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贾左军的营救下,从葫芦谷里溃败的三万多魏卒有序地向东撤退,公子卬与陈轸一路赶到临晋关时,已是后半夜。
将士们又疲又困,多数睡去了。公子卬却了无睡意,叫来几个小菜,搬来两坛老酒,一爵接一爵地狂饮。
陈轸也在喝,但没有与公子卬对饮,只是偶尔饮一爵,更多时间二目微闭,眉头紧锁,一脸苦相。
“唉,”不知坐有多久,陈轸发出一声长叹,“万千经营,一朝付诸东流,难道这就是轸之命吗?”
公子卬瞥他一眼,扔掉空爵,起身,端起酒坛,仰起脖子,“咕咕咕”一气饮下,将酒坛“啪”地摔碎,从案侧拿起剑,拔出,横向自己的脖颈。
陈轸瞧得清楚,一个箭步冲上前,夺下他的剑。
公子卬血红的双眼直瞪陈轸:“败军之将,有死而已,上卿⋯⋯为何拦我?”
陈轸坐下,指指公子卬席位:“坐下说话!”
公子卬迟疑一下,坐下。
陈轸拿起壶,倒上两爵,将一爵推给公子卬,端起另一爵一气饮下,看向公子卬,做个苦脸:“喝呀!”
公子卬端起爵,仰脖喝下,涕泣道:“呜呼,哀哉,我⋯⋯我的三⋯⋯三⋯⋯三军啊⋯⋯我的八万将士啊⋯⋯”
陈轸苦笑:“公子呀,眼下不是三军不三军的事,是⋯⋯”
公子卬止住悲哭,看向他:“不是三军,还能是什么?”
“是怎么写这个战报。”
“我⋯⋯我来写⋯⋯”公子卬再次拿剑,又被陈轸夺下。
“葫芦谷败就败了,”公子卬又饮一爵,将空爵朝案上猛地一砸,“可有一事,在下死不瞑目!”
陈轸看向他:“什么事?”
“裴英!裴英的三百辆重车、两万锐卒,怎么就⋯⋯没了呢?若是他⋯⋯”公子卬顿住,斟酒饮下。
“是呀,”陈轸轻叹一声,“若是他在秦境有个闹腾,这个战报就有写头,至少说,主将也算是有输有赢!”
公子卬“咚”地一拳震在几上,恨恨道:“秦人一定是得到密报了!”
“可⋯⋯怎么得到的呢?”
“唉,”公子卬纳闷道,“我也不晓得呀!不瞒上卿,昨夜我一宵没睡,七想八想,最后才想到这上面⋯⋯他们怎么得到的呢?三军除参将之外无人知情,裴将军应当不会泄密,两万甲士是在决战前夕才从徵城出击,秦人即使察觉,也没辰光去⋯⋯”
“难道是天意?”
公子卬向来不信邪,鼻孔里猛地哼出一声:“哼,什么天意!我根本不信!”
陈轸想起什么,打了个惊怔:“决战之前,公子可否见过夫人?”
“见了。”
“怎么见的?”
“接她过来那日,在下安排完军务,就回府中见她,讲起战事,她极是乖巧,不但希望我胜,还希望我能捉到公孙鞅,为她家人出气,之后,她亲手温酒,为在下助兴!”
“后来呢?”
公子卬挠头,拼命回忆:“在下⋯⋯喝多了!”
“喝了多少?”
“一坛吧。”
“一坛?”陈轸吸一口气,“公子详说!”
公子卬苦笑:“怎么说呢?喝醉了,一觉醒过来,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被那娘们搂着!”
“公子方才喝了多少?”
“一坛多哪!”
“那日一坛可曾喝完?”
公子卬挠头:“应当没有!”
“公子方才饮一坛多,这还没醉,那日一坛没有饮完,却⋯⋯”
公子卬打个惊愣:“你是说⋯⋯”猛地咬牙:“就是那娘们!”
“哦?”
“那日我在囊中放着一张决战图,图中标有裴将军入秦境后的所有目标!”
陈轸缓缓闭目。
公子卬一拳擂在案上,悔恨不已:“唉⋯⋯”
“唉,”陈轸叹口气,半是自责道,“是在下该死!”
公子卬咬牙,面容扭曲:“我要生啖她肉,活剥她皮!”
陈轸苦笑:“公子,忘了她吧。一切都是命!”
“咦!”公子卬心有不甘,又是一拳,倒酒:“喝!”
外面一阵脚步声紧,左参将飞奔进来,跪叩,声音兴奋:“报,特大捷报,今日凌晨,我军一部袭击公孙鞅中军,秦军死伤不计其数,公孙鞅、车希贤逃走,中军帐被毁!”
公子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方才醒悟:“这⋯⋯是真的?”
参将重重点头。
公子卬看向陈轸。
陈轸屏住呼吸,对参将道:“是哪位将军建此奇功?”
“尚无战报传到,末将不敢确定!”
公子卬不解地问道:“不是龙将军吗?”
参将摇头。
公子卬挠头:“咦,不是龙将军,又会是谁呢?”转对参将:“速去查证!”
参将拱手:“末将得令!”又匆匆走出。
陈轸嘘出一口气,转对公子卬,喜上眉梢:“真叫⋯⋯天无绝人之路啊!”
公子卬看过来:“此话怎讲?”
“公子先查清何人所为,斩敌多少,至于其他,”陈轸略顿一下,阴阴一笑,压低声:“在下自有计较!”
近午时分,浓荫遮日。离葫芦谷不远处的一大片林子中,山顶长城隐约可现。一个山人在林中走走停停,似乎在寻觅什么。
一块巨石旁,山人陡然站住,目瞪口呆。只见眼前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多少甲士,个个血污满身,头枕短兵,呼呼大睡。
山人吓傻了,拔腿欲走。猛一转身,见身后站着一个军尉与两个卫士,当下膝下一软,跪地。
军尉冷冷道:“绑起来,塞上口!”
一旁两个军士将他绑起,口中塞块巾。
附近一棵大树下,公孙衍靠树坐着,二目微闭。张猛与参将走过来,公孙衍察觉,眼睛没睁,声音却出来了:“数字出来了?”
张猛应道:“出来了。共三百七十三人未能回来!”
“斩敌呢?”
张猛一脸兴奋:“不算那三百七十三人,其他人共斩敌约一万八千余人,人均四人,真他娘的过瘾!”
“唉!”公孙衍睁开眼,半是遗憾道,“胜之不武啊!”
“哼!”张猛恨道,“他公孙鞅就武了?对待阴人,就得用阴招!”
公孙衍闭目,有顷,呼噜声响起。
临晋关府中,公子卬一脸焦急地在议事厅里来回踱步,等待着夜袭秦营的调查报告。
左参将匆匆走进,拱手道:“报,末将查清了,是公孙衍、张猛引阴晋守军五千人,夜行二百余里,于凌晨之前袭击敌营,斩首逾两万!”
公子卬急切问道:“公孙衍、张将军何在?”
“不知道。”
“那⋯⋯你怎么晓得是公孙衍和张猛他们?”
“是龙将军说的。”
“龙将军何在?”
“正在部署防务。大荔关、临晋、徵城等多城邑失守,秦人兵分三路逼向我临晋关,所幸公孙鞅的中军遭袭,士气大挫,秦人不敢逞强了!”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看向陈轸。
陈轸闭目有顷,转对左参将:“去,转告龙将军,阴晋守军是奉主将之命才长途奔袭的,不可散布谣言,妄加议论!”
左参将不解,看向公子卬。
公子卬点头:“依上卿所言!”
左参将拱手:“末将遵命!”就转身走了。
公子卬看向陈轸,一脸疑惑:“陈兄这是⋯⋯”
“唉!”陈轸取来笔墨,“这个战报,就由在下帮你写吧!”
安邑太庙里,魏惠王跪在列祖灵位前,身如雕塑,两行老泪滴落于地。在他身后,是太子魏申、司徒朱威等朝臣,皆五体投地,屁股高撅。
陈轸走进,见是这般光景,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跪在最后面。
空气凝滞。
惠王一直在太庙跪到天色黑透,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宫,守在书房里闷坐。陈轸忖好时辰,带着左参将入宫觐见,将近书房时,悄声吩咐左参将:“半个时辰后,你持战报入见!”
参将点头,转身离去。
陈轸入见,毗人带他进来。
陈轸一进书房就“扑通”跪地,一动不动地叩在那儿。
惠王仍旧闷坐,似乎没有他这个人。
君臣就这么一坐一跪,谁也不说话。
烛光摇动,周围死一般静寂。
半个时辰后,毗人走进,打破沉寂:“王上,河西战报!”又压低声音:“是上将军的!”将战报呈放于案上。
换作是平常,魏惠王早已笑逐颜开地将爱子的战报拆开赏读,此时却如没有听见,仍维持着一张冰块脸。
毗人退后一步,站在那儿。
魏惠王沉声道:“拟旨!”
毗人凑前一步,拱手:“臣候旨!”
魏惠王声音更沉:“赐白绫一匹,让败军之将永留河西,陪伴寡人的八万甲士吧!”
毗人打了个惊战,身子没动。
魏惠王猛地睁眼,斥道:“还不快去!”
毗人“扑通”跪下,悲泣:“王上⋯⋯”
惠王声嘶:“去呀,拟旨!”
毗人噙着泪水,叩首:“老奴⋯⋯遵旨!”缓缓爬起,走到一侧拟旨。
陈轸扬手道:“慢!”
毗人停住,擦干眼泪,看向陈轸。
陈轸趋前,跪叩:“王上,臣请阅河西战报!”
魏惠王没有睬他。
陈轸略作迟疑,牙一咬,自行站起,从案上拿起战报,匆匆阅毕,双手持报,叩首,声音激动:“臣有奏!”
魏惠王看向他,语气阴沉:“何奏?”
“臣请王上御览上将军战报!”
魏惠王别过脸去:“败军之报,没什么可看的!”
“王上,上将军大捷啊!”
“哼,大捷?”魏惠王哪里肯信,“寡人的八万甲士一朝覆没,还能有何大捷?”
“王上请听,阴晋守将张猛所部奉主将密令,长途奔袭,在葫芦谷外夜袭秦人中军,捣毁敌中军连营二十余里,斩敌三万,伤敌不计其数,秦军主将公孙鞅、副将车希贤仓皇逃脱!”
魏惠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他,眼睛瞪大:“什么?”
“王上请看战报,上将军刚刚发来的!”陈轸双手呈上战报。
魏惠王接过,急不可耐地浏览一遍,放下战报,一拳震几。
陈轸一怔:“王上?”
魏惠王重重地嘘出一口长气,看向陈轸:“陈轸,你讲讲,河西究竟怎么回事儿?”
“王上,”陈轸缓缓禀道,“葫芦谷之战,自始至终,臣算是亲历了。就臣所知,此战失利,非公子之过啊!”
“不是他的过,怎么就败了?”
陈轸面露难色:“臣若讲出实情,只怕王上不信!”
“说吧,柴是压不住火的!”
“那⋯⋯”陈轸迟疑一下,“臣就直言了!战前数日,臣奉旨劳军,向公子传达王上谕旨,公子讲述战事,颇多叹喟。”
“是何叹喟?”
“龙将军!”
“龙将军怎么了?”魏惠王急问。
“不瞒王上,”陈轸侃侃言道,“上将军屡战屡胜,将秦军主力逼进葫芦谷绝地,可龙将军呢?上将军命他率右军三万围歼秦人右军一万五千,两军对阵于郃阳孤城,接战近二十日,龙将军折兵三千仍撼敌不动!公子决定各个击破,先解决秦人中军,回头再收拾郃阳孤敌,遂令龙将军部西进,参与葫芦谷决战。龙将军虽然从命,却行动迟缓,未能按时抵达,致使我主力进谷后,葫芦谷口遭敌外援封堵。上将军前后受敌,军心不稳。上将军急了,回兵争夺,直到杀出路来,龙贾的右军才到,此时,形势已经不可挽回了!”
魏惠王震惊:“竟然是这么回事儿?”
“还有,”陈轸膝行一步,“决战之前,上将军令裴英引左军重车三百辆、锐卒两万,于决战前夜悄出大荔关袭击秦境,焚其粮草基地,捣其后备兵营。为防不测,上将军又令张猛出阴晋之兵前往大荔关,接应裴英。”
“避亢捣虚,是奇兵呀!”
“是呀,”陈轸慨叹一声,不无惋惜道,“臣得知此谋,甚是叹服上将军用兵之奇。正是由于裴将军抽走军中精锐,上将军才令龙将军的右军支援。也正是由于计算了右军在内,上将军才使出全力攻入谷中,与公孙鞅的主力决战。不想龙将军,唉,想是过于老迈了,行动过于迟缓,误了上将军大事,更不想裴将军所部竟因秦人早有准备而全军覆没,可叹两万健儿寸功未建,死于非命!”
魏惠王倒吸一口气:“如此隐密,秦人怎会知情?”
“上将军与臣皆是不知呀!”陈轸给出个苦笑,“臣在琢磨,想是我方出了奸细,将此绝密军情泄于秦人!”
魏惠王缓缓点头:“必然是了。”闭目有顷,看向陈轸:“这个奸细会是何人?”
若是道出紫云之事,公子卬则有沉溺酒色之嫌。陈轸眼珠子一转,眉头锁成两道利刃:“这要详加查证。没有铁证,臣不敢妄言!”
“嗯,也是。”魏惠王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会是龙贾误我!”
“不瞒王上,”陈轸情绪激动,“葫芦谷之战,别人都是臆测,唯有臣是亲历啊。上将军身先士卒,臣与上将军同车而行,感同身受。上将军一路追杀公孙鞅,将他团团围困在老秦公薨天的那棵大松树下,只差一点儿就逮到他了。就在此时,后方传来急报,说是谷口让秦人堵了。上将军担心后路被断,影响军心,这才引军回撤。公孙鞅见我回撤,反倒击鼓反击。一来一去,形势就逆转了,我方军心动摇,大部分的伤亡是在此时发生的。王上若是不信,可问三军!”
魏惠王历战无数,知道战场上哪怕耽误一刻,也可能满盘皆输,当即一震几案,怒喝:“龙贾呢?他于何时抵达谷口?”
