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推杯换盏,儒子极为尽兴,行事不拘小节,完全没有那种处处刻意彰显君子的做作之风,无为子极为赞赏。他三杯落肚后,击掌笑道:“儒老弟,你虽身在儒门,却颇有道门之风,想必儒门众长老必定是哭笑不得吧?”
桃林传授后辈诸子仙剑剑法时,假扮柳三妹的慕容寒亦曾如此评价过儒子。那时,温良二子将悌礼二子对剑之事相告后,慕容寒却道:“儒子出身儒门,却有道门风骨,任性自然,行事出人意表……”此时,儒子回想起她的这一番话时,自言自语的说道:“嫂嫂亦曾这般说过……”突然,无为子眉宇间闪过一丝古怪,说道:“嫂嫂?恐怕不是嫂嫂这么简单吧?”
说完哈哈大笑,喝了一口酒,然后又道:“听闻儒老弟是个多情之人,先是有青梅竹马的柳三妹,又有胡人之女慕容寒,后来又与曲韵相通的羊剑容成为知己。这份才情艳福,当真让人羡慕不已。儒老弟,你风流儒雅,行事又惊世骇俗,待人情深似海,倘若老道是个女子,再年轻几十年,也必定为你心动。”
他原是道门中与庸公同辈的诸子中人,之所以敢与儒门的孟门之女相爱,一半多是出自心中思慕之情。因此此时提及儒子旧情,亦是直言不讳,完全不似老前辈一样的人物。儒子听得面红耳赤,只是连连喝酒。无为子又道:“非但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子个个对你情有独钟,就连玄冥教收服的那些树妖花精,个个甘心情愿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儒老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令这些修真之妖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秦轩等人知道儒子素来待人真诚,才赢得众人的亲近。他们本是八奴中人,但在儒子的心底里,只因他不曾将他们当做奴看待,是以八俊中人无不与儒子推诚相待。而与绿竹翁等人深交,完全是出自相同的志趣爱好。儒子道:“无为前辈谬赞,儒子甚觉惶恐,我身在桃源,山中无人为乐,无意中与绿竹翁等神交,将其视为听众。”
无为子道:“如此说来,当真是因为那几首曲子了?只消几首曲子便可让他们为你卖命,儒老弟,你这笔买卖的赚头可真不小。我见你仅得一臂而能弹奏长琴,本就觉得奇怪,有心试探试探你的修为,亦想细细品味一番。我真想看看你这些能污人听户、乱人心神的琴音有何神妙之处。“只可惜老道不谙此道,实在听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若是老道亦通晓此道,也学你随便摆上一架长琴,装模作样弹上几曲,定会多骗几个婆娘,并将她们个个都哄得服服帖帖。呵呵……只可惜老道嗜酒如命,行事迷糊,于这些曲韵之事一窍不通,只得终日与那老婆子争来斗去,你死我活。”
儒子心中甚是不解,笑道:“请恕儒子莽撞,当年无为前辈为了能与孟君前辈在一起,冲破各自门派的禁锢,如今为何还要相互斗法?”
无为子望着儒子,两眼精光湛湛,脸上显得一丝狡黠的笑意,说道:“这就是欢喜冤家啊!倘若我不与她斗法,倒显得我不敬重她啊!”
儒子一愕,随即连声称道:“极是!极是!”
突然,无为子又一本正经,举目远望天际浮云,愣愣的出神,良久才道:“凡尘俗世之事,有若浮云。儒道之争,亦复如是。我与老婆子的儒道之争,本是陪她闹着玩的。自我立誓不与桃源有来往后,这数十年来终日浸泡在琼浆玉露之中,忘却世间烦忧,倒不失为人生乐事。这比什么修真成仙,儒道斗法有趣得多。”
儒子心道:“若是能终日过着这样神仙一般的日子,夫复何求?”
却听得无为子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只是每每念及灭门之仇,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如今年纪越老,这报仇的心越是热。老道本是想在斗法之中不断提升修为,期望有朝一日,亲手将道门上下覆灭。只是道门开山立派,根基既固,道法奥妙无穷,又岂能是一己之力便能将其颠覆得了?如今玄冥教图谋儒道两门,当真是千载良机,老道潜回道门,本欲乘机落井下石,可是一看到道门这些逍遥道法,却又一时心软,下不了手。”
儒子完全没想到与无为子只是初见,他便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说尽心底之言。他却没有意识到,最先说出心底之言的是自己,诸如逆用儒门心法,直言嗜酒等,又道:“无为前辈不愧有道之士,门中上下待你不仁,你却不能待之不义,令人敬佩。”
心中却想:“无为前辈与孟君婆婆身遭灭族之灾,推究根源,自是这儒道之争。”
却听得无为子道:“其实,儒道之争,并非无谓之举,但因此而闹门户之见,并结为世仇,却是大大的不该。儒老弟,你精擅曲韵之道,虽无人作流水知音,却有绿竹翁之流为伴;而我山中孤寂无伴,只能左手与右手干杯。如今天下流民四起,妖魔横行,咱们修仙之人,岂能再蜗居世外桃源,终日因门户之见而闹个鸡犬不宁?因此我见玄冥教欲得儒门诸子而后快,岂能坐视不管?”
