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三年的冬天冷得特别早。
赵士程的房间放了火盆,还是很冷,小手练字没几天,食指的第二指节就生出了一个冻疮,红红的特别痒,涂了他自制的冻疮膏才好了些。
种氏看到了就很心疼,不但禁止了儿子练字,还亲手给儿子织了一副羊毛手套,就是做得不太好,不是缺针就是多针,凹凸不平。
但老娘怕儿子冷,儿子还能反对不成?
于是在他妥协后,不但有了手套,还有了虎头帽、羊毛护脖、护耳……而赵老爹也因此多了一项新爱好,那就是去看老妻给儿子换装,儿子那反抗失败的表情简直能让他笑上半个时辰。
赵士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了,决定同归于尽,他积极学习织毛线,给母亲织了红紫配色的护额,给老爹织了说是条龙看着更像泥鳅的腰带。
赵老爹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忙不迭地跑了,种氏纠结许久,还是觉得这玩意戴不出去,就这样一番折腾后,赵家人终于相互妥协,只做纪念收藏,不用穿戴。
就这样,在和谐美满的家庭环境中,新的一年降临了。
赵士程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他这时也感觉到宗室身份的好处了,基本上,只要他不作死,不去触及红线,那么,不管他是欺男霸女还是压榨贫民,都不会有人管,可以让他安安静静地在前期发育。
过了年节,赵士程准备继续在家里猫冬时,小蝉传来消息,说宗泽要请他喝茶。
宗老头一向不主动打扰他,这是有什么事情么?
马车行进在覆盖大雪的道路上,周围的大小房屋里都传来阵阵的机杼声,如今的密州城,已经是一个新兴的纺织中心,羊毛产业已经初步展露了它的獠牙,纺纱机的改进让毛线的产出速度提升了数倍,而依靠市舶司的便利的海运,这里的羊毛开始远销江南、辽国、高丽、扶桑等地,大大提高了无数密州家庭的收入。
羊毛线的价格自然也没有最初时那么高,但抵不住这东西产量大啊,而先前与赵家签订了最初合约的苏家,凭借着先发优势,织出了柔软轻薄的羊毛料,这种的面料一改丝绸、麻布的柔软,显得十分硬挺耐磨,没有飘逸垂坠感,可却极适合做男装,同样的宽袍广袖,男子穿起来很有精神,连甩袖子都十二分的有气势。
赵士程对面前这一幕很满意,他现在已经逐渐在剥离羊毛业务,而主营制碱,纺织的蛋糕太大,他一个人是吃不完的,制碱的产量足够他在进行之后的计划。
倒是他准备的制皂业遇到坎坷,油料的问题很难解决,植物油和动物油人吃都不够,更不必说用来制皂了,如果能弄到油棕树的种子就好了,让人去东南亚种植,那玩意产起棕榈油来简直开挂,一亩能出四百斤油,是大豆的十倍,还能解决食用问题。
可惜这玩意在非洲西部,□□对他们的经济作物的管理,就像是东方对茶叶和蚕桑的管理一样,敢随意贩卖的,都是天大的重罪。
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时,他到达了自己的神霄职业技术学校。
因为有热水食堂,交通方便,这里如今已经变成了赵士程与伙伴们的接头地点,赵士程专门隔了一间房间做为会议室,林灵素人菜瘾大地提了“群英堂”三个字在门上。
赵士程看到这个名字后,让学校的木匠把椅背雕刻成萝卜的形状,让林灵素大感不解,不懂为什么徒弟为什么要把莱菔弄在椅子上,更get不到徒弟叨念的“萝卜开会”是什么意思。
所以,赵士程走进群英堂时,就见宗泽裹成一团,正坐在萝卜椅上,观看一本书,见赵士程来了,便笑盈盈地起身,将小孩迎到坐位上:“小公子,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
赵士程心中打了个突,忍不住道:“有事说事,你这样我慎得慌。”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宗泽笑道:“你这便是冤枉老夫了,老夫只是见了今年岁丁数,甚是感激,这才过来谢过小公子义举。”
赵士程怔然道:“人丁关我什么事?”