“具体臣也不知。反正,待臣赶到谷口时,封谷秦人已被冲散,我方将士正如潮水般朝谷外涌!上将军想是觉得未能取胜,无颜面再见王上,将战车掉头冲向敌营,欲与公孙鞅同归于尽,恰好被臣看到,死死将他抱住,若是不然,上将军就⋯⋯”陈轸哽咽起来,掩袖抹泪。
魏惠王老泪纵横:“看来,是寡人错怪卬儿了!咦,龙贾这个老糊涂,寡人信他,用他,器重他,指望他在关键辰光力挽狂澜,谁知他竟⋯⋯”看向毗人:“召龙贾问罪!”
陈轸重重叩首:“王上,臣有一请,还望恩准!”
“请讲!”
“龙老将军镇守河西数十年,戎马一生。此番怯战,想是出于残年老迈,求个稳妥,并非故意,其情可谅。臣是以斗胆恳请王上,念老将军曾有大功于国,就不要治他的罪了。再说,龙老将军若是辩起理来,想必也有一番说辞,王上即使治罪,他也不服,如此争来辩去,反倒伤了三军的心,对殉国将士也是不敬!”
“嗯,”魏惠王点头道,“你说得是。寡人准你所请,许龙贾告老归田,永不叙用!”
陈轸叩首,语气激动:“臣代龙老将军谢王隆恩!”
“唉,”魏惠王长叹一口气,自责道,“论起此事,错也是在寡人哪!既用卬儿为主将,就不该再以龙贾副之!”
“王上圣明,一语点在痒处了。想是龙贾志在主将,突然降为副将了,一时未能想顺,方才⋯⋯”陈轸故意顿住。
“好了,”魏惠王摆手道,“不说这个了!河西未来,你作何想?”
陈轸的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公孙鞅欺我,此仇不报,臣死不瞑目!”
“怎么个报法?”
“臣尚未想好,不过,当务之急是两件大事。”
魏惠王“哦”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一是上将军那儿,务必要稳住阵脚,力保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地不失,使我在西河郡有立足之地。只要三地不失,外加上郡仍在我手,秦人即使占据西河郡,谅他也睡不安稳。二是不能饶了公孙鞅那厮,无论如何,臣要让他死在我手上!”
“如何制他,爱卿可有长谋?”
“臣之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公孙鞅他怎么阴我,我也必怎么阴他!”
魏惠王一拳震几,脸上肌肉颤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好!”
话音刚落,毗人急趋进来,呈上战报,沉声道:“王上,上将军急报,少梁⋯⋯失陷⋯⋯”
“啊?”魏惠王惊叫一声,看向陈轸。
“王上,”陈轸急道,“临晋关、阴晋不可再失了!”
魏惠王果决下令:“陈爱卿,你这就赶赴临晋关,要卬儿不惜代价,守住二地!”
陈轸拱手:“臣受命!”便匆匆退出。
翌日,陈轸返回临晋关,向公子卬详细讲述了安邑一行,感慨道:“公子呀,这一劫好歹算是渡过来了!”
公子卬由衷感动:“陈兄再造之恩,叫魏卬何以为报?”
陈轸苦笑:“报个什么呀,公子与在下,本就是一根藤上的瓜!”
公子卬拱手:“陈兄之言,说到魏卬的心坎里了。陈兄,自今日起,你我结为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如何?”
见公子卬竟然放下王室之尊与自己结义,陈轸一阵感动,拱手道:“公子乃金贵之躯,轸⋯⋯高攀哪!”
“狗屁高攀!”公子卬摆下手,朝外,“来人!”
左参将走进。
公子卬看向他:“置办酒肴,本将与上卿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左参将拱手:“末将遵命!”便转身欲走。
“等等!”陈轸摆手叫道。
左参将驻步,回头。
陈轸给他一笑:“别对外声张,人言可畏呀!”
左参将回他一笑:“晓得!”便快步走出。
不消一时,一应物事俱已齐备,为不张扬,左参将特别放到公子卬居室的内堂里。陈轸、公子卬双双跪拜天地四方诸神灵,歃血盟誓,饮之,摔盏。
一套简单的仪式完毕后,兄弟二人促膝而坐,陈轸拱手道:“在下虚长几岁,勉强为兄,自今日始,就以兄长之身事弟!”
“谢兄长高义!”公子卬亦拱手道,“卬弟也必竭力尽诚,尊事兄长!”
“既为兄弟,我们就不说兄弟之外的话。河西之事,虽说渡过一劫,但远未了结,你我尚有许多事情要做!”
“不瞒兄长,葫芦谷之败,弟着实蒙了,何去何从,悉听兄长!”
“就轸所断,眼前当有三件要务。一是止战。我们打不起了,你我可分别奏请王上承认现实,与秦议和,割少梁并西河郡诸邑予秦。当然,这些眼下已在秦人手里了。只要阴晋、临晋关两处要塞不失,外加上郡,有朝一日待我军养足精神,东西夹击,从秦人手里夺回失地不是难事。二是捂盖。让龙贾告老,擢升张猛,压住公孙衍。三是复仇。河西至此,皆因公孙鞅一人翻云覆雨,如此小人,不死不足以泄你我兄弟之恨,不死不足以慰我八万壮士在天英灵!”
公子卬叹服:“兄长高谋,弟卬敬服,唯命是从!”
陈轸举爵:“谢卬弟信任!”
在随巢子及墨家弟子的安排下,疫区军民声势浩大地送起瘟神来,所有村落烟雾蒸腾,整个疫区弥漫起浓浓的硫黄、艾蒿味道。众兵士和那些尚未染病的百姓四处抛撒石灰粉,大街上、房前、屋后、田野、大路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下过一场小雪。
石碾村头,在大巫祝祭拜瘟神的空场地上并列着两口大锅,锅中熬了满满两锅中草药,一锅是让患者喝的,另一锅是让常人喝的。几个墨家弟子将药舀出,士卒、村民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等候施药。随巢子与告子、宋趼等几个颇懂医术的褐衣弟子手持银针,一刻不停地为重症患者或放血,或针刺。
不出十日,疫情得到控制,病人明显减少,除去一些因体质过弱而不治的患者之外,大部分患者被抢救过来。卫成公闻讯大喜,使内臣送来库金三百及大批粮食、布帛等物,随巢子也都让栗平用于抚恤并救助罹难百姓。
孙宾遵照老家宰所言,将孙机葬于石碾村村南的高坡上。
在埋葬孙机的第十日黄昏,老家宰、孙宾缓步走向高坡。
站在坡顶,整个石碾村一览无余。
坡顶立着一座新坟,坟头竖着一块墓碑,碑文上写着“甄城孙氏孙武子六世嫡孙卫室相宰孙机之墓。立碑人,嫡长孙孙宾”。
坟头插着无数野花,不少已经枯萎了。
孙宾面对墓碑缓缓跪下。
“爷爷,”孙宾拜过几拜,泣道,“宾儿报您一个喜讯,瘟神走了,瘟神正是被您所期望的随巢子前辈赶走的!爷爷,您好久没有听到宾儿的笙音了,宾儿这就为您奏一曲!”再拜,拿起排管,轻轻吹奏起来。
高坡上响起悠扬不绝的笙音,如泣如诉,如呜如咽,如歌如吟。
“唉!”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孙宾回头一看,是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走上前,望着孙机的墓碑又是一叹:“唉,要是老朽早到半日,孙相国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老家宰抹泪。
孙宾看向随巢子:“前辈不必自责,爷爷得知这么多人获救,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随巢子看向远方,话中有话:“只怕你的爷爷高兴不起来啊!”
“哦?”孙宾抬头看向随巢子,“请问前辈,瘟病走了,爷爷为何高兴不起来?”
“瘟病虽说去了,病根却在,你让他怎么高兴?”
“病根?”孙宾目光征询,“瘟病还有病根?”
“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
孙宾抬头问道:“请问前辈,病根何在?”
“战乱!”
“那⋯⋯战乱之根呢?”
“利害!”
“利害之根呢?”
“私欲!”
“前辈是说,”孙宾若有所悟,“若要根除瘟病,就须消除战争;若要消除战争,就须消除利害;若要消除利害,就须消除私欲!”
随巢子点头。
孙宾思考有顷,问道:“请问前辈,如何方能消除私欲?”
“天下兼爱!”
“如何方能使天下兼爱呢?”
随巢子从天际处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子,凝视孙宾。
孙宾眼巴巴地望着随巢子,等候解答。
良久,随巢子发出重重一叹:“唉,将军所问,也正是随巢一生所求啊!”
孙宾转过头去,凝神望向爷爷的墓碑。
是夜,夏虫啁啾。
孙宾一动不动地坐在碑前,闭目冥思,眼前不断浮出往昔景象:
—魏国武卒血洗平阳。
—无辜妇孺惨遭屠戕。
—孙操浴血奋战,胸部中箭。
—帝丘城墙上下的厮杀。
—路边倒卧的罹瘟人。
—门户钉死封条的屋舍。
⋯⋯⋯⋯
孙宾的耳边响起孙机的声音:“⋯⋯狼总是想吃羊的,羊也总是想吃草的⋯⋯”
接着是随巢子的声音:“⋯⋯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天下兼爱⋯⋯唉,将军所问,也正是随巢一生所求啊⋯⋯”
再接着,是墨家始巨子墨子的声音:“⋯⋯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民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
整整一宵,孙宾独坐孙机坟头,思绪万千。
东方现出鱼肚白时,孙宾毅然做出决定,面对坟头,誓道:“爷爷,您安歇吧,您的宾儿寻到道了,您的宾儿决定追随墨者,竭毕生之力奉行墨道,使天下之人强不执弱,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众生安乐,战祸不生!”
誓毕,孙宾朝坟头行三拜大礼,起身,看向东方。
霞光初照,辉洒大地,映红了他的面容。
二槐家的院落中,孪生子阿花姐弟双双跪在随巢子面前,忽闪着大眼。
随巢子看向姐弟二人,语气凝重:“爷爷再问一遍,你们愿意做个墨者吗?”
阿花姐弟齐声应道:“愿意!”
“做墨者要吃很多苦,你们愿意吃苦吗?”
“爷爷,”阿花姐弟异口同声,“我们不怕吃苦,我们只想跟着爷爷,爷爷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好吧,”随巢子一手按住一个孩子的头,轻拍几下,“爷爷收下你们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两个小墨者了。”
阿花姐弟叩首:“谢谢爷爷!”
“既然是墨者了,”随巢子凝视二人,“爷爷就要为你们起个新的名字。你们的先父叫二槐,槐为木,从今天起,你二人就姓木。”对姐姐道:“阿花,你叫木华!”
木华叩首:“木华谢爷爷赐名!”
随巢子转对弟弟:“阿果,你叫木实!”
木实叩首:“木实谢爷爷赐名!”
“木华,木实,”随巢子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从今天起,你们也不能再叫我爷爷了!”
二人急了:“不叫爷爷,我们该怎么叫呢?”
“叫巨子!”
二人拗口地叫道:“巨⋯⋯子⋯⋯”
“对对对,”随巢子给他们个笑,“就这么叫!起来,起来,不要跪了,坐好,巨子给你俩讲个故事!”
二人坐好,随巢子夸张地咳嗽几声,正要开讲,柴扉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告子、宋趼、孙宾三人走进。
孙宾的肩上斜挂着一只包袱。
告子趋近,揖礼:“禀巨子,孙将军有事寻您!”
随巢子的目光转向孙宾。
孙宾放下包袱,叩拜:“巨子在上,请受孙宾一拜!”
“孙将军何以行此大礼?”
“晚辈决心跟从巨子,寻求天下兼爱之道,乞请巨子收容!”
“孙将军,”随巢子盯住孙宾,“卫国是天下富庶之地,平阳为卫国大邑。听闻卫公已颁布诏命,赐封你为平阳君。年纪轻轻就割城封君,富贵前程不可限量,这是何等幸事,你为何舍弃富贵前程,反来追随一个毫无所成的老朽东奔西走呢?”
“回禀巨子,”孙宾应道,“晚辈愚笨,唯见天下苦难,未曾看到富贵前程。巨子一心只为天下苦难,晚辈感同身受,诚愿为此奔走余生!”
“你能看到天下苦难,说明你有悲悯之心。只是,天下苦难仅靠悲悯是不够的,这也是墨派弟子各有所长、精通百工的原由。请问孙将军有何专长?”
孙宾面露愧色:“晚辈天资愚笨,并无所长!”
随巢子微微一笑:“孙将军可有偏好?”
“前辈是指⋯⋯”
“就是你这一生最愿意做的是什么?”
“晚辈自幼舞枪弄剑,嗜好兵法战阵,这个可算偏好?”
“兵法为战而用,战为苦难之源,非兼爱之道。你既然有意寻求兼爱之道,心中却放不下用兵之术,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晚辈惭愧。只是晚辈习演兵法,想的不是兴战!”
“这倒有趣了。”随巢子笑道,“你习武不为兴战,却为什么?”
“武字从止从戈,乃上兵之学。”
能从止戈方面去分析兵法,其根器断不是寻常武者了。
“解得好!”随巢子盯他一时,赞道,“你这叫以戈止戈,以战止战!你且说说,你想怎样做到以战止战呢?”
“虎豹虽凶,却奈何刺猬不得!圈羊的篱笆若无破绽,野狼就寻不到攻击的机会!”孙宾朗声应道。
“好好好,”随巢子连夸几句,“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啊!”话锋一转,语气惋惜:“可惜老朽不善兵术,教不了你!”
孙宾震惊,叩首:“巨子⋯⋯”
一旁的告子看不下去了,求情道:“巨子,您就收下他吧,弟子可传授他守御之术!”
随巢子没有看他,仍旧盯住孙宾,摇头,似是说给孙宾,亦似在提醒告子:“守御之术只可免一城之祸、一时之灾,走不长远哪!”
见随巢子话中有话,告子咂吧几下嘴,止住了。
“孙宾,”随巢子盯住孙宾,“观你根端苗正,内中慈悲,有济世之心,是个大才,老朽荐你前往一处地方。依你根器,或可学有所成!”
“晚辈谨听巨子吩咐!”
“你可往西走,过宿胥口,进入云梦山,山中有道秘谷,名唤鬼谷,里面住着一位得道高人,名唤鬼谷先生。鬼谷先生学问了得,将军若能拜他为师,或可成栋梁之器!”
