋯⋯该死⋯⋯”
就在此时,内宰趋进,轻声道:“王上,娘娘醒了!”
显王顾不得西周公,擦干眼泪,匆匆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靖安宫。
“汕儿,”周显王将手搭在王后额头,抚摸王后,柔声道,“你⋯⋯总算醒了!”
王后凝视他,声音微弱:“汕儿怕是⋯⋯怕是不能侍奉陛下了!”
“瞧你乱说什么呀!”周显王握紧她的手,责怪道,“你能挺过来的,你一定能挺过来!”
王后苦笑:“王上⋯⋯”
周显王抱过王后的头,揽在怀中,一手端过药碗,尝一口:“来,喝下这碗药。听御医说,你只是太虚了,稍稍补一补,就会好起来!”
王后啜一口,看着他:“听说秦人来过,还有三叔公⋯⋯”
“秦人仍要聘亲,想必你已知道了!”
“是的,汕儿知道了。”
“你怎么想?”
“汕儿听陛下的!”
“寡人与太师谋议了,太师之意是,诸侯之中,细数起来,秦室还算是忠于王室的,孟津之会,魏侯谋逆,天下诸侯也只有秦公能够顶住。无论秦室聘亲出于何心,与秦联姻至少于周室有益无害。”
“陛下怎么想?”
“天下都成这样了,还能怎么想呢?雪儿的事,最终仍旧是雪儿选的。雨儿的事,就也交给她自己吧。”
王后将头踏实地靠在显王肩上,激动地说道:“陛下,你⋯⋯是个好父亲!”
“唉,”周显王苦笑一声,“汕儿呀,鸟兽也能护犊,寡人却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护不了,任人欺凌,还谈什么好父亲哪!”
王后凝视他,重重摇头,语气坚定:“这不是陛下的错,您莫要自责!”
“好了,”周显王摆手道,“我们不说这个,说说你的病。雪儿走了,雨儿早晚也是个走,寡人身边只有一个汕儿你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寡人⋯⋯”语未完,泪先出。
王后给他个笑:“汕儿之病,有个高医或可诊治!”
“高医?他在何处?”
“就在洛阳。”
“太好了!”周显王兴奋道,“怎么才能寻到他呢?”
“陛下可出王榜,张于闹市,高人看到,或会揭榜!”
周显王朝外叫道:“来人!”
内宰趋进。
周显王朗声道:“传旨,张王榜于闹市,王后玉体欠安,朝野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之病者,赏金三镒,晋爵大夫!”
内宰拱手:“遵旨!”
翌日晨起,童子扫完轩辕庙殿外的院子,将扫把靠在门外,走进殿里。
鬼谷子缓缓起身,伸个懒腰,活动几下身体,拿水漱口。童子扫他一眼,走到轩辕泥塑座下,看向他记下的符号。
鬼谷子瞥他一眼:“小子,扛上幡子,上路喽!”
童子看向墙上的符号,一脸忧虑:“先生,五十九天了!”
“什么五十九天哪?”
“就是⋯⋯就是太学里那个姓张的,明天是第六十日,是他和先生约定的日子!”
“那又怎么了?”
“要是⋯⋯”童子挠头,“万一先生没算准呢?”
“没算准又能怎样?”
童子看向那个招幡儿。
“呵呵呵,你呀,别是舍不下那个破幡儿吧?”
“哼,”童子一脸不屑道,“谁说舍不下呢?让他扯掉正好,省得我天天扛着!”说完扛上幡儿,大踏步出门。
靖安宫里,姬雨坐在榻沿,凝视王后。
王后拉住姬雨的手:“雨儿,说心里话,秦室太子求聘,你怎么想?”
姬雨淡淡道:“雨儿所想,早就说予母后了。”
“你再说一遍。”
姬雨语气坚决:“从先生进山修道!”
“好吧,”王后感慨道,“这也是母后的梦想!”
