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剑容尚在匈奴大营时,大营曾遭受大批妖霾石兽的袭击,刘渊怕再度遭妖兽袭击,当即勒令布列阵型,凝神迎敌,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羊恭忽而想起毙命于自己杀猪刀下的黑熊,暗叫道:“难道是妖霾石兽大举报复而来?”
片刻之间,但见尘头中树杈攒动,似潮浪中滚动的珊瑚一般,密密麻麻。刘曜说道:“难道是青竹六侠?”
他见过青竹六侠头上的枣树,枝繁叶茂,眼见尘头涌动着如此之多的树枝木杈,自然而然的以为是他们六人。片刻之间,隐隐可见树杈下尽是棕色,来势汹涌,正是麋鹿。鹿群风吹云涌般从旁掠过,煞是壮烈雄奇。如此群鹿奔腾,令人心神激荡,刘渊是三军统帅,竟是无法自持,马鞭当空一劈,说道:“好家伙,本王记挂你们多时了。”
如见故人似的,舍弃军士,单人一骑向鹿群追去。众军士亦是异常兴奋,不敢怠慢,催马直追。刘雄急喊道:“刘元帅不可轻举妄动!”
正行之间,大旗上飞出一只乌鸦,三声嘎叫,一阵风过,旗杆竟尔从中折断。刘雄立马捻诀一算,然后说道:“元帅,此行不可!”
刘渊心痒已久,笑道:“这些玩意儿哪里能当真?昔日刘皇叔与军师同往长沙郡接应云长,亦是青旗倒卷,鸦出三声,却是云长得了长沙郡,得黄忠和魏延两名神将。此时想必亦是如此。”
听不进刘雄的劝阻,率众远去。麋鹿漫山遍野,潮涌而来,越聚越多。羊恭从未见过此等情景,问道:“爹爹,怎的如此多麋鹿?”
刘曜亦觉奇怪,托羊恭上马,追上在大队人马殿后的刘雄,问道:“大人,元帅为何忘情追击麋鹿?”
刘雄得意的说道:“逐鹿逐鹿!中原之鹿!天降大任于我族人,元帅一时心痒,已追了三天三夜,誓要捉住全部的麋鹿。如今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鹿死谁手?非我刘家真命天子莫属,此乃上天一番厚赐。”
拍马得意而去。刘曜若有所思,自己全副心思只在羊剑容身上,未曾似伯父抛却儿女私情,放眼中原,心道:“江山红颜,鱼与熊掌,焉能兼得?”
羊恭只是一脸茫然:“鹿与中原何干?难道是像江湖中人那样,要图个吉利的口彩?”
刘渊自摆脱司马家的羁绊后,不断有儒生名仕来投,部族多有归附。后迁都到左国城,自称汉王,建年号为元熙,国号为汉。这一日因大量妖霾石兽在城外四周出没,当即命刘曜带神箭队巫师前来打听,随后率众而来。此时见群鹿在前,兴奋不已,下令道:“四下包围,活擒鹿群,重重有赏!”
众军士士气正盛,极为卖力,“呵!呵!呵!”
齐声大发,拍马四下追击兜截。拦截半日,麋鹿多有走失,而刘渊雄心正盛,自然要将麋鹿尽数擒获。如此追逐,直耗了三天两夜,也只能擒获一小半,仍有一大半的鹿不住奔逃。尽管如此,众军士仍是无一不狂欢雀跃,饱餐之后,正欲再度出击。便在此时,左首蹄声隆隆,闷雷般响彻云霄,声势远在麋鹿奔走之上。众人举目远眺,只见旗帜蔽日,长矛如林,正是大队兵马滚滚而来。片刻之后,前哨军士打马回报,晋兵来犯。羊恭说道:“爹爹,难道晋兵也想前来逐鹿吗?听说这些家伙都是软骨病的,如何有这个胆量?他们此番前来,还不是要被杀得落花流水?”