“既然为巨子所荐,晚辈敬从!”孙宾略略一想,郑重叩首,“容晚辈别过爷爷,这就上路!”
随巢子微微点头,对众弟子道:“走吧,我们也该上路了,这就去别过孙相国!”
一行数人来到村南高坡,共同祭拜孙机。
拜毕,孙宾起身,将包袱斜挂在身上。
随巢子、告子、宋趼、木华、木实姐弟等也都起身,送他上路。
孙宾回身,朝随巢子深深一揖:“前辈保重,晚辈就此别过!”
随巢子还揖:“孙将军,随巢有一语相告!”
“敬请前辈指点!”
随巢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他:“进鬼谷之后,若遇意外,你可拆看此囊!”
孙宾接过锦囊,纳入衣袖,再揖:“晚辈谢前辈厚赐!”说罢回身朝告子、宋趼揖过,抱起木华、木实,在他们脸上各亲一口,一个转身,大踏步而去。
随巢子几人站在坡上,望着孙宾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宋趼看向随巢子,不解地问道:“敢问巨子,为何不将孙宾收为弟子,而要荐他前往鬼谷呢?”
“非为师不肯收留孙宾,实乃孙宾质性纯朴,慧根具足,是个天生道器,非为师所能琢磨也!”
宋趼若有所悟,点点头:“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巨子下的是个远棋!”
“哦?”随巢子盯住他道。
“鬼谷先生不重天下苦难,却重道器,看到孙宾,必喜而琢之。孙宾若得鬼谷先生琢磨,或将成为天下大器。以孙宾质性,若成大器,就将有大利于天下!”
“呵呵呵,你呀!”随巢子给他个笑,转对众人,“走吧,这里用不上我们了!”
告子问道:“巨子,去哪儿?”
“回尧山。”
龙贾大帐外,右军副将、吴青等二十几名将军齐齐跪着。众人无不愁眉苦脸,不甘之心溢于言表。
一辆战车驶近,张猛跳下车,直走过来。
吴青等众将围住张猛,个个欲言又止。
张猛怔了。
张猛觉得异常,狠盯他们一眼,大步入帐。
帐中设着香案,案上供着牌位,上写“河西所有阵亡烈士之灵”。
龙贾一动不动地跪在灵前,就似一尊雕塑。公孙衍端坐一侧,眼睛微微闭合。
龙贾的脸色一夜之间苍老许多,原本花白的头发全白了。
张猛走到龙贾身后,缓缓跪下,悲声道:“龙将军,少梁丢了,家没了。”
龙贾似是没有听见。
“将士们都在外面跪着,誓要夺回少梁!”
龙贾没应。
张猛急了,稍许提高声音:“少梁丢不得呀,龙将军,末将正是为这个才赶过来的!”
龙贾仍然没应。
“将军?”
龙贾竟如孩子般呜呜抽噎。
张猛吃一惊,转向公孙衍:“犀首?”
公孙衍淡淡应道:“张将军,你拿什么夺回少梁?”
“就拿这个!”张猛指指脑袋,“在下,还有所有西河郡将士,宁愿战死少梁城下!”
公孙衍嘴角朝灵案一努。
张猛看过去,迟疑一下,伸手取下,拆看,是魏惠王要龙贾解甲归田的诏令。
张猛愣怔有顷,转望龙贾与公孙衍,这才注意到二人皆着布衣。
一番惆怅后,龙贾、公孙衍并肩走出大帐。
早有一辆篷车停于帐外。
二人跳上车,公孙衍驾驭,篷车缓缓而去。
张猛等将跪地送行。
目送龙将军的篷车走远,张猛等将返回大帐。
望着几案上整齐摆放的将军印绶、甲衣、御赐宝剑及虎符,在场将军无不泪奔,齐齐跪地,泣不成声。
伤悲一阵,吴青等人心灰意冷,回到自己的营帐,纷纷将甲衣脱下,扔掉长枪,大踏步出帐,扬长而去。
在司马错如愿攻克其家乡少梁之后,无论是魏国还是秦国,都没心思再打下去。魏惠王使陈轸为议和特使,秦孝公使公孙鞅为议和特使,议和数日后达成协议,约定于大荔关的关门楼上正式签约。
签约这日,双方代表站在关门楼上放眼望去,洛水激荡,视野开阔。
签约现场气氛静穆。
公孙鞅与陈轸相对而坐,各自提笔,在盟约上签署完毕,交给候在一侧的双方掌玺内臣,分别用过玺,收好盟约。
仪式结束,陈轸直盯公孙鞅道:“盟约签署,你我使命已经完成,在下尚有几句私话,可否借秦使一步?”
公孙鞅转对左右,朗声吩咐:“魏使要与本使聊几句家常,你们都退下吧!”
秦人、魏人各自走到一侧,有序退出。
“陈兄,”看到楼上再无他人,公孙鞅起身,深深一揖,“河西之事,卫鞅多有得罪,抱歉,抱歉!”
陈轸没有还礼,淡淡应道:“身为人臣,各为其主,公孙兄不必客气!”
“谢陈兄体谅!敢问陈兄,是何私话与鞅分享?”
“记得公孙兄初使魏时,曾到寒舍,一是感谢在下救命之恩,二是提醒在下所处危势,在下记得是四个字,危若累卵。公孙兄洞见,在下深为感慨,今日于此,在下也想提醒公孙兄,公孙兄昔日警示在下之辞,亦适用于公孙兄自己!”
公孙鞅微微一笑:“谢陈兄提醒!”
“在下还想提醒公孙兄一句,因果相成。河西之事,公孙兄虽说赢得一局,却胜之不武,种下恶因。这个因总有一天会结出果子的!”
“呵呵呵,”公孙鞅笑出几声,“这个倒是有些意趣。回头来看,陈兄可知自己输在何处吗?”
陈轸盯视他,目光犀利:“公孙兄,你觉得在下这就输了吗?”
“哦?”
陈轸目光更是犀利:“你觉得你自己这就赢了吗?”
公孙鞅竟是让他问得怔了。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猛地起身,大踏步走出府堂。
签完约,公孙鞅匆匆赶到栎阳别宫,将盟约双手呈给孝公。
正看着盟约,孝公忽然剧烈咳嗽。
眼见咳得止不住,孝公掏出丝巾捂在嘴上。内臣紧急赶至,为他轻轻捶背,递过水盏。孝公抿几口水,继续审看盟约。
公孙鞅倾心听着他的咳嗽声,盯着他的脸色看。
“呵呵呵,不错,不错。”秦孝公把目光从盟约上移开,给公孙鞅个笑,“公孙爱卿,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吗?”
“哪一句?”
“就是寡人卧薪尝胆之后,日头初升,寡人到你府上,你向寡人所做的承诺!”
“臣⋯⋯”公孙鞅陷入回忆。
“⋯⋯臣保证,”秦孝公呵呵笑出几声,替他说出,“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宰!”
“呵呵呵,君上好记性呢!”公孙鞅亦笑起来。
“唉,”秦孝公不无感慨道,“当初爱卿说此话时,寡人心里那个酸哪!几曾想到,不是三年,只不过短短数月,国耻已雪,西河已得,黄河天堑基本在手,秦、魏易势,浮沉尽在寡人之手啊!”
公孙鞅淡淡一笑:“君上乐观了!”
“哦?”
“我等虽胜魏,元气却伤。前后下来,魏折兵八万,我亦折兵六万。我绝杀裴英两万,而稀里糊涂地死在公孙衍刀下的也是两万,且不包括伤者。”
“晓得,晓得,寡人全都晓得。老虎也有打盹的辰光嘛!”
公孙鞅半是自责:“老虎可以打盹,三军主将却不可以打盹。每思及此,鞅痛彻心腑!”
“爱卿大可不必自责!寡人之欲只在雪耻,只在夺回河西,今日,此二欲得偿,寡人死无憾矣!而这一切,皆卿一人之功啊!”
“君上偏爱,臣万死不足以报!”
“呵呵呵,谁都可以死,唯独爱卿死不得哟!”秦孝公再次剧烈咳嗽。
公孙鞅关切地问道:“君上,要紧不?”
秦孝公止住咳嗽:“呵呵呵,伤风而已。”
“咳有多久了?”
“没几日,这就快好了。”秦孝公目光再次看向盟约,“河西算是告一段落了,下一步,我当如何落子,爱卿可有筹划?”
“太子妃!”
秦孝公眉头微皱,旋即一笑:“这个事儿大吗?河西治理,伤亡抚恤,秋收冬藏,等等等等,哪一个也比⋯⋯”顿住,看向他。
公孙鞅神秘一笑:“这些不需臣来考虑!”
“呵呵呵,”秦孝公跟着笑道,“也是。还是那个周室公主?”
公孙鞅重重点头:“正是。”
“魏罃称王,周室连个幌子也不是了,太子选妃该当落到扎实处才是!”
公孙鞅端正身姿,拱手道:“敢问君上,秦以何立于天下?”
秦孝公略一沉思:“实力!”
“实力又立于何处呢?”
“民!”
“以何治民呢?”
“法。”
“以何立法呢?”
“威!”
“以何立威呢?”
“信!”
“正是!”公孙鞅朗声应道,“治民首在立威,立威首在立信。君上初行秦法之时,先以立木取信于民。民信的不是法,而是君上言出必行!今日之秦,民皆信君上。君上行新法,民皆守之。君上要民死,民皆赴之。推而广之,君上若威天下之民,自也首在取信于天下之民。”
秦孝公长吸一口气,倾身以听。
“前番聘亲周室,秦室与魏室各张旗鼓,天下为之沸沸扬扬。今雌雄已决,尘埃落定,君上若是不给天下一个交代,叫天下何以看待君上?再说,魏罃之败,正因其称王,此事表明,周室虽弱,但其名尚未全虚!”
秦孝公又吸一口气,屏气等待下文。
“还有,臣出一问,请君上作复!”
“请问!”
“君上打算世世代代偏安于关中一隅吗?”
秦孝公摇头。
“君上摇头,表明君上心系天下!而天下又在哪儿呢?在魏室吗?在楚室吗?在齐室吗?不,天下哪儿也不在,天下只在周室,天下只在洛阳!就眼前而言,洛阳是天下之中,周室是天下之元,君上抓住这个中,占住这个元,必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功成千秋,利享万代!”
“好!”秦孝公猛力握拳,“寡人这就落子!来人!”
内臣趋至。
秦孝公看向他:“召五大夫嬴疾!”
“君上,”公孙鞅诡秘一笑,“只五大夫一人,难表诚意!”
秦孝公看向他:“爱卿不会是说,你亲自去吧?”
“非鞅亲去,是太子亲去!”
秦孝公皱起眉来:“这⋯⋯”
“君上,前次聘亲,秦魏起争,周天子无奈之下,已将长公主许嫁燕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天子?若想请天子收回婚约,臣之意,非殿下亲去不可!”
秦孝公吸一口长气。
看出他的忧虑,公孙鞅语气坚定:“至于殿下安危,可命司马错引甲士三千护佑!”
秦孝公一脸忧虑:“函谷道、崤道皆在魏人手中,我们若是过兵,魏人肯吗?”
“我们是护送殿下迎亲,不是攻关,他们有何不肯呢?”
秦孝公默然。
“君上,我三千甲士过境,魏必全力防范。魏若全力防范,其虚实⋯⋯”公孙鞅故意顿住,一丝黠笑浮上脸颊。
秦孝公豁然明白,长笑数声,手指公孙鞅:“哈哈哈哈,好你个公孙鞅啊!”又咳起来。
公孙鞅凝视孝公,心里一揪。
洛阳王宫的后花园里,姬雪就如疯了般飞跑。
姬雨远远看见,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了,急赶过来。
姬雪一路跑进闺房,伏在榻上号啕大哭。
姬雨跟进来,轻声道:“阿姐?”
姬雪哭得更是伤心。
姬雨急了:“阿姐,出什么事了?”
姬雪猛地抬头,满脸是泪,两手按住她的肩,激动地说:“雨儿,雨儿,秦国打赢了!”
姬雨一头雾水:“秦国?打赢了?”
“是呀,他们打赢了,打赢了!我早知道他们会赢的,他们真就赢了!”
“咦?”姬雨总算反应过来,诧异道,“秦国打赢了,阿姐理当高兴才是,这哭什么?”
姬雪又伏榻上,再哭起来。
“阿姐呀,”姬雨扑哧笑了,慢条斯理道,“哭顶什么用!雨儿若是阿姐,这就去寻父王!”
姬雪哭声止住。
姬雨朝外努嘴:“去呀,还等什么?”
姬雪猛地起身,拉上姬雨。
姬雨挣脱开:“阿姐,你去就是,拉我做什么?”
“雨儿,阿姐⋯⋯”姬雪脸色一红,扯起她就向外走。
二人走到一处十字路口,姬雪迟疑有顷,改道靖安宫方向。
“阿姐,父王在那边!”姬雨指向御书房。
“我⋯⋯”姬雪嗫嚅道,“我们还是先寻母后吧!”
姐妹俩进来时,王后正在窗口绣花。
见是两个宝贝女儿,王后放下绣针,一脸兴奋道:“雪儿,雨儿,母后正在想你们呢!”
姬雪没有应话,“扑通”跪下。
王后惊愕:“雪儿?”
姬雪抱住王后的腿,悲泣。
王后拍她头安抚,看向姬雨:“雨儿,你阿姐这是⋯⋯”
姬雨朗声应道:“阿姐想改嫁!”
“改嫁?”
“阿姐不想嫁给老燕公,阿姐想嫁给秦国太子!”
王后倒吸一口气,拍姬雪头的手停住了。
“母后,”姬雨急切说道,“秦使、魏使虽说同时聘亲,可雨儿听说秦使在先,是诚意来聘亲的,魏使只是搅局,因为他们要在河西打仗。父王无可奈何,才把阿姐许给燕室。仗打完了,秦人胜了,魏人败了,父王没有理由再将阿姐嫁往燕室!”
姬雪将王后的腿抱得更紧,哭声更加悲切。
“唉,”王后轻叹一声,做个苦脸,“雪儿,还有雨儿,婚姻大事,咱女儿家是分毫做不得主的!”
姬雨一脸不服气:“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公主呀!公主就是三公做主,三公让你们嫁往谁家,莫说是母后,即使是你们的父王,也是爱莫能助啊!”