姬雨担心道:“可父王他⋯⋯”
“你的父王说了,你阿姐的路是她自己选的,你的路,也交给你选!”
“母后⋯⋯”姬雨泪出。
“你们有个好父王啊!”
“嗯,”姬雨抬头看向王后,“只是我⋯⋯舍不下母后,舍不下父王。母后,您也去吧!先生既为母后而来,母后若是不去,先生他⋯⋯会伤心的。”
王后长叹一声。
“母后,雨儿早就知道,您的心在这道宫墙外面⋯⋯”
“咦,你怎么知道?”
“先生能弹那么多曲,可母后只听《高山》《流水》,听了一遍又一遍,听了一年又一年。”
一语伤及痛处,王后的眼圈红了。
“还有,你为阿姐取名雪,为雨儿取名雨,也是为此。天地氤氲,雨雪霏霏。有了雨雪,流水才能淙淙,高山才能生机勃勃⋯⋯”
王后将姬雨紧紧拥在怀里:“好女儿,你⋯⋯真是母后的心哪!”
“母后,您已失去一次,不能再失去了。先生是冲着您来的,您不能再让先生失望啊!”
“雨儿呀,”王后泣道,“你说的这些,母后都知道,母后全都知道。可⋯⋯母后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天真无邪的童真少女了,母后之心已经沾染了尘世间的污浊,而先生想要的是道器!”
“什么是道器?”
“道器就是童真,就是一尘不染,就是无牵无挂,就是纯净之心!”
姬雨重重摇头:“母后,不是这样的,母后之心永远纯净,母后永远一尘不染哪!”
王后苦笑:“傻孩子,天底下哪有永远的事,甭说别的,单说在这宫里,母后有牵挂,母后割舍不下啊!”
“母后牵挂什么?”
“你的父王!”
“若是这说,”姬雨急了,“雨儿也有牵挂呀!”
“你小小年纪,还能牵挂什么?”
“牵挂母后,牵挂父王,牵挂阿姐,雨儿什么都牵挂啊⋯⋯”
王后语塞。
“母后不要发愁,”姬雨眼珠子一转,“雨儿这就去求问先生!”说毕,起身欲走。
“你不用去了,”王后叫住她道,“先生当于今日进宫!”
“母后怎么晓得?”
“母后请他了!”
“母后,”姬雨一脸惊愕,“您晓得先生在哪儿吗?”
王后摇头。
“咦,母后连先生在哪儿也不晓得,怎么请他?”
王后淡淡一笑:“我让你的父王在闹市里张了个王榜,只要先生看到王榜,就会晓得发生什么事了!”
“可他⋯⋯怎么进宫呢?”
“先生若是想来,高墙大院挡不住他。先生若是不想来,任谁也请他不动。只要先生知晓我们的困境,就一定会有应对!”
“我这就看看王榜去!”姬雨急不可耐了,撒腿跑回闺房,扮作一个公子哥儿,对镜自顾一番,挂剑出门。
周室张榜求医的消息很快传遍洛阳的大街小巷。
公子疾紧急找来司马错,将大致情况描述一遍,大是叹喟:“嗬,我们刚说王后装病,他就公开张榜求医。这个周天子,还真跟咱较上劲了!”
司马错皱眉:“怎么办?”
公子疾略一沉思:“走,瞧个热闹去!”
“要不要带几个人去?”
“天子脚下,动不得粗呀。”公子疾略顿一下,给他个笑,“再说,用得着吗?”
二人走到门口,迎面碰上嬴驷与公子华提着几个蛐蛐笼子打外面回来。
公子华笑道:“什么热闹呀,动粗呀,你俩这是做什么呢?”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周天子在闹市里张王榜求医,我俩这就去见识见识。”
公子华看向嬴驷,眼神示意也想去。
嬴驷调侃他道:“眼痒了还是手痒了?”
“嘻嘻,”公子华指下心窝,“是这儿痒了。”
“不斗虫子了?”
“若是不好耍,咱再回来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