心中暗想:“以往听老胡讲江湖上的厮杀讲得可多了,却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总算能见识一下真刀实枪、两军对垒的情形。”
刘曜横刀立马,喝骂道:“恭子说得不错,为父正有此意。司马狗贼,如何够得上与我辈共逐天下之鹿?此刻来得正合我意。”
欲催马上前,直撄其锋。众军士亦是严阵以待,只待大单于一声令下,即上前奋勇杀敌。刘渊神色凝重,说道:“曜儿,不可造次,敌众我寡,向后撤。”
派出人快马向前探敌后,当即后队当作前队,有序而撤。此时,前军一骑疾奔而来,纵声喊道:“元帅,前路发现司马步兵,约两万来人。”
刘渊粗眉一竖,心中沉吟:“司马老儿有备而来,消息怎地如此神通?”
察看一番四周地形,下令向左首撤退,奔出数里,左首亦是尘头翻滚。群鹿听得三面如雷声势,早已慌得向林中逃窜。刘渊等人只顾一心逐鹿,数日之间,不意间离驻地已远,此时三面临敌,不可脱身。众将见司马大军从三路围攻而来,心神为之激愤,纷纷请战。刘渊道:“刘某不才,忝为五部之长,力当爱惜部众性命。司马大军不计其数,又是有备而来;而我军只得两千,实不敢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见麋鹿向林中退去,当即下令跟随。众军士向林中逼来,不料地势竟越来越高,待警觉时,已到冈顶,而冈顶的尽头竟是万丈深渊,无路可行。此时,冈下马匹嘶鸣阵阵可闻,显然是大批人马将近大冈之下,隐约听得晋兵在喊:“活捉反贼刘渊!”
刘曜喝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今日唯有背水一战,力保元帅脱险。”
众将士提枪跃马,一鼓作气,愤愤不平。刘雄急令随行刀校手依照地形布下阵势,众将得令,当即沿原路返回,尽据有利地势而去。刘曜对着羊恭说道:“待会两军厮杀,多有死伤。恭子,我定要奋力护你周全。”
当即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欲将羊恭放入怀内。羊恭心中感激无已,说道:“当年赵子龙单骑救主,血染战袍,亦是这样。义父待我如此,小羊儿无以为报……”突然心觉不妥:“义父待我如此,在他眼里,我岂不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见众军士欲奋勇杀敌的样子,也不甘示弱,抽出杀猪刀,说道:“义父大可放心,黑熊尚且不怕,这区区兵马,何足道哉!”
说完,竟然“嘿!”
的一声冷笑。刘雄心想:“这小子想必是被吓傻了,名副其实的阿斗。”
他见刘曜如此痴醉于羊剑容,自然不喜,因此亦是忌恨羊恭。刘曜见羊恭如此不合时宜的一声冷笑,问道:“恭子,何故发笑?”
羊恭仍是嬉笑,说道:“老胡说过,像眼前这般十万火急的形势,一般都是有个本事高强的人挺身而出,力擒敌军首脑人物,然后大获全胜的。”
大敌当前,羊恭不惊反喜,大出意料之外,众人均以为他年纪尚浅,未谙世情,这当口还在大说风凉话。刘曜一听,又是错愕,见分派出去的人马陆续回报,无论如何催马趱程,竟是鬼打墙似的寻不着原时来路;但晋兵来势凶猛,似乎亦是闯不进来。羊恭仍是说道:“义父放心好啦!自古有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按照江湖惯例,这种风雨欲来的态势越发显得紧张,就越能扣人心弦。看似山重水复,前景不明朗,最后必定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
他自幼听胡一刀讲江湖往事,对任何激烈紧张,剑拔弩张,早已习以为常。眼前两军对峙的态势亦是不放在心上。刘渊脸色一沉,随即恢复如常,笑道:“恭子所云不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刘雄道:“元帅何不传召神箭队来解此困?”
刘渊大喜,当即令刘曜速召,刘曜支吾,见群鹿阵阵躁动不安,强行冲破军士的管钳,逃窜而去,说道:“元帅,这些都是妖。”
张弓搭箭,箭发如雨,快如流星,疾如寒光,射向雄群,数头雄鹿“呦!”
的一声倒在地上。箭无先后,鹿声亦是不分先后。刘渊为逐鹿而来,鹿群中并无任何异样,而刘曜如此大开杀戒,心道:“曜儿勇不可挡,实乃吾家千里驹,但这般浮躁心性,行事偏激,如何能托付重任?”