听闻此话,姬雪愈发哭得悲了。
姬雨摇头驳道:“母后,这不合理!”
“合理也好,不合理也好,这是规矩。你们查查,在这宫里有哪个公主自己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呢?”
“什么三公?”姬雨气极,“全是一帮老掉牙的窝囊虫!母后,您看好了,雨儿我⋯⋯到那么一天,宁死也不嫁人!”脚一跺,飞跑出去。
望着她的背影,王后长叹一声,闭目。
姬雪紧紧抱住王后,悲泣道:“母后⋯⋯雪儿⋯⋯求您了⋯⋯”
送走姬雪,王后在宫正的搀扶下走到御书房外,轻轻叩门。
内宰开门,吃一怔,叩地:“臣叩请娘娘圣安!”
“陛下可在?”
内宰起身,拱手:“娘娘稍候,臣这就禀报!”
“不用禀了,臣妾进去就是!”王后松开宫正,径自走进。
显王正埋首于竹简,许是过于专注,连王后走到身边也没察觉。
王后轻咳一声。
显王抬眼一看,打了个惊愣:“汕儿?”
“汕儿叩见王上!”王后作势跪下。
显王急忙起身,扶起她:“汕儿,你⋯⋯怎么就出来了呢?”
王后笑笑:“今日感觉略略好些,甚想出来走走。出得门来,不知不觉的,竟就走到这儿来了!”
显王携王后走向软榻,扶她躺下:“寡人方才还在念叨你,原说去看看你的,不想抱住一册好书,看着看着竟就⋯⋯”摇头,转对内宰:“沏茶,菊花香露!”
内宰沏茶。
王后瞄向方才显王读的那堆竹简:“什么书呀,这么好看?”
显王手指竹简:“是本医书。”
王后扑哧笑了:“王上怎有闲情逸致看起这个来了?”
“寡人在想,”显王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有朝一日,寡人或会离开这座宫殿,到那辰光,汕儿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再无御医在身边,寡人怎么办呢?这阵儿看看,不定就能应个急呢!”
显王读医竟为这个,王后心中感动,哽咽道:“王上⋯⋯”
内宰沏好茶水,端上。
显王转过头来看向她,泪出,伤感道:“汕儿呀,万一那天到来,只怕我们⋯⋯走不出这道门槛哪!”
王后悲哭。
显王坐在榻沿,抱她入怀,轻轻晃着,如同哄着一个孩子。
“王上,”王后拭去泪水,“能出也好,不能出也好,汕儿永远都是王上的汕儿,汕儿与王上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显王搂得更紧:“汕儿⋯⋯”
“王上,汕儿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不要说求,什么事儿,你就说吧!”
“是雪儿!燕公虽好,毕竟老迈,雪儿她⋯⋯”王后眼中垂泪。
“寡人晓得,雪儿许燕,本也是个权宜之计。”
“汕儿之意是,”王后迟疑一下,“如果可能,就把雪儿改许秦室!”
“秦室?”显王略略一顿,点头,“好吧,汕儿既是此想,晚些辰光,寡人就召颜爱卿议议!”
王后连连点头,搂紧显王:“汕儿代雪儿谢王上垂爱!”
从靖安宫出来,姬雨在花园小径上闷闷地走着,耳畔响起王后的声音:“⋯⋯公主就是三公做主,三公让你们嫁往谁家,莫说是母后,即使是你们的父王,也是爱莫能助啊⋯⋯你们查查,在这宫里有哪个公主自己决定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呢?”
正烦闷间,一个声音传来:“公主—”
姬雨抬头望去,是春梅,一身村姑打扮,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姬雨急忙迎上。
春梅跑到她跟前,喘气道:“公主,看到人了,他⋯⋯在呢!”
姬雨眉宇间的阴云一扫而光,低声问道:“在哪儿?”
“老地方!”
姬雨吸一口气:“走!”扯起她就走。
“公主?”春梅朝她衣饰努下嘴。
姬雨会意,扯她拐向闺房,换上一身平民服饰,从后花园的偏门溜出宫去。
二人赶到集市,还没走到丁字路口,就已望见了那个招幡儿。二人放慢脚步,匀住呼吸,款款走至鬼谷子跟前,蹲下来。
鬼谷子端坐,无视二人。
童子照旧竖在那儿,手扶招幡儿,一动不动。
姬雨轻叫:“先生!”
鬼谷子依旧稳坐,似是没有听见。
姬雨提高声音:“先生!”
鬼谷子仍无回应。
春梅扯了扯姬雨的衣裳,附耳道:“方才我来时,他就这般,想是睡着了!”
春梅的声音极低,但仍被童子听到了。
童子嘴角一哂:“嘻,你才睡着了呢!家师这叫神游!”
姬雨抬头看向童子,给他个甜笑:“阿弟,阿姐想求先生一卦,麻烦你把先生的神请回来,好吗?”
童子回她个笑,龇下牙,摇摇头,继续手扶旗杆,笔直地站在招幡下面。
姬雨看一眼春梅,皱眉。
春梅回她个苦脸,转向鬼谷子,大声喊道:“先生?先生?”
鬼谷子仍在神游。
春梅又要喊,童子道:“这位姑娘,你别费心了,先生神游,莫说是你喊,纵使打雷也不会回来的!”
春梅吐吐舌头。
姬雨盯住童子:“阿弟,先生的神何时才能回来?”
童子挠头:“这个说不准哩,不定马上回来,不定要等几个时辰。”
姬雨偷偷出宫,是犯禁的,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闻听要等几个时辰,有点儿急了:“阿弟呀,阿姐还有急事,这该怎么办哪?”
童子做个苦脸,摇头。
姬雨无奈,只得学了鬼谷子的样,掏块手帕铺在地上,坐在那儿守候。
春梅守了一时,觉得无聊,就到附近看热闹去了。
光影移动。就在旗幡的影子挡在姬雨的脸上时,鬼谷子的两道白眉动了。
童子看得真切,小声道:“先生,这位姐姐求卦,等候多时了!”
“哦?”鬼谷子睁开眼,看下姬雨,眼又闭上,“姑娘欲求何事?”
姬雨拱手:“先生,小女子前路渺茫,恳请先生指路!”
“请付卦金!”
姬雨起身,大叫道:“春梅,春梅!”
无人应声。
姬雨急道:“先生,卦金皆在⋯⋯我同伴那儿,她逛街去了,请先生略候片刻,我这就去寻她!”说罢起身欲走。
鬼谷子道:“姑娘留步,卦金倒也不急。”
姬雨站住,拱手道:“谢先生!”
“前路即未来时运,渺茫即无知懵懂。老朽大可推天下时运,中可推邦国时运,小可推家室时运,不知姑娘所求是何时运?”
姬雨略略一想:“邦国非小女子所求,天下亦非小女子所欲,小女子关切的不过是身家之事,望先生垂示!”
“身家时运可由卦象得知,可由面相得知,可由手相得知,可由脉象得知,可由骨相得知,可由心相得知,亦可由解字得知。姑娘意愿由何而知?”
姬雨略一沉思:“烦请先生解字!”
“解字又分解形和解意,姑娘意欲解形还是解意?”
“解意!”
鬼谷子微微一笑:“姑娘欲解何字?”
姬雨略略一想,伸手从胸衣里掏出那只乳色玉蝉儿:“就解这两个字,玉蝉!”
鬼谷子睁眼,目光如剑,直刺姬雨,将她全身上下扫瞄一遍,落在那只玉蝉儿上。不知怎的,在鬼谷子的目光扫过来时,姬雨感到有股热流涌遍全身,惊骇不已。
“好一只玉蝉!”鬼谷子微微点头,双目闭合,似又神游。
姬雨闭目凝神,恭候。
良久,鬼谷子突然出声:“玉以天地精气化成,品性尊贵;蝉以甘露为生,品性清雅。玉经琢磨而为蝉,为王室之器,不过⋯⋯”欲言又止。
姬雨心头一凛:“先生但说无妨!”
“玉虽尊贵,却为凡俗竞逐之物。蝉虽清雅,却难高飞远走,且须攀枝附叶,方能苟活。”
姬雨面上沉静,心中却是吃惊:“天哪,难道他⋯⋯真的算出我是谁了?不会的,我这般打扮,与前番迥异,何况那日我一个字儿未吐,与寻常路人无异,他又怎认得出是我呢?看来此人真如母后所说,有些神通,我且拿话试他!”
想到此处,姬雨拱手:“谢先生妙解。不过,先生所解,只是对玉蝉二字的通释。小女子关心的是,小女子所示之玉蝉,时运又将如何?”
“此山所成之玉,已是天下猎物;此蝉所附之树,已是根烂身腐!”
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姬雨倒吸一口凉气,屏住呼吸,急切问道:“先生,这只蝉儿呢?”
“至于姑娘所示之蝉,有人正在张罗织网,使它成为笼中之物!”
姬雨心头一凛,心道:“不对呀,成为笼中之物的当是阿姐,怎么是我呢?会不会是他算错了呢?我且问个明白!”遂再次拱手,脸上堆笑:“先生,我家里共有金、玉二蝉,小女子想知道的是,将被关进笼中的是金蝉儿还是玉蝉儿?”
“金蝉有金蝉的笼,玉蝉有玉蝉的笼,姑娘此来求断的不是金蝉,是玉蝉,老朽所断,自然当是姑娘所示之蝉了!”
“这⋯⋯”姬雨急了,“她⋯⋯她⋯⋯她有办法逃吗?”
“飞呀,她不是长有两只翅膀吗?”
“先生,天下处处是网,此蝉纵然想飞,也是翅单力薄,更不知飞往何处存身哪。”
鬼谷子睁眼,凝视姬雨,一字一顿:“蝉生于土,附于木,得自在于林。此蝉若是不甘为他人所玩,可飞往大山深处,万木丛中,得大自在于天地之间。”
姬雨嘘出一口长气,目视鬼谷子,正好与鬼谷子的目光撞在一起。
鬼谷子的目光亲切,慈祥,智慧,洞察万物。
姬雨与他久久对视,心神渐渐笃定。
就在此时,春梅急跑过来,刚要说话,见二人这般对视,嘴又合上。
鬼谷子收回目光,老眼闭合。
姬雨跪地,叩拜:“小女子替这只玉蝉谢先生指示前程!”转对春梅:“春梅,拿钱袋来!”
春梅从袖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姬雨。
姬雨接过,将钱袋恭恭敬敬地摆在鬼谷子脚边,叩首:“区区薄礼,难表谢意,万望先生不弃!”
鬼谷子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
姬雨再叩:“小女子若想再见先生,可至何处寻访?”
鬼谷子仍似没有听见。
童子小声应道:“阿姐若有急事,可到城东轩辕庙来!”
姬雨给他个笑,拱手:“谢阿弟了!”起身,与春梅快步离去。
看到他们走远,童子弯腰捡起钱袋,打开,一脸惊愕。
钱袋里,满满的尽是大周金饼,少说也有二十多块。
“乖乖,”童子咂舌道,“这能买多少饼吃⋯⋯”
鬼谷子睁眼瞥他一下,轻轻摇头:“呵呵呵,你呀⋯⋯”
##第021章|觅大道孙庞再会赴周室嬴驷续聘
云梦山位于魏、赵、卫交界的朝歌地界,西连王屋山,北接大形山。此处山高林密,人烟本就稀少,自殷商亡后,更是少有人住,因而赵、魏、卫三国谁也不曾在此设官置吏,致使数百里云梦山区成为三不管之地。
孙宾辞别随巢子,经平阳地界径向西走,不消两日,就已来到河口古镇宿胥口。由此渡河就是朝歌地界,再涉过淇水,云梦山也就到了。
云梦山就在前面,孙宾也就不急了,消消停停地穿行在宿胥口的古老街道上。
传闻三百年前,远在周定王时,河水泛滥,就是从这里决口后首次改道,经白马口东行至顿丘,然后北行,汇合漳水,至章武入海。
宿胥口是河水上下百里的最大渡口,也是沟通赵、魏、卫诸地的重要津渡,南来北往的客商甚多,不少人在此经营店铺。因而,自殷商以来,这里就是重镇,最繁华时段常住人口一万多,关税收入更是一大笔财富。此处本属卫国,因受赵、魏两家挤对,卫人已于百年前放弃。卫人撤走后,这里迅速成为赵、魏两国必争之地。魏武侯时,赵、魏在此接连发生三次冲突,双方死伤上万人,直到魏将吴起出马,宿胥口才为魏人所占。
宿胥口每月逢五起集,一月三集,十五为大集,初五、二十五为小集。眼下时过三夏,正是农闲时节,这日又刚好十五,方圆百里都有来赶集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长这么大,孙宾还是第一次来到这般热闹的河埠,完全被古镇的热闹吸引住了,一路走一路张望街道两侧的房舍和店铺。
一处高台上悠然坐着三贼,专业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流里寻觅。其中一贼注意到身着卫人服饰、木头木脑的孙宾,目光落在他的包袱上,轻轻推下两个伙伴,努嘴。二贼会意,溜下台阶,挤入人群。
前面一段更加拥挤。两个贼挤到孙宾跟前,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故意挤挤挨挨,推推搡搡。孙宾毫不在意,依旧东张西望。最先注意到孙宾的那人悄悄跟到孙宾身后,一手麻利地探入孙宾包袱内,摸出钱袋,溜出几步,响亮地打声呼哨。
听到呼哨,二贼离开孙宾。
孙宾浑然不觉。
待到走过这段拥挤的街道,孙宾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抬眼望去,渡口已在前面。孙宾精神一振,迈开大步走向渡口。
沿河大大小小都是码头,两只渡船刚好离岸。河面上又有一只驶过来,靠上码头。船家是对夫妻,男的朝码头上拴牢缆绳,搭上木板,五六个客人依序上岸。
孙宾走过去,扬手问道:“请问船家,何时开船?”
“呵呵呵,”船家朝他笑道,“人一够就开。货色买齐了?”
“没买啥。”
“啥?”船家惊愕道,“今儿逢五,是大集,一个月才有三次,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赶,货色最齐,你哪能啥也不买呢?”
“我就想渡河!”
“哦,你是要赶路呀,想咋渡哩?”
“咋渡都成,就过这河!”
船家见他着急,瞧一眼他的装扮,猜他是个有钱的主,便眼珠子一转,堆笑道:“我晓得你要过河,是包船,还是搭伙?”