于是将如何救得忠孝仁义四子的经过与儒子说了。原来,儒门八大长老为了搭救被道门长老劫去的忠孝仁义四子,应道门之邀,前往应约。道门长老见儒子诛杀道门中人既成事实,不问情由,便以四子性命相威逼,要八大长老交出儒子;但儒子早已被羊剑容劫走,儒门八大长老自命不凡,不愿提及诛仙台上丢人现眼的一幕,以致双方误会,仇怨更深。双方一时间大打出手,斗法斗阵,直如新一轮生死谷中的“儒道仙剑大会”提前上演,直斗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儒道两门的长老,多半是得道之人,俱是上仙级的修为,仙法神妙。双方战端一开,直斗了十天十夜,仍是难分胜负。围观之人,因是凡人之躯,为法器灵力所逼,已然无法近身,只得退下十余里,远望半空中飞来横去的仙气寒光。双方长老只顾一时意气之争,却被玄冥教乘机发难,幸得早已隐藏在旁的无为子及时救难,才免去没顶之灾。他不愿被两门长老认出身份,夺过早已落入玄冥教手中的四子便走。儒子听罢,又是一揖到地,说道:“无为前辈此番厚德高义,儒子无以为报。忠、孝、仁、义四小子,快来谢过无为前辈。”
四子即恭恭敬敬跪拜在地,向无为子谢了救命之恩。无为子又道:“儒老弟如此拘谨礼法,心中却又狂放忘形,苦头吃了不少吧?”
忽听得耳际间传来一阵“嗡嗡嗡……”之声,说道:“不好!老道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啦!”
儒子忙问其故,无为子说道:“木青牙因办事不力,此番玄冥教另有四大阎王同出,道法诡异,儒道两门长老联手,也恐怕未是其对手。我从他们手中夺回这四个小子,原来是想引开玄冥教阎王中人的耳目,让庸公性命得存。”
儒子陡然间得闻庸公音讯,自是喜不胜喜,此番有无为子援手,玄冥教中人纵然强悍阴险,也未必能讨得好处,于是连连称谢。无为子却道:“我只是将庸公藏于法道行藏之中,玄冥教中人未必寻到,但李可道熟知道门玄术,想必此时已是捷足先登,加害庸公,只可惜你我一场误会……”儒子又是惊惶不已,无为子已将庸公置于“法道行藏”之中;而自己却因急一时急欲报兄长之仇,与无为子拼得两败俱伤,以致无为子法力尽散,无法庇护“法道行藏”,才被李可道有机可乘,忙问道:“却不知无为前辈的‘法道行藏’修于何处?”
无为子道:“东海蓬莱!”
儒子更是全身一震,他虽未曾涉足桃源之外,但《仙书宝笈》中有记,当年秦始皇为求长生不老药,派人东渡,自是向着东海蓬莱而去。此去东海蓬莱何止万里?若是无为子法力尚在,就算是法道行藏所在,只消片刻即至。绿竹翁等人的修为尚浅,将温良二子藏于法道行藏中时,不能隐秘,才被南宫剑郎和初一十五等人发现。鲁酿忍不住问道:“无为老前辈,请恕鲁奴孤陋寡闻,《山海经》有云,蓬莱万丈,瀛洲乃海外三座神山,曾引得齐威王、燕昭王派人出海冒险,以求神山所在;秦始皇嬴政东巡时,听信方士徐福进言,亦曾派他带领千名童男童女入海中寻那长生不老药。老前辈你将法道行藏定于此处,相去不远万里,如今你又身负重伤,法力尽失,如何去得?”
无为子笑道:“这个好说!好说!老道这法与众不同。”
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让秦轩等慢慢舒展开来,只见画卷中海天相接,碧浪滔天,一时分不出海吞下了天,还是天笼罩着海面。正是一卷波澜壮阔、气势磅礴的碧海涌潮图。儒子与鲁酿等人从未见过浩瀚海面,见这一丈来长的画卷如此开阔,精神禁不住为之一振,放眼望去,但觉画卷内浪涛汹涌澎湃,扑面而来,竟似动了起来。无为子当中一指,指向画卷右上方一处烟雾缥缈处,说道:“这便是散而成气,聚而成形的蓬莱岛,十日十夜行程可至!”