正欲出言阻止,忽地里刮起一阵锐风,一阵红点四下飘荡,似雪染红,阵阵渗人心扉的花香直扑而来。飘洒的红点正是一朵朵鲜花,花形似扇,映山而红,红花过处,幻化成林。此时乌云蔽天,月色黯然,无法看清梅林中的情形。刘曜喝道:“大胆妖孽!”
弃弓取剑,一道赤焰骤起,向身前的林中劈去。此剑并非凡品,乃神人梦中所授,赤光一起,邪魔外道无法近身。此时一剑既出,林中乌云四散,圆月渐露,皎洁如盘,清辉泻地,妩媚如水,照得树影婆娑,斑斑驳驳的倒影在地上。地面竟如镜子一般,水天相影,虚无飘渺,莫知花月在水中之镜,还是镜中之花在水天之月。刘渊所率的部属,多半是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虎狼之狮,从未见过这等神妙之景,一时如在梦境当中。众人正自奇怪,忽听得林中传来一阵抽泣之声,似怨灵哭诉,似厉鬼幽咽,自月夜中听来,令人倍感毛骨悚然,格外胆颤心惊。当此情势,羊恭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不住的往刘曜身旁靠,原先大发歪论的神气早已抛诸九霄云外。刘曜执着他的小手,问道:“恭子,有义父在,这些妖魔鬼怪不敢胡来。”
羊恭脸上一红,强充硬气的说道:“义父大可放心,我身为儒门修仙中的恭子,肩负斩妖除魔的神圣天职,岂会害怕这些区区的小妖小魔?”
刘雄急喊道:“神箭队何在?”
只见数人从队列中出来,支支吾吾的说了数语。刘渊眉头一皱,他只认定刘曜为难神箭队,却没想到他竟然砍杀巫师,以致整个神箭队烟消云散。便在此时,林中传来一阵尖锐叫声,唬得羊恭从马上摔下来,若非刘曜出手相搀,早已坠在马下。刘曜喝道:“妖孽,还不快快露出原形?”
话音一落,林中飞起阵阵红雪,红雪映着林木影子,格外妖冶。林影香雪中传来一缕清音,是女子吟唱之声:“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羊恭一听,心中喊道:“娘!”
因为羊剑容终日以琴声自遣,羊恭对此极为熟悉。羊剑容也曾逼着羊恭学琴,羊恭因不好此道而常遭羊剑容毒打,因此对曲艺之道十分反感,此时听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倍觉头痛,却不愿人前出乖露丑,说道:“义父,如今这些年头,就连妖魔鬼怪也这么有水准。妖魔不可怕,就怕妖魔耍风雅。”
话虽如此,他却听不出歌中之意。那唱词的大意是,一女子悠悠思绪、苦苦思念至爱,却因关山大河阻隔,无法与之相聚,以致满腔惆怅。如此荒郊野岭之中能听到如此缠绵歌声,无人不是大觉惊异。然而,刘渊素习诗书,听得神痴意醉,一曲既罢后,忍不住对羊恭说道:“不错,这妖魔亦在汉化,这是《诗经》中的《邶风·雄雉》。雄雉!雄雉!自是嫁鸡随鸡。生是夫君人,死是夫君鬼,可……”一时触景生情,有感于坏,不由得想到呼延玉难,一句话竟是说不下去。呼延玉难与他本是两情相悦,但生性倔强,见刘渊终日是雄图大志,心有不满,生下刘曜后,一怒之下投入玉女门。如今刘渊摆脱司马家的羁绊,蛟龙入海,奋发图强,积极起兵反晋,已被众部推为大单于,呼延玉难早与他恩断义绝。此时听得此曲,不免触景生情,思之念之,如何能不心酸断肠?良久,那女子又唱道:“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刘渊随即说道:“这也是《诗经》中的诗,是《国风》中的《卷耳》,说的也是妻子对丈夫出外远征的一番幽怨情思、离别苦楚。如此女子,当真令人动容,可大好男儿,若不立功、立德、立言,而是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岂不是,上,愧对祖宗;下,愧对子孙?”