孙宾较少出城,显然没听明白:“咋说哩?”
“要是舍得掏钱,你就包船,像我这船能坐十人,莫说是装货,就是再上来一匹马也没事儿。”
“搭伙呢?”
“搭伙就得等人,像我这船是载十人的,今天逢大集,不到十人一般不开。”
“好哩,我搭伙吧,反正也不急。”
船家打一哈欠:“要是搭伙,你就得多等一会儿。”又仰头看下日头,“这辰光早,集都没赶美呢,来的人多,走的人少。”
“好哩,我在附近转转。”
孙宾折身回到街上,觉得有些饿了,见旁边有家客栈,遂走进去,寻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放下包袱,将剑解下搁在案上。
日已错午,不是吃饭辰光。店中只有一个食客,戴着斗笠,坐在角落,背朝门窗,独自闷头喝酒。
伙计小跑过来,躬身笑道:“客官,想吃什么?”
孙宾边说边做手势:“一斤羊肉,两碟小菜,三碗酒!”
“好哩!”
“有烙饼没?”
“有。”
“五只烙饼,带走!”
“好哩。”伙计转身去了。
不多久,伙计端上酒菜。孙宾一是饿了,二是怕错过搭伙的船,便大口饕餮,就菜饮酒。不消多久,三碗酒并下酒菜全部吃空。
孙宾将五个烙饼塞进包袱,看看日头:“结账!”
伙计应一声,拿了一张竹简过来,摆在孙宾面前,满脸堆笑道:“客官请看,这是您点的酒菜,共是五个布!”
“好咧!”孙宾拿过包袱,伸手进去。
孙宾摸了一会儿,心里“咯噔”一下,忙将包袱摆到桌上抖开,里面除去几件随身衣物之外,并无一铜。孙宾震惊,又在身上、袖中急急探摸一通,分文俱无。孙宾傻了,窘在那儿,以手挠头,似乎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
孙宾怔在那儿,显然拿不出任何钱了。
伙计朝柜台叫道:“主人,您过来一下!”
店主显然意识到什么了,沉着脸走来。
伙计手指孙宾:“主人,又是一个吃白饭的!”
店主照他脸上就是一巴掌:“你个蠢货,狗眼看人低,这位壮士像是吃白饭的吗?瞧人家这身衣冠,还能付不起你这点儿饭钱!”
“在下⋯⋯”孙宾更窘了,“在下原本有钱来着,包袱里共有三镒金子,早起时还在呢!”
“听到了吗?”店家斜伙计一眼,“三镒金子!你个蠢货,见过三镒金子吗?一镒二十两,三镒就是六十两!六十两啊,不是白银,是金子!”又扭头转向孙宾,语气嘲讽,“嘿嘿嘿,我说壮士,你相貌堂堂,却空有一副躯壳,纵想编谎儿,也得编个大的,三镒金子也太少了,至少也得十镒、百镒才是!”
孙宾手足无措:“在下⋯⋯在下⋯⋯在下⋯⋯”
店家摇头晃脑,拖着长腔:“不要再说在下了,在下是你这样的人说的吗?观你温文尔雅,即使爷见多识广,也差点儿让你蒙了!没钱也罢,阿五,这位壮士共欠多少?”
伙计伸出五根手指:“五布!”
“五布?”店家眼珠儿一转,“壮士,这么着吧,我们做个交易,你不用出钱了,一个布一个响头,只要你磕下五个响头,你我互不相欠!”说着顺手拉过一张矮凳,张开衣襟坐下,做出收头的架势。
孙宾脸色红得像只紫茄子,手指掌柜:“你⋯⋯你⋯⋯区区五布,你⋯⋯欺人⋯⋯”
“哈哈哈哈,”店家爆出一声长笑,“区区五布?欺人?爷开饭店,你吃白食,反倒说爷欺人!爷告诉你吧,小伙子,爷在此地开店逾三十年,南来北往各路过客,什么鸟人没有见过?磕吧,磕完一个,你喊一声爷,待爷应过,再磕下一个,否则,磕也白磕!”
孙宾指着桌上的包袱:“这只包袱,连同里面的所有东西,权抵五布,可否?”
店家扫一眼摊在那儿的包袱,冷笑一声:“嘿,当爷是个收破烂的!”
孙宾拿过剑,放在几上:“此剑少说可值一镒金子,权抵五布如何?”
店家脑袋连晃几晃:“爷不稀罕破剑,也不要你的一镒金子,爷只要五个布!”
孙宾气结:“你⋯⋯”
店家阴阴一笑:“小伙子,不瞒你说,爷一辈子伺候人,一辈子喊人爷,今儿个啥都不想,就想听听这声爷从你嘴里出来是个啥滋味儿!莫说是你这个包袱,莫说是你这柄破剑,纵使你脱光身上所有,爷一件也不稀罕!对付你这吃白饭的,爷只有一招:要么五个布,要么五个响头!”
孙宾窘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店家目光更现不屑,挪一下凳子,姿势又摆几摆,倨傲地坐了。
孙宾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啪”的一声,一块小金饼飞过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孙宾的几案上,弹一下,蹦落在地面。
店家吃一惊,扭头看去,正好撞上坐在墙角的那位食客的冷冷目光。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庞涓,在宿胥口已住数日了。
“店家,”庞涓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块金饼值不值五布?”
店家迭声:“值值值!”
“若是值的话,就折算五布吧,权抵这位壮士的饭钱!”
“哎哟哟,”店家满脸堆笑,“这位爷呀,您可真是好心人哪!”又转对伙计,厉声,“还不快点把这位爷代付的五个布捡起来!”
伙计弯腰去捡。
“慢!”庞涓缓缓站起,踱到金币跟前,拉下斗笠,“店家,这是五个大布,下人的手贱,如何捡得起呢?”
店家吸口长气,看向庞涓,见他满脸恶相,不由得打个哆嗦,连连鞠躬:“爷说得是,在下来捡!在下来捡!”
店家弯腰去捡,手指刚刚摸到金币,庞涓一脚踩上。
庞涓鼻孔里哼出一声,声音冰冷:“尖酸刻薄之人,在下见过不少,似你这般嘴脸,却是第一次遇到!不过是区区五布,你却百般羞辱这位壮士。见到金子,难道就想一拿了之吗?”说完脚底渐渐发力。
“哎哟⋯⋯哎哟⋯⋯”店家疼得连声惨叫。
“店家,你哎哟什么呢?”庞涓更用力了。
店家龇牙咧嘴,做出苦笑:“在下⋯⋯”
“你配说在下吗?”
“不配不配,小人不配!”
“知道不配就好。晓得该做什么吗?”
“晓得,晓得,”店家赔笑道,“小人言语不恭,这就向壮士赔礼道歉!”
庞涓松开脚,店家抽出手指,放在口边连哈几口气,朝孙宾鞠了个躬。
庞涓喝道:“是这样道歉的吗?”
“这位爷,”店家看向他,声音发颤,“您⋯⋯您要小人如何道歉?”
“你不是一心想那五个响头吗?就那五个头吧,依你方才所说,向这位壮士磕一个,喊一声爷。五个头磕完,今日的事就算两清了,这五块大布也就是你的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反向“吃白饭”的人磕头,这要传扬出去,小店必定名誉扫地,在这一带甭想混了,损失岂是一块金饼所能垫上的?店家深明其理,强撑在那儿。
庞涓一脚踢翻几案:“店家?”
店家打个哆嗦。
庞涓似笑非笑,骇人的表情令人生畏:“方才听你说你一辈子给人磕头,一辈子叫人爷,这再多磕几个多叫几声就不行了吗?”
店家声音打战:“我磕!我叫!”便走到孙宾跟前,“扑通”跪下。
孙宾觉得有些过了,打圆场道:“这位店家,记住做人厚道就行,这五个头就不必磕了!”说着起身拉他。
庞涓摆手止住:“壮士,你且坐下!今天这个头,他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又转对店家,“听见了吗?你如此糟践这位壮士,壮士却以德报怨,替你讲情!爷看在这位壮士的面上,五个响头,免你四个,剩下一个,你看着办吧!”
店家重重磕在地上:“壮士爷,适才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得罪,在此赔礼了!”不待孙宾应声,就从地上爬起,将膝头上的灰土拍打几下,脸阴沉着走向柜台。
伙计跟后溜走,刚走几步,店家扭身,恨恨道:“还不捡起那五个布来!”
伙计一愣,回身捡起金块,小跑步跟上。
恰在此时,厨师从灶房里走出:“主人,没盐了!”
店家接过伙计递过来的金币,顺手摸出两枚铜布,丢给伙计:“打盐去!”
伙计答应一声,跑出门去。
看到伙计出门,庞涓方才转过身来,朝孙宾微微一笑:“这位仁兄,你可以走了!”说着反身回至自己几案,依旧端碗喝酒。
孙宾起身,走过去,朝庞涓深深一揖:“恩兄在上,请受卫人孙宾一拜!”
庞涓放下酒盏,摘下斗笠放到案角,起身还一揖道:“孙兄客气,恩字在下实不敢当!”
孙宾再揖:“恩兄高义,孙宾没齿不忘!请问恩兄⋯⋯”陡然怔住,惊讶地盯住庞涓。
庞涓略吃一惊,下意识地坐下,将斗笠匆匆戴上,掩住脸。
孙宾轻声问道:“敢问恩兄,可曾当过武卒?”
庞涓眯眼回看,淡淡道:“当过。”
“可曾征过平阳?”
“征过。”
“平阳失陷后,恩兄可曾驱车追过一辆卫车?”
庞涓陡然一怔,移开斗笠,两眼盯住孙宾,昔日平阳攻防战时的情景映入眼帘:
—树林里,一身甲胄的孙宾从树上溜下,从他身前走过。
—平阳街道上,孙宾、孙操纵车冲杀,勇猛无敌。
—孙宾驾车,孙操中箭。
—孙操拔出胸中之箭,孙宾以此箭射杀射箭魏卒。
—孙宾一手抱孙操,一手持枪。
⋯⋯⋯⋯
庞涓思绪回来,完全放松,笑道:“呵呵呵,没想到会是你,这天地小呢!”
孙宾“扑通”跪地,叩首:“恩兄⋯⋯”
“这这这⋯⋯”庞涓拉起他,“孙兄快起!”
孙宾在他对面坐下,拱手:“那日若不是恩兄,在下⋯⋯”
“车上你抱着的那位将军,叫何名字?”
“是先父,孙操!”
庞涓肃然起敬,黯然道:“孙将军他⋯⋯”
孙宾泪水流出。
庞涓会意,半是难过半是仰慕道:“你有一个好父亲,他是在下见过的最勇敢的将军!”
孙宾擦下泪,拱手问道:“敢问恩兄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庞涓亦拱手道:“不敢称尊,在下姓龙名水,大梁人氏!”略顿,爽朗一笑,“孙兄,在下求你一事!”
“恩兄不可用求,有何吩咐尽管讲来!”
“不要再叫在下恩兄,这个词儿听起来别扭!”
“这⋯⋯”孙宾有些尴尬,“好吧,在下就叫你龙兄了。”
庞涓倒酒:“孙兄,你我这是第三次见面了,真是有缘人哪,”举碗,“来,就为你我的缘分,干!”
孙宾端碗,纳闷道:“第三次见面?”
庞涓大笑:“哈哈哈,第一次你不晓得。”
“在哪儿?”
“你带着人马来救平阳,藏在一片树林里。你还爬树瞭望魏军,又从树上溜下!”
孙宾惊愕:“龙兄,你⋯⋯你怎么晓得?”
“哈哈哈哈,”庞涓又是一阵大笑,“因为你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还差点踩到我的头呢!”
孙宾倒吸一口气:“龙兄在那儿做啥?”
“不做啥。在下喜欢打仗,也喜欢看打仗,看够了魏卒,当然也想看看你们卫卒喽!”
“龙兄是⋯⋯斥候?”
“不是。”
孙宾一脸不解道:“可你是魏卒呀!”
“那时还不是,只是好奇而已。”
“你⋯⋯没有告密吗?”
“告了,可裴英不信不说,还把在下绑起来。结果你是晓得的,他吃亏了。他放掉我,感谢我,送我钱,我不要,他问我有何欲求,我就穿上武卒的甲胄了!”
“可⋯⋯”孙宾又问,“在下仍有一惑,你我素不相识,又是战场对手,龙兄为何要放走在下?”
“呵呵呵,不为什么,你们父子皆是勇士,仅此而已!”
孙宾举碗:“在下代先父敬龙兄大义!”
伙计走至小木桥边,看到告示墙前围着一大群人在观看。时至后晌,店中生意正值清淡,伙计也不想着急回去看庞涓的脸色,干脆踅身过去。
伙计走到近处,见墙上挂着一长排木板,板上是清一色的官府告示,几乎全是拿人的。伙计的目光由第一块板看起,一直看到最后一块。
伙计的目光盯住最后一块,上面赫然画着庞涓的头像。许是时间久了,画像略有模糊,但轮廓看得分明。
伙计心中一紧,拉住一个正在新告示前看得津津有味的中年人:“先生,您看下这个,这人叫啥?犯的是啥罪?”
中年人应道:“老告示,早就看过了,此人是个凶徒,姓庞名涓,在上大夫府中行劫,连杀多人,是司徒府追缉的在逃钦犯,谁若举报,上大夫府悬赏五镒黄金!”
“五镒黄金?”伙计眼睛睁大,“您再看看,甭看错了!”
中年人瞪他一眼:“这么大的字,还能看错?白丁!”
伙计满怀歉意地朝他打个拱,离开告示墙。走着走着,伙计眼前浮出店中庞涓踩住主人时的一脸凶相,自语道:“难怪此人躲到角落里吃饭,还一直戴着斗笠,原来是个凶徒⋯⋯五镒金子?天哪,五镒!一镒二十两,五镒就是一百两,不知够置多少个店铺哩!”
想到这儿,伙计顾不上买盐了,拔腿就朝官府里跑。
跑有两百多步,伙计的步子突然放慢,心道:“我这儿报官了,主人会咋想?万一认错,赏金拿不到不说,主人也必不容我,我这⋯⋯岂不是鸡飞蛋打?三年徒工也白干了!不可,还是回去告诉主人,让他来断!”于是掉转头,又朝客栈飞奔。
伙计一头大汗地进到店里。
店家见他两手空空,脸一沉:“盐呢?”