众人一看,只见画卷右上方烟雾中果真有一道悬崖峭壁,若非无为子指点,当真看不出来。牛二不禁哑然失笑,问道:“老仙翁,这只是一幅寻常的画卷,如何能藏人?就算能藏人,就画中这么点距离,十来里不到,又何须十日十夜才能到达?”
鲁酿对牛二等人偷吃追风兽一事,仍是心中有气,此时见他出言,正好大加奚落,以泄心中不满,此时不失时机的骂道:“这是仙家之物,岂是你这些方外之人能知晓?”
但他心中确实嘀咕:“这画卷不过半丈来长,由左至右行走,也只不过三两步即可走完,说要走十日十夜未免有点夸张了吧?”
他既已斥责牛二,也不愿暴露自己的无知,却心忧儒子所忧,忍不住问道:“儒兄弟法力亦是尽失,无剑御剑而行,这全是滔天白浪,如何能去?”
只见无为子又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木船,牛二等人见无为子手中只是一只仅有半寸来长,且毫不起眼的小木船,忍不住惊叫道:“这小木船如何能载人?”
“老仙翁跟儒上仙开玩笑啦!”
“此举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议论纷纷,不一而足。无为子仍是微微一笑,将手中的小木船往画卷中一抛,小木船跌入画卷中,激起数十丈来高的滔天巨浪,险些要从画卷中溅落出来。巨浪一过,一艘高大的楼船赫然入目。牛二等人看着画卷中的奇妙,惊得合不拢嘴,对着无为子磕头便拜,口中“神仙保佑!”
“神仙保佑!”
喊过不停。无为子令众流民起身,说道:“如此大礼,老道受之有愧。咱们这些修真求道之人,素不以天下百姓安乐为己任,如何受得起诸位如此大礼?”
此言甚得儒子之心,回想起他自被流民误会以来,即使遭受不解和污辱,在牛二等人遇险之际,仍是奋力相救;更因不愿误伤流民而身受秦轩迷幻弩之厄,如此情怀,非侠义中人不可为。历经几番苦难,又得闻慕容屠欲魂英雄之举后,儒子早已认定,只为一己之欲而修真求道,尽皆枉然,心想:“此番欲往蓬莱,而众流民因吞食神物追风兽若未得及时医治这凡体肉胎,承受不起这神力,倘若发作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若是能请得老前辈代为照料,皆大欢喜,却不知无为老前辈是否精擅此道?”
当即向无为子躬身道:“无为前辈,请受儒子一拜!”
无为子知儒子曾不忍坐视常有为滥杀无辜而不惜仙身,向凡人下跪,此时见他又向自己行礼,已然明了,说道:“儒老弟不必多礼,此间流民便交由老道照料。”
儒子大喜,心想:“无为老前辈既有此言,自当能医治众流民。他玄术精奇,且有侠义济世情怀,众流民可保无虞。”
又再躬身道:“儒子代流民谢过无为前辈恩德。”
无为子笑道:“天下流民非你儒门所有,老道照护他们,又何须你来言谢?难道你还想留待此间,与老道争相医治流民,再斗上一场吗?”
儒子道:“不敢!不敢!晚辈告辞。”
带同秦轩、鲁酿、楚钟、齐牧,以及忠孝仁义,正欲登船,却听得无为子道:“儒老弟,你仙身被诛,强引灵气,恐怕不妥,这里有些丹药,你先拿着。”
说着,又从怀中取出几颗丹药交给儒子,又道:“你我道法虽非同源,但这丹药可以助你激发内力,若非危急关头,切勿服用,切记!切记!”
儒子自然明白无为子这番用心良苦,这些丹药贸然服用,虽可增加灵力,但反噬之祸极大,凶险无比。他为了替兄长报仇,不惜以银针自刺穴道,强行吸收天地的灵气,为己所用;此时为了与庸公相会,也不惜在邪道上越行越远,当即将丹药收入怀中。无为子又将一段骨哨交给儒子,说道:“这海国万里行,凶吉未定。若是遇上凶险,可吹响这骨哨,相召白凤凰前往相助。”
然后从流民中挑选十来名从未吃过追风兽的健壮汉子作船夫。众流民急儒子之难,无一不踊跃赴应。挑选既定,无为子又是长袖一挥,将一众送入画卷中的大楼船上。儒子站在甲板上,心想:“玄冥教纵然狡诈,但有无为子前辈在一旁掠阵,一路上保驾护航,想必也不会出任何岔子!”
他心中如是想,却一直东张西望,希冀有人会突然出现。众人知他心忧庸公,此刻却迟迟不见解缆开船,虽有不解,却也不便过问。儒子自然知晓众人心意,眼见四下确实无人再来,只得向着无为子躬身行礼,令齐牧吹响号角,让充当水手的流民开动大船,向东海蓬莱岛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