他说这话时,一直目视刘曜,似乎是对刘曜说,更是在对自己说。大敌当前,刘渊竟尔忘情品诗,足见其痴。刘曜亦是天生刚勇威猛,一往无前,纵遇强敌,决不畏缩。同时,他痴恋羊剑容,一直儿女情长,让人觉得他有几分英雄气短的意味。羊恭一来年幼,二来识字不多,听不出诗中的相思之苦,说道:“这妖魔也当真稀奇古怪,不就是想捞个人来吃吗?用得着这般附庸风雅,故闹虚文,整蛊造怪?”
刘雄见刘渊完全被这些靡靡之音所惑,不住的在旁催促。那女子仍不现身,悠悠的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调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羊恭听得“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一句,终于听明白女子所唱,说道:“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子宁不来!难道你就不能主动前来?原来这妖女当真是在想他这个‘子’。”
心中暗暗担忧,想道:“我就是儒门诸子的修仙之子,她等的不会是我吧?”
突然,一道澄澈轻纱从林中飘然而出,一时分不出是寒水,还是月色,唬得羊恭魂不附体,听得一女子声音说道:“屠各奴刘元海,将你的帝灵交出来!”
刘曜喝道:“保护刘元帅!”
众军士早已沉醉在那婉转幽怨的歌声之中,忽见如此变幻,仍在梦中,直到刘曜大声呼喝,才如梦初醒,立马横戈跃马,争先向前。寒水月色过处,众人如中邪一般定住,身形倒影在水中,一动不动。寒水月色仍是四下漫游,裹向刘渊。刘曜因有赤光神剑在手,不时的挥动,虽左支右绌,却能将其逼得无法近身。那寒水月色丝毫不见退意,仍是寻隙进逼,水波荡漾,顷刻间将刘渊等人围在当中。寒水月色中,那女子的声音又道:“胡人刘渊,纳下帝灵!”
一缕青烟绕过刘曜,飘向刘渊。刘曜喝道:“邪魔外道,休得口出大言。”
调转马头,挥动神剑。那缕青烟似游龙一般,灵动无比,时而攻向刘曜,时而紧逼刘渊,令众人手忙脚乱。刘曜被扰得心神大乱,眼见遮拦不住,那一缕青烟便向刘渊扑去。斜地里,六颗树影横在当前,挡开了那一缕变幻不定、无法捉摸的青烟。刘曜见是树影,心中大吃一惊,以为是水月中的树,纵马上前,见树冠之下站着六人,月色之下看得分明,正是青竹六侠。羊恭倍觉失望,说道:“峰回路转倒是转了,柳暗花明也是明了,没想到前来援手的,竟是这六只没中用的家伙。”
刘曜喝道:“你们六只臭不要脸的家伙,还有何面目来见我?”
心怒他们这些年来一直暗中打羊剑容的主意,挺起赤光神剑,上前便刺。刘渊喝道:“曜儿,不可轻举妄动!”
立刻下马,拉住刘曜。刘曜道:“这六人只会吃闲饭的家伙,留着何用?”
刘渊礼贤下士,执意不允。众将见刘渊待六人如此,无不惊诧。青竹六侠投效刘渊,志在羊剑容身上的《犟山图形》,此时奸谋被刘曜当众揭露后,见刘渊仍是如此大度,心中仰慕之意顿生,一齐躬身答礼。嵇冷铁说道:“刘元帅垂青,青竹六侠必竭股胘之力,以报元帅知遇之恩。咱们六人投身元帅麾下,一直未建半寸之功,今日正好铲除这妖魔,替元帅解困。”
催动灵力,将僵冻的将校军士一一解封。羊恭心中暗笑道:“关键时刻,故意做作,也当真管用。”
刘曜道:“你们六人本就奸恶之徒,为了邀功,在此故布疑阵,弄虚作假。”
刘渊道:“曜儿,司马家无道,单凭咱们微薄之力,难以撼动,若要拯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须得聚沙成塔,聚水成涓。如此大事,须得以人为本。”
刘曜也只得作罢,恨恨的说道:“日后六人若是不用心尽力,必定取你们颈上人头!”
青竹六侠为了卖弄手段,舞动法器,对着林中喝道:“妖孽,青竹六侠在此,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此时,林中四周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之声,笑声从各个方位传来,苍劲雄浑,震得众人耳朵嗡嗡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