伙计小喘几下,瞄一眼厅中仍在对饮的庞涓与孙宾,轻嘘一声,拖他走到里屋,附耳低言。
店家震惊,走到厅里,盯住庞涓的背影看一会儿,嘴角撇出一丝冷笑,招伙计过来,低语几句,恶狠狠地甩下袖子,大踏步出去。
看告示的人不多了。店家走到最后一块告示牌前,两眼盯住画像,认定是庞涓无疑,遂摘下牌子,飞步走向官衙。
客栈里,庞涓、孙宾喝完坛中老酒,各自起身。庞涓拿起斗笠戴上,眼睛看着正在打包的孙宾,声音却冲柜台:“伙计,结账!”
见二人要走,伙计急了,支吾道:“这⋯⋯主人出去了!”
庞涓剜他一眼:“让你算账,与那厮何干?”
“这就算,这就算!”伙计从柜上拿过一块竹简,看着上面的符号,又拿过算盘,慢腾腾地拨打一会儿,“一共八个布!”
庞涓正要付钱,一阵脚步声急,店家领着二十来个持械役卒堵住店门。
店家手指庞涓,对为首的军尉说道:“官爷,就是那个戴斗笠的!”
军尉手中提着告示板,指向庞涓,厉声道:“你,取下斗笠!”
庞涓冷冷地斜他一眼,回过头,继续观看孙宾打点包袱。
军尉被激怒了,剑一指:“拿下此人!”
庞涓将手缓缓按在剑柄上,目光鄙夷地扫向众卒。
见他已有戒备,众卒各自拿了兵器,小心翼翼地逼过来。
距离几步时,众卒见庞涓虽未拔剑,但面目凶狠,便住步不前。
孙宾震惊:“龙兄,这是⋯⋯”
未待他说完,众军卒已经散开,围成一个扇形,几个持长枪的走在前面。
庞涓嘴角撇出一笑,“嗖”地抽出宝剑,朝孙宾拱手道:“孙兄,不关你的事!”
孙宾无暇多想,将包袱挂在肩上,拔剑在手,与庞涓背依背,低声道:“冲出去!”
庞涓将宝剑连摆几摆,大吼一声,气势如虹,声如响雷。
众卒似乎被这声大吼吓坏了,退后一步。
趁他们退后的刹那,庞涓冲向最前面的兵卒。那人举枪刺来,庞涓以剑拨开枪头,另一手握住枪身,猛地一拉,顺势欺上,一剑刺入他的胸脯。
庞涓的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奇快无比,出手就是一条人命,众军卒不曾见过这般凶徒,无不面如土色,纷纷避让。
店家吓呆了,躲在军尉后面。
庞涓挺起手中枪冲向军尉。军尉持枪迎战,身体本能地闪到一侧,使店家暴露在庞涓跟前。
店家吓傻了,正欲逃避,庞涓已到跟前,一剑劈来。店家拿手去挡,惨叫一声,手落于地。庞涓踩倒店家,照其后心就是一剑。
众军卒见他眨眼间连杀二人,无不惊惧。趁众军卒踌躇期间,孙宾仗剑跟上。二人并肩冲到大街上。
军尉与众卒也追出来,将二人远远围定。过路的赶集人见发生械斗,纷纷避让。孙、庞联手,背对背,左劈右刺,众军卒根本无法靠近。
相较平阳与魏武卒之战,这些专门对付百姓的捕卒不值一击。但孙宾并无杀心,左抵右挡,连断对方数支枪头。
见枪头被削,持枪军卒皆是震惊,纷纷弃枪拔剑,避在后面。
庞涓杀得兴起,舞起长枪,将众卒逼得四处躲闪。
孙宾低声道:“龙兄,冲出去吧!”
“好哩!右侧!”庞涓大声叫道。
不待庞涓杀到,右边几个军卒紧忙避到街边,让出通道。庞涓、孙宾冲出去,径奔一条小巷。众卒无人敢追,呆在原地面面相觑。
见闹出人命,围观者多起来,纷纷交头接耳,显然是在嘲弄这些军卒。
军尉面上挂不住了,转对众卒,怒喝:“追呀!”说罢,挺枪率先冲上。
众卒跟后,个个叫得响亮,但没有谁真敢逼近。
孙、庞二人拐进一条小巷。
庞涓以枪撑地,纵身跃上墙头,冲孙宾叫道:“孙兄,上来!”伸给他枪杆。
孙宾拉住上墙,二人再上房顶,沿屋顶转入另一条巷子,大踏步而去。
军尉转进空巷,装腔作势地咋呼一阵,返回复命,善后。
孙、庞二人出得古镇,钻入一片林中。
走到一块空地,庞涓住脚,拱手道:“孙兄,请借剑一看!”
孙宾解下佩剑,双手递给庞涓。
庞涓接过,抽出,验看,叹服道:“孙兄好功夫啊!”
“龙兄过誉了。”孙宾拱手,“方才一战,龙兄功夫远超在下,宾实敬服!”
“不不不,”庞涓连连摇头,“该敬服的是在下。以剑断枪而剑丝毫无损,孙兄腕力了得,在下不及!”
“惭愧惭愧。”
“哦?”
“非在下腕力了得,实乃剑好!”
庞涓细审那剑,果非凡品,咂舌道:“啧啧啧,果是好剑!敢问孙兄,此剑何来?”
“祖上所传。”
“孙兄的祖上是⋯⋯”
孙宾略作迟疑:“祖上是祖上,不足挂齿。”
庞涓先是一怔,既而想到自己亦是隐姓埋名,便识趣地点头:“好好好,孙兄不愿讲,在下也就不问了。”又从身上摸出两枚金饼,递过去,“孙兄拿上这个,在下告辞!”
“这⋯⋯”孙宾推托,“如何使得?”
“呵呵呵呵,如何使不得呢?钱这玩意儿就如一泡狗屎,可出门在外,没有这泡狗屎还真不行!”庞涓将金饼塞进孙宾衣襟里。
孙宾大为感动:“龙兄⋯⋯”
“聚散是缘,你我就此作别,孙兄保重!”庞涓拱手作别。
孙宾拱手还礼:“敢问龙兄欲往何处?”
“这⋯⋯孙兄还有何事?”
“在下倒是无事,只是⋯⋯在下在想,龙兄可有麻烦在身?”
“唉,”庞涓叹喟道,“孙兄既已看出,在下就不隐瞒了。其实在下并不姓龙,也非大梁人氏。在下姓庞名涓,家住安邑,与那奸贼陈轸结了冤家!”
“奸贼陈轸?”孙宾愕然,“庞兄所说,可是魏国上大夫陈轸?”
庞涓咬牙切齿道:“正是此贼!”
“庞兄缘何与他结作冤家?”
“说来话长,”庞涓一吐为快,“此贼阿谀逢迎,嫉贤妒能,陷害忠良,使我大魏终有河西之辱,堪称魏国大奸。此为国事,暂且不说。几个月前,此贼勾结秦人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家父曾为大周缝人,司制王服,此贼听闻,使人寻上门来。家父以不合王制为由,拒不从命。此贼恼羞成怒,囚禁在下,以在下性命为要挟,强逼家父缝制王服。在下去救家父,此贼暗设埋伏,加害在下。幸有好友罗文舍身相救,在下方才逃过一劫!此贼不甘罢休,将在下诬为杀人凶犯,令官府四处缉拿,欲除后患!在下逃往大梁,隐身军中,本欲建功立业,斩除此贼,这却⋯⋯”
孙宾打断他,面现愧疚之色:“庞兄离开魏营,是因为我父子吗?”
“非也。魏卒陷城后,奸抢杀戮,老少不赦,在下看不顺,方才追兄而出,借故离营!”
孙宾油然而生敬意,拱手道:“庞兄大义,宾实敬服!敢问庞兄欲往何处?”
“在下有位叔父,名唤庞青,住在大梁,以箍桶为生,在下往投大梁,正寻叔父时,起了战事。在下投入战事,邂逅孙兄后,再返大梁,打听到叔父的邻居,从他口中得知叔父十多年前就到宿胥口了。在下来到宿胥口,寻问几日,说是他又到赵地邯郸去了。在下本想由此渡河,往投赵国邯郸,不想再遇孙兄。”
“如此说来,庞兄是要投奔邯郸去?”
“不了。”庞涓断然说道,“方才在下在想,似此一路逃命,终究不是长法!再说,家父仍在奸贼手中,生死未卜。于国于家,于忠于孝,在下都得赶回安邑!奸贼不除,魏祸不已。在下这次想回去,与陈轸那厮见个分晓!”
“见分晓事小,救出令尊却是紧要。庞兄若是不嫌弃在下,宾愿同往,或可助兄一臂之力!”
庞涓握牢孙宾的手,激动道:“孙兄⋯⋯”
在秦孝公的旨意下,嬴驷不得不躬身洛阳求聘。
嬴驷已有几个嫔妃,身边不缺女人,这让他去求聘一个日渐没落的周室公主,自是十二分的不乐意。将行之际,嬴驷与公子华前往太傅府作别公叔。
“什么?”嬴虔惊愕道,“君上命你躬身周室,再聘雪公主?”
嬴驷点头。
“哼,不用问了,肯定是卫鞅怂恿的!”
嬴驷点头。
“他卫鞅意欲何为?”嬴虔言语激愤,“害苦了紫云,又来害你!前番为你聘亲,就算是为了河西,为了打败魏国,情有可原!可这⋯⋯仗打完了,我们没有理由再去高攀周室了呀,可他仍要聘亲,且定要你躬身前往,意欲何为?”
嬴驷闷头不语。
“他说出理由没?”
嬴驷苦笑:“说是为天下立信,言出必行!”
嬴虔一拳震几:“信他个狗屁!”
知他又要开骂,嬴驷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下文。
“驷儿呀,”嬴虔破天荒地没有开骂,反而讲起道理来,“你细想想,他这个信字为的是谁?是他自己!他行新法时,城门立木,当时我让他整蒙了,没想明白,后来才想清爽!是谁立木,是他,是他的大良造府,不是君上!他先是立木,后是杀人,以行新法为名,将我公室里凡是反对他的人全都杀了!更可恶的是,说他坏话的他杀,连说他好话的,他也杀!为什么要杀呢?因为他的新法不容议论!他凭什么不让议论?弓是弯的,理是曲的。理既然是曲的,不议不辩怎么明了?自古迄今,理儿都是辩明白的,只有他不让议,不让辩!他为什么不让议不让辩呢?因为辩了,他的几斤几两就全露馅了⋯⋯”
“公叔,”见他扯远了,嬴驷止住他,“甭说过去了,就说眼前这事儿。驷儿该怎么办?”
“不去!”嬴虔忽地起身,“公叔这就去求请君上!”
嬴驷扯住他胳膊:“该求的我都求过了,公父执意要我去!”
“咦!”嬴虔重重坐下,朝几案上擂上一拳,“河西一胜,君兄又让这厮迷魂了!”
“还有,公父要我随带三千军士护身,还要我在过函谷关、崤关时留意一下魏人的布防!”
“哦?”嬴虔老眼眯一会儿,吸一口气,“不会是君上在琢磨函谷关吧?”
自从被处劓刑后,但凡公孙鞅所做决定,嬴虔总是二话不说就抗议,近乎形成了“条件反射”。然而,一旦得知公孙鞅的决定对秦国有利,他就又将功劳想法设法地加到君上身上。私人恩怨是一方面,国家大事上,嬴虔从来不犯糊涂。
“也许是吧。”嬴驷缓缓点头。
“若是此说,倒是可去。只是,雪公主的事儿,能支应就支应,不可当真。周室不是已把她许给老燕公了吗?名义上讲,雪公主已经是老燕公的人,你即使娶来,不但是个二手货,也要落个抢亲的恶名!估摸这也正是公孙鞅想要达到的目的!”
“晓得了,”嬴驷转对公子华,“华弟,你陪我去!”
“嘻嘻,”公子华眯眼笑道,“听说雪公主还有个妹妹,叫什么雨公主,驷哥这把姐姐娶来,华弟顺手拐她妹妹耍耍!”
见儿子将国家大事视若儿戏,嬴虔狠狠瞪他一眼。
公子华凑近他,嬉皮笑脸道:“阿大,华儿这去拐她来为您老敲腿,成不?”
嬴虔扑哧笑了:“滚边儿去!”
秦魏在大荔关的关门楼上签约之后,张猛因夜袭秦国中军有功,被提升为西河郡守,袭龙贾之职,但此时的西河郡已大部归秦,魏国仅保留临晋关、阴晋城与函谷通道,且临晋关通往阴晋的地盘也让秦国占去,临晋关已成孤地,仅通过一座浮桥与安邑沟通,仍由老将仲良负责镇守,张猛实际只负责阴晋城及函谷道的守备。
秦国殿下亲率三千甲士经由函谷道往周室聘亲,着实让张猛大吃一惊。
张猛拆看国书,眼睛盯在“三千卫士”上,详阅一时,将国书递给副将。
副将阅毕,恨道:“三千卫士?不给他过!”
“这个不妥,”张猛道,“太子为储君,储君出行带三千卫士符合列国惯例,并未违犯关则,你有何理由不让过吗?”
“要是他们偷袭我呢?”
“谅他没有这个胆子!”张猛转对军尉,“传令,准许过关!知会秦人,过关兵卒须遵守关则,枪头朝下,不得在关内以任何名义作任何停留,违者拘押!”
军尉拱手:“得令!”转身出门。
张猛吩咐御史:“以本将名义,速报君上!”
张猛快报连夜递至魏宫,魏惠王急召陈轸道:“秦人又去聘亲了!”朝案上的急报努嘴。
陈轸拿过,吃一惊道:“嬴驷亲往迎聘?”
“看来,秦室是志在必得啊!”
陈轸放下急报,拱手道:“王上,臣恳请再赴洛阳!”
“算了吧,”魏惠王显然已失去对周室的兴趣,夸张地打个哈欠,“雪公主既已许给燕公,我们再去与秦人抢,让天下人如何看我?”
“可⋯⋯”陈轸心有不甘,“臣这心里堵啊!”
“你堵什么呢?”
陈轸语气坚决:“不能让雪公主嫁给秦室!”
魏惠王似是想到什么,一拍脑门:“这个好办,你以寡人名义向周天子禀明利害就是,对了,语气客气些!”刻意将“客气”二字说得特重。
陈轸心领神会,眼珠子一转:“若是此说,王上就不必出面!”
“哦?”
陈轸阴阴一笑:“由臣出面,给东周公、颜太师分别写封私函。周室都是一窝虫子,只要唬他一唬,秦国太子就得白跑一趟!”
“怎么能是唬呢?”魏惠王语气严厉,“你可晓谕周室,若是为王不尊,出尔反尔,寡人就真拆了他的宗祠!”
陈轸拱手:“臣遵旨!”
淳于髡在洛阳一住数月,渐渐觉得无味了,欲到楚地一游。颜太师苦留不住,只好听凭他去。
淳于髡是个随性的人,早晨说走,不到中午就把车马行李全备妥了,来与颜太师告别。
颜太师的两只狗却是不舍,一边一个扯住淳于髡的袍角。
“哎哟哟,”淳于髡蹲下身,轻拍两只狗头,“你们两个小畜生呀,还是守着你们的老主子吧。老主子虽说老了些,心里却是有你们的,千万不要见异思迁,跟着我这没心没肝没出息的混家子!”说罢起身,朝颜太师拱手,“颜兄留步,光头告辞了!”
颜太师拱手还礼,感叹道:“淳于兄,楚地遥遥,你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哪!”
“待光头从楚地回来,不定还会来一趟呢!”
“唉,你这一走,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空落什么呢?”
“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呵呵呵呵,你不是还有两只狗吗?”淳于髡笑着弯下身,一手拍一只,再次安抚它们,“好兄弟哟,光头要跟你们说再会喽,你俩千万甭信光头的话哟,光头这一去,怕就再也会不上你俩喽!好兄弟哟,这些日来,光头与你俩讲了许多许多的话,可那些话全是假的,光头这就要走了,就把实心话掏给你俩,从今天起,你俩就甭再想念光头喽。光头是个坏东西,光头只会骗人,只会哄人,只会游山玩水,只会寻欢作乐,只会打情骂俏,只会吃喝嫖赌,光头真真就是个混家子哟!光头走后,你俩要好好守住这个老头子,他是个大好人哪,你俩能得颜老头子,是你俩的福分,但凡得空,就拉他出去,早也遛他,晚也遛他,优哉游哉,岂不是狗生乐事!”
两条狗吠声悲鸣,与淳于髡难舍难分。
淳于髡的话显然戳到了颜太师的痛处,老太师非但笑不出来,反倒以襟拭泪。
淳于髡起身,走向轺车,正要上车,一阵马蹄声急,一辆轺车疾驰而至,在大门外停下。一人下车,匆匆走进。
是御史时礼。
时礼拱手,声音颤抖:“报,秦室储君带三千甲士入境,要求入城!”
“这⋯⋯”颜太师吃惊不小,“他们来干什么?”
“聘亲。秦使照会说,仍来聘娶雪公主!”
颜太师老眉拧起:“这⋯⋯”
时礼急切道:“怎么办?”
“你怎么想?”
时礼应道:“下官之意,聘亲使臣可以入城,甲士不可!”
“就这样吧!”
时礼匆匆走出。
颜太师看向淳于髡,苦笑一下,摇头。
“哟嗬,”淳于髡来劲了,“这是要来抢走老光头的买卖哟!”
“淳于兄呀,”颜太师苦笑,“这下你怕是走不成喽!”
“不走喽,不走喽,这么好玩的事儿,老光头还去楚地耍什么呢!”淳于髡转对仆从,“去,把行李全都搬下来,还搬回燕使馆!”说完一手抱起一条狗,“走走走,老光头再与你俩耍会儿去!”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苏家打谷场上,苏虎、苏厉各戴斗笠,检查场地上堆成一垛又一垛的粟子,查看是否漏雨。
父子俩正在忙活,苏代披着蓑衣从北面走过来,冲苏虎道:“大—”
苏虎看过来,急切问道:“代儿,寻到没?”
苏代摇头:“半个洛阳城都寻遍了!”
苏虎纳闷道:“不是说他在那个破庙里吗?”
苏代苦笑:“去过好几次了,住着一老一小两个算命的,二哥早就不在了。”
苏虎的脸色阴沉下来。
当日晚间,苏虎再次来到麻姑家,将一只鸡和一只鸭朝院子里一扔,一脸是笑地蹲在地上。
麻姑看一下鸡鸭,叹道:“唉,老哥儿呀,你甭再笑了,两只鸡鸭还是拎回去吧,大妹子实在消受不起!”
“咋哩?”
“无论为谁家跑腿,大妹子好歹还能混口水喝,只为你家二小子,妹子是连冷水也混不到一口呀!”
“大妹子,是老哥儿委屈你了。可⋯⋯不瞒大妹子,那小子的心越来越野,不把他早点儿套住,就怕他飞上天哩!”
“唉!”麻姑终归是个热心肠人,禁不住苏虎苦苦相求,也就答应下来。
心中窝下此事,只要听说哪家有姑娘待字闺中,麻姑必去敲门。没过多久,周围十里八村竟是被她访了个遍。
然而,苏秦的名声实在太大,无论谁家,只要麻姑提到名字,对方劈头就是一句:“可是那个倒背木剑的二公子?”麻姑无言以对,只好点头称是。接下去,对方三言两语就将话头堵死,连茶水也不给一碗,气得麻姑几度落泪。
做媒做到这个份上,任谁也是窝火。偏巧麻姑生就一股不服输的脾气,越是难做之事,越是上劲,天天早出晚归,为苏秦四处奔跑。
姬雪正在梳妆台前打扮,姬雨走进来。
见是妹妹,姬雪停下,回转身抱住她,激动得声音发颤:“雨儿,他来了,是他来了,是太子驷!”
“阿姐,”姬雨两眼直盯住她,“你⋯⋯真的那么想嫁给他吗?”
姬雪点头:“嗯。”
“你见过他吗?”
姬雪摇头。
“你了解他吗?”
姬雪摇头。
“你喜欢他吗?”
姬雪迟疑一下,摇头。
见她一连三个摇头,姬雨两手一摊,苦笑道:“阿姐既没见过,也不了解,更谈不上喜欢,你这说说,为什么想嫁给他?”
姬雪没有回答,扭转头,缓缓看向远方。
“雨儿晓得,阿姐要嫁他,只是因为不想嫁给燕公,是不?”
“是,”姬雪微微点头,略顿一下,又缓缓摇头,“也不完全是。”
“哦?”
姬雪从远处收回目光,看向姬雨:“雨儿,阿姐想嫁秦室,没有其他,只有一求!”
“能说给雨儿听吗?”
“守护周室,为父王分些忧愁!”
“你那么相信秦人?”
“说不上相信,”姬雪轻叹一声,“可人这一生,总得赌一次吧。阿姐没有其他资本可赌,只有青春。阿姐查过史籍,秦室对我周室还算忠诚,虽说也有不守本分处,但还不曾谋过大逆。今我周室风雨飘摇,日没西山,魏侯南面,列国不朝,唯独秦人前来聘亲,更有太子躬身亲临,也算诚恳。姐之奢望莫过于此!”
姬雨将头靠在姬雪肩上,喃声道:“阿姐⋯⋯”
闻知秦人又来聘亲,周显王很是高兴,躬身靖安宫,亲口向王后报喜:“汕儿,有个好音讯,秦国太子又来聘亲了!”
“真的?”王后一脸惊喜,“看来,秦室倒是心诚,雪儿若嫁过去,也就不枉她了!”
“是哩,秦人若是不来,寡人还真寻不出个理由再提这门亲事,这下好了,寡人这就请太师谋议!”
“谢王上关切雪儿!”
“什么关切呀!”显王苦笑,“这孩子从小就晓得为寡人操心,寡人总是觉得对不住她呢!”又转对内宰,“宣太师书房觐见!”
内宰拱手:“臣遵旨!”
显王与王后又议一会儿雪儿的婚聘,回到御书房时,颜太师已经赶到。二人对眼下时局简要分析后,皆认为将姬雪嫁入秦室再好不过。
“只是⋯⋯”显王仍有一丝忧虑,“燕公那儿怎么交代?”
“不瞒王上,”颜太师现出一笑,“迄今为止,燕公怕还不晓得此事呢!”
显王大是惊愕:“哦?”
“当时秦、魏争聘,臣正苦闷如何应对,游士淳于髡到访,出了这个主意,并以燕使身份助我渡过难关。今争端已了,秦使又聘,且是太子亲临,诚意可嘉,王上若是认可,臣也就无话可说了。至于燕公那儿,待此事了结,臣写封书信,托淳于子捎给燕公。燕公对周室向无二心,能助王上一臂之力,想必也是乐意。”
显王嘘出一口长气:“呵呵呵呵,这就好,这就好。”
向晚时分,夕阳西下,颜太师府的后花园中,灯光亮堂起来。颜太师、淳于髡对饮于草坪,几个乐手抚琴弄曲,场面欢乐。
场面正自热闹,府宰走近,朝颜太师拱手道:“报,东周公到访。”
颜太师眉头一拧:“他来做什么?”
“不晓得,看样子像有急事!”
“急事儿?”颜太师略略一顿,朝淳于髡,“你先畅饮,我去去就来!”
颜太师回到客堂,果见东周公迎在门外。
颜太师躬身揖礼:“王叔乃百忙之身,今宵怎有闲暇了?”
“呵呵呵,”东周公给他一个笑,“还真有个急事儿,太师请看!”从袖里摸出一封密函,尚未拆蜡。
颜太师接过,目光没在信上,而是望向东周公:“这是⋯⋯”
“是魏使陈轸托我捎给太师的私函,说是挺急的!”
“陈轸?”颜太师边拆封,边嘟哝,“他又有何事?”
“不晓得呢,你拆看就是!”
颜太师拆看,目光呆住。
是夜,颜太师辗转反侧,大半夜没有睡着,翌日晨起,便早早入宫觐见。
阅完陈轸的私函,周显王气得脸色煞白,呼呼直喘粗气。
“王上,”颜太师摇头道,“魏侯既然敢称王,就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秦公呢?”周显王盯住他,不死心道,“秦公总该不会由他乱来吧?”
“秦师即使肯救,也是鞭长莫及。魏人西有河险,南有函谷关、崤塞,将秦师东出之路尽皆堵了。而魏人不同。魏侯若想兵加周室,魏师可直出崤塞,无人可拦,武卒即使步行,不出两日也就到了。能够出手助我的最近莫过于韩室,可韩侯能够指望吗?”
周显王的声音几近哆嗦:“他魏罃总该有个⋯⋯道义吧?”
“什么是道义呢?”颜太师苦笑道,“在他魏罃眼里,只有胜负强弱,其他还能看到什么呢?前番孟津朝王,说起来好听,可他是朝王吗?逢泽之会,他自己称王了!”
“寡人⋯⋯”周显王一拳震几。
“还有,”颜太师迟疑一下,决定还是直说出来,“这事儿若论起来,他也不完全是胡闹。无论如何,在明面上,雪儿已经许配燕室了,若是我们将她改嫁秦室,就是食言,就是欺他魏室。”
周显王嘴唇紧咬。
“王上,公主事小,宗祠事大。七百年基业,若是毁在⋯⋯”颜太师以袖捂脸,孩子般悲哭起来。
“老爱卿,你⋯⋯”周显王抬头,语气近乎哀求,“能否想个主意,寻个其他说辞?”
“昨儿晚上,老臣想了一宵,今儿又问淳于子⋯⋯”
周显王眼里闪出光:“淳于子怎么说?”
“淳于子说,雪公主嫁给谁都是个嫁呀!”
“他⋯⋯他怎能这样说话?”
“淳于子还说,不要把秦人想得太好。秦人本为蛮邦,缺少教化,近年卫鞅行新法,更是没有把人当人,莫说是苍头百姓,即使公室豪门,一句话说错,一件事做错,就可能以身试法,连坐无辜。如此国度,雪公主即使嫁过去,又能如何呢?身且不保,何言其他呢?天下纷乱,中原倾轧,雪公主嫁给燕室何尝不是个福呢?”
周显王面现难色:“可⋯⋯燕公老迈⋯⋯”
“唉,王上呀,乱世之人,能得一隅安身足矣!至于燕公老迈,也是雪公主的命定!列国后宫佳丽充室,又有多少青春匹配呢?”
周显王双手捂脸,狠劲搓揉,良久,抬头:“就依你吧!”
“臣之意,今日就知会秦使,晓以长公主出嫁之事,至于出嫁吉时,当以甲午日辰时为佳!”
周显王惊愕:“后日?何以如此操切?”
“乱麻当用快刀。既然定了,就不宜久拖。秦人三千甲士扎于洛水,拖一日就是一日的变数!他们此来是为长公主,长公主嫁人了,离开洛阳了,他们若是仍然居留于此,天下人可都在看着呢!”
周显王摆手,有气无力道:“筹办去吧!”
王后气色逐渐好转,正在全神贯注地缝着一个香包。显王拖着沉重的步子挪进来,脸色很差。
王后放下手中绣针,迎上来,凝视他:“王上,观您面色不好,哪儿不舒服了吗?”
显王点头。
王后急切吩咐宫正:“快,叫御医来!”
显王摆手止住,指指心。
王后吸一口气:“发生什么事了?”
显王泪出,拿出陈轸的信:“你看看这个!”
王后阅毕,头脑一阵晕眩,踉跄几步就要跌倒。
显王急忙抱住她:“汕儿?”
王后强力稳住心神,勉强睁眼:“王上⋯⋯”
显王扶她躺到榻上。
王后眼中噙泪:“怎么办呢?”
显王苦笑:“太师说,没有别的法儿,只有将雪儿嫁往燕室⋯⋯”
王后泪水出来。
显王哽咽道:“我的⋯⋯好雪儿⋯⋯”
二人相拥悲泣。
二人悲哭一时,见王后神色略有好转,显王道:“汕儿,雪儿那儿,是寡人去讲,还是⋯⋯”
“汕儿去吧。”王后起身,召来宫正,伸给他个胳膊,由他扶着,一步一步地挪向宫外。
衣架上挂着十几套新服,姬雪站在铜镜前,试穿一套,在镜前扭来扭去,脱下,又试一套,幸福溢于言表。
姬雨站在边上,歪头看着她。
姬雪连换几套,穿上一套粉红的,转对姬雨:“雨儿,这套如何?”
姬雨笑道:“这要看你穿给谁看喽!”
“给你看!”
“要是给我看,就太艳了!我喜欢方才那套,素白的!”
“我也是!”姬雪微微皱眉,“可⋯⋯听说他很挑剔呢!”
姬雨指向衣架上的一套黑色服:“阿姐为什么不试试边上那套黑色的呢?”
姬雪拿起黑色衣裳,穿上,对镜欣赏。雪白的皮肤在黑色衬托下,更见白了。
姬雨鼓掌。
姬雪面容羞涩:“雨儿,你觉得这套好看?”
姬雨摇头。
“咦?”姬雪不解,“既然不好看,你为何鼓掌呢?”
“替你的殿下鼓掌!”
“你觉得他会喜欢?”
“秦国尚黑,你穿上黑色,他能不喜欢吗?”
“你⋯⋯”姬雪娇羞满面,“哪能什么都晓得呢?”面现难色,“不瞒你说,阿姐最最讨厌的就是黑色!”
“嘻嘻,”姬雨嬉笑道,“要不了多久,阿姐就会喜欢了!”
姬雪刚要接腔,王后进来了。
姬雪从镜中看到,急转身迎上,惊喜地叫道:“母后!”
王后挤出个笑,在席上坐下。
“母后,”姬雪关切道,“你哪能跑这么远的路呢?有啥事儿,招呼一声就是了!”
王后笑一下,看向姬雨:“雨儿,你去趟辟雍,望望先生!”
姬雨急道:“先生怎么了?”
“母后久没见他了,挺想他的。”王后看向宫正。
宫正拿出一个盒子。
王后指着盒子道:“这是燕国贡的老山参,让他补补身子。”
姬雨接过山参,走出去,叫上春梅走了。
王后努嘴,宫正也走了出去。
姬雪感觉有异,看向王后,忐忑道:“母后?”
王后泪出。
姬雪跪下:“母后,出什么事了吗?”
“嗯,出了个事儿。”
“什么事儿?”
“你不能嫁往秦室了!”
姬雪如五雷轰顶:“母后?”
王后轻轻拍她。
姬雪缓过气:“为⋯⋯为什么呀?”
“魏人不让你嫁!”
姬雪急了:“可他⋯⋯凭什么呀?”
“唉,”王后长叹一声,“雪儿,母后也想问问,他们⋯⋯凭什么呀?”
“母后,甭怕他,他已经输给秦国了!他要敢动武,我⋯⋯我就让秦国殿下带兵打他!”
王后泪出:“雪儿⋯⋯”
“母后,父王怎么说?”
“父王和颜太师已经把你嫁往燕室,颜太师已经知会秦使了!”
眼见木已成舟,姬雪绝望地伏在王后怀里,号啕大哭。
王后轻轻拍她:“你的佳期是甲午日辰时,也就是后日⋯⋯”
姬雪泣不成声:“母⋯⋯后⋯⋯”
秦使馆的后院里摆着一只大盆,一大一小两只蛐蛐正在盆中恶斗,嬴驷、公子华紧紧盯住它们,几个仆从分作两拨,各为自己主子的蛐蛐打着气儿。
公子疾从外面进来,疾步走到嬴驷跟前,小声禀道:“驷哥?”
嬴驷没有扭头:“嘘!”朝盆中努嘴。
公子疾苦笑一下,看向盆里。
两只蛐蛐又斗了几个回合,小蛐蛐反倒咬住大的脖子,大的怎么翻腾也摆脱不掉。公子华一拨的看客纷纷喝彩。
公子华得意道:“驷哥,掏钱吧!”
嬴驷一跺脚:“咦!”摸出一块金子,递给公子华。
公子华接过金子,咬一下,吹口气,极尽夸张地炫示胜利。
嬴驷显然心有不甘:“街上买的不行,我自个儿寻去!”说完撒腿就要出去。
公子疾摆手叫住他:“驷哥且慢!”
嬴驷住步,回头看他。
公子疾朝一旁努嘴。
公子华会意,对几个看客:“一边儿耍去!”
几个看客溜到一侧。
确认院中只剩三人后,公子疾悄声道:“周室方才知会,长公主婚约已定燕室,甲午日辰时出嫁,也就是后日。”
公子华扯长声音:“咦?”
“哈哈哈哈—”嬴驷爆出一声长笑。
公子疾惶然:“驷哥?”
嬴驷止住笑,转对公子华道:“华弟,走,陪驷哥找蛐蛐去!”
二人径自走向前院,出使馆大门而去。
公子疾跟走几步,望着二人的背影,正自眯眼思索,一个兵士带着司马错匆匆进来。
司马错走近他,急切叫道:“五大夫?”
公子疾看向他:“司马兄,你哪儿去了,我在到处寻你呢!”
“想到集市上置办点儿粮草,嘿,比咱秦国贵多了!啥事儿,这么急?”
公子疾从袖中摸出周室知会,递给他。
司马错接过,匆匆看毕,眉头凝起:“咋整哩?”
公子疾苦笑:“在下也是不知。”
“这这这⋯⋯”司马错急了,“兴师动众,连殿下也躬身来了,要是娶不到人,面子岂不丢大了?”
公子疾轻叹一口气:“唉,在下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想会是这个结局。”
“周室有没给个解释?”
公子疾又是一声轻叹:“唉,你还要个什么解释呢?人家已经许给燕室,咱来聘亲,就是要周室食言改嫁,周室送来这个知会,是履行承诺,入情入理,已经把什么都说清了呀!”
“嗯。殿下怎么说?”
“驷哥长笑几声,与华弟出去逮蛐蛐了。”
司马错眼珠子一转,阴阴一笑:“要不,我把人马拉进城里,在街上溜达几圈,吓吓周室?”
公子疾重重摇头:“不可。”
司马错略显失望:“那⋯⋯你说怎么办?”
“等驷哥回来再议吧。”
嬴驷迈开大步,沿一条街道向东一直走。
公子华追前几步,问道:“驷哥,你这是哪儿去?”
嬴驷指指前面:“昨日看到一片废墟,或有猛夫!”
“驷哥要是只寻猛夫,可就赢不了华弟的那只小黑雕喽!”
“那⋯⋯驷哥该寻什么?”
“驷哥当寻大智大勇、千里挑一的帅才!”
“如此帅才,哪儿可寻?”
“在天子脚下,只有一处地方!”
“在哪儿?”
公子华指着一个方向。
嬴驷不假思索,头前拐去。
二人紧走一阵,来到辟雍,公子华指着高大的门楼道:“就是这儿!”
“啧啧啧,”嬴驷望着大门,咂舌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太学呀!”
“嘻嘻,”公子华得意道,“不瞒驷哥,华弟那只黑雕就是在这里面寻到的,不仅有勇,还满腹学问呢!”
嬴驷急不可耐地走进去。
旁边传出一个声音:“公子留步!”
嬴驷站住,朝声音处看去,是个守门老人。
守门老人正要说话,看到他身后的公子华,紧忙鞠躬,赔笑道:“呵呵呵,秦公子又来捉蛐蛐哟!”
“是呀,你这儿的蛐蛐厉害呢!”公子华笑笑,指着嬴驷,“这是我哥!”说罢,掏出一枚铜币递过去。
守门老人接过,满脸堆笑,礼让道:“二位公子,请!”
进入院中,二人顺着荒弃的屋舍及杂草丛一路寻找。正忙活间,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许是被这优美的旋律吸引,嬴驷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公子华指向声音处:“看,弹琴的在那儿!”
嬴驷看过去,见琴室外面,苏秦正坐在草坪上,二目微闭,两手起落,沉浸在琴的世界里。优美的琴声随着他的手势而抑扬顿挫。
“啧啧啧,”公子华咂舌道,“驷哥,华弟从未听到过这么美妙的琴声!”
嬴驷似乎发现了什么,指过去:“你看!”
“什么?”
“他没有琴!”
公子华定睛一看,苏秦面前果是空荡无物,只有一片草坪。
公子华揉揉眼睛,不无叹服道:“今儿遇到高手了,两只空手也弹得这般好听!”
旁边一阵脚步声响。
嬴驷转头看去,眼睛一亮。
款款走来的是姬雨与春梅。
姬雨一身素服,青春靓丽,身上的每一处都洋溢着说不出的高贵与冷酷。
二人目不斜视,在距他们仅十几步的林荫路上走过,直往琴室方向。
二人走到离苏秦不远的地方,站住。
姬雨看向苏秦,见他仍旧沉浸在音乐里,两手一起一伏,弹得有模有样,身边摆着他的木剑。
春梅低声道:“公主,看他!”
姬雨打个手势:“嘘!”盯住苏秦。
琴声戛然而止。
苏秦的手停下来。
房间里传出琴师的声音:“方才之曲,谓之《大韶》,老朽所弹只是第一奏。昔日儒者仲尼闻《大韶》,三月不知肉味,称其‘尽美矣,又尽善矣’。老朽原也不敢轻弹此曲,应张子要求,这才稍稍卖弄,取笑于天地神灵了。下面还有半个时辰,就请诸位学子自由弹奏吧!”
话音未落,琴室里嘈杂之音响起。
琴师走出教室,看一眼苏秦,走向姬雨,朝她鞠躬道:“老朽见过姑娘!”
姬雨还礼:“小女子见过先生!”又看一眼春梅。
春梅递上礼盒。
琴师接过,不知所以,看向姬雨。
“是母⋯⋯”姬雨瞥一眼苏秦,“是母亲托我送给先生的,说是燕国山参,让先生补补身子。母亲甚是念你,只是近日家中杂务繁多,待有闲暇,再听先生雅奏!”
琴师泪出,再次鞠躬:“谢⋯⋯令堂⋯⋯关爱⋯⋯”
“先生保重,小女子告辞!”姬雨拱手,转身走去。
琴师抱着礼盒,鞠躬送行。
姬雨仍旧从嬴驷的身边经过,依旧视二人如无物。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嬴驷长吸一口气。
公子华看个真切,小声道:“嘿嘿嘿,驷哥,瞧上这个妞了?”
嬴驷努嘴道:“再废话,人就溜了!”
二人撒腿紧追,一路尾随姬雨走至宫门。
进了宫门,春梅压住激动,小声道:“公主,那两个男的一直追到宫门口!”
姬雨白她一眼:“你看他们干什么?”
“我没有看呀。”
“没有看你怎么晓得?”
“是感觉。我觉得后背脊一阵阵发凉!”
姬雨扑哧笑了:“我早凉了!”
二人正说笑间,迎面走来一溜儿太监,或挑或抬许多箱笼,从库房方向走过来。看到姬雨,众太监全都止步,躬身立于路边,让出主道。
为首太监拱手道:“公主吉祥!”
姬雨看向箱子:“你们抬什么呢?”
为首太监应道:“内宰吩咐为雪公主准备嫁妆,我们依单先从库房里提出!”
姬雨惊道:“雪公主的嫁妆?我阿姐何时出嫁?”
“说是后日,内宰要我们明日备齐所有嫁妆,是王上亲自列的单!”
“后日?”姬雨怔了下,朝春梅笑笑,拉起她,不无欢快地跑向闺房。
二人一路跑至雪公主的闺房外,隐约听见里面传出哭泣声。
是姬雪的声音。
姬雨怔了下,松开春梅的手,一步一步地挪进房门。
泣声伤悲。
姬雨摆手止住春梅,轻轻走进。
姬雨推开房门,见姬雪伏在榻上,哭得悲切。
姬雨走过去,不无关切道:“阿姐?”
见妹妹回来,姬雪哭得更加悲切了。
姬雨心也伤了:“阿姐?”
姬雪紧紧搂住姬雨。
“阿姐,”姬雨不解道,“他们说你后日出嫁,你不是一直盼吗?哭个什么?”
姬雪哽咽道:“他⋯⋯他们要⋯⋯要阿姐嫁往燕⋯⋯燕地⋯⋯”
姬雨惊呆了:“啊?”
姬雪悲哭起来。
姬雨忽地起身:“我寻父王去!”转身就走,被姬雪扯住。
“雨儿⋯⋯”
姬雨看向她:“不是说好嫁往秦室吗?”
“母后说,是⋯⋯是魏人⋯⋯魏人不让嫁秦室⋯⋯”
姬雨恨道:“他们凭什么不让嫁?”
姬雪又哭起来。
姬雨猛地想起什么,激动地说:“阿姐,我想到办法了!”
姬雪止住哭,看着她。
姬雨目光征询:“阿姐,你想不想嫁往燕室?”
姬雪摇头。
“若是不想,我们逃吧!雨儿和你一道!”
姬雪盯住她:“逃?逃到哪儿?”
姬雨手指外面:“逃到林子里去!”
“林子?”姬雪苦笑,“雨儿,甭说梦话了!”
姬雨急切地解释:“不是梦话,是真的!阿姐,你记得有个叫鬼谷子的人吗?”
“是先生讲过的那个会弹琴的仙人吗?”
“正是。我们逃到他那儿去!”
“他在哪儿?”
“就在洛阳!”姬雨悄声道,“阿姐,你晓得不,他在云梦山里修道,此番是专为母后来的!”
“为母后?”
“母后幼时,鬼谷子说她是天生道器,要收她为徒,可外公不肯,硬把母后嫁给父王,母后⋯⋯追悔至今!”
姬雪愕然:“你怎么知道?”
“是母后说的。母后知道先生来洛阳,让我去寻他,我寻到了,他就在宫外的大街上摆摊算命。我想试试他神不神,就偷偷溜出去,寻到他,让他为咱俩算一卦⋯⋯”
姬雪急切问道:“他⋯⋯算出来没?”
“算出来了。他说你我都是依附在树上的蝉,树要死了,蝉要么自己远走高飞,得大自在于林,要么成为他人的笼中玩物!”
姬雪打个寒噤,不由得摸出自己胸前的金蝉,凝视它,喃声道:“他⋯⋯肯收留我们吗?”
“他是为母后来的,我们让母后出面,他一定收留!”
姬雪闭目思考。
“阿姐,甭多想了,我们这就去求母后!”
姬雪摆手止住,凝眉道:“甭⋯⋯甭急⋯⋯你让阿姐再想想⋯⋯”
“好好好,”姬雨急道,“你慢慢想吧,我寻母后去!”转个身,飞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