宗泽给小孩子倒了一杯茶,温和道:“自然与你有关,本朝口赋和丁赋甚重,小儿未及冠时,每年要给挂丁钱三十文,成年之后,需缴身丁钱七十文,许多贫寒之家,不敢多生,每有子嗣,或弃于野,或溺于水,以此逃避丁钱。”
说到这,他举杯敬道:“小公子啊,老夫为官十数载,无论如何劝课农桑,兴修水利,却还是无法止制治下这溺杀子嗣之举,但今岁,这密州之中,上报的挂丁钱却骤然多了两千余份,这都是你带来的善功啊!”
赵士程被说得有些脸红:“这,我又没给他们钱,是他们自己的努力赚钱养家,你何必谢我。”
宗泽感慨道:“若非你以羊毛之利,供养上下,他们又如何会养育子嗣,这世上,努力求存之人何其多,但能为万民寻到出路的,又何其少。”
赵士程被吹得有些飘飘然,接了宗泽的敬茶,轻咳道:“这只是无心插柳之举,宗老你就没有其它事了么,没有我可就走了。”
宗泽笑了笑:“倒还真有一件小事,是朝廷传来,或许对公子有用。”
赵士程恭敬道:“请讲。”
“朝廷已经有消息,要停用旧钱引,改用新钱引,”宗泽说到这,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小公子你手中钱财甚多,还是要早作准备才是。”
赵士程忍不住嘶了一声:“这,当真?”
宗泽严肃道:“千真万确,如今消息已经下发各地,让我等做好准备,这其中深意,你应该明白。”
赵士程当然明白,这种行为太过粗暴了,钱引就是如今的纸币,很多商户都在使用,本来大量发行,就已经稀释了钱引的购买力,如今停用,却不是用以兑换,而是直接把旧钱引做废,这简直就是抢劫。
见小孩神情严肃,宗泽叹息道:“钱引多为盐商运货于西北所用,而本朝盐田大多都在京东东路,如此一来,怕是一场浩劫啊。”
朝廷为了降低送粮于西北的成本,都是动员盐商运货,盐商将粮食运到西北,西北军给盐票,盐商拿着盐票,去京城换盐,但这其中是有漏洞的,盐票在如今已经成为一种炒作转卖的票据,所以,大部分盐商为了方便购买,都囤积的银票(钱引)。
如果一下将钱引做废,那就相当于把整个山东的盐商都抢劫了,到时无数商人倾家荡产,绝对会重伤整个王朝的经济系统。
赵士程于是懂了,他撑着下巴,看着这老头,嗤道:“我说你怎么突然给我戴那么高的帽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那我的回答是:救不了,等死吧,告辞!”
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就准备走掉。
“别啊!”宗泽立刻起身,大手伸出,就把孩子拎起来,放回坐椅上,好声劝慰道,“小友别急,老夫这不是和你商量着么,便是不能,你也不必急着走啊。”
“居然还是鸿门宴啊,”赵士程哼了一声,“这事还不好办,把朝廷停用钱引的消息散出去呗,到时那些商人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宗泽立刻道:“万万不可!一但消息泄漏,商户们必会将手中钱引低价售出给别人家,到时伤就不只是商户,还有无数平民受难啊!”
赵士程撇了撇嘴,没说话。
宗泽也叹息道:“如今国库亏损甚重,这事朝廷已经定了下来,无可更改,若是不想些法子,密州这刚刚兴起的羊毛之业,怕是也要受到牵连,我思来想去,也只能寻你相助。”
赵士程当然也知道这点,密州当初参加的商户,大多也是盐商,如今大宋商业繁华,所以金融业也极为发达——不要误会,大宋金融业不是股票也不是保险,而是贷款,俗称高利贷,印子钱,驴打滚,这样的巨大的放钱量那些个贫困户是吃不下的,大多都是给商人用于周转或者扩大生产。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么,商家们的钱不是钱了,最多也就是伤筋动骨,要不了命,可若是再加上印子钱,这些商家里必然有许许多多,是要自挂东南枝的。
看到赵士程陷入深思,宗泽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这小神仙愿意出手,那怎么都会有一点解决的机会,总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要强。
赵士程指尖微点,他如今已经有了极为庞大的资本,全国都解决不敢说,但若只是密州这一地,甚至是京东东路,应该都能试试。
“倒也不是全无办法。”赵士程撑起脑袋,思考道,“我们可以做一个,抵押商铺。”
宗泽谦卑道:“哦,还请小公子细说。”
“等到钱引被废除时,咱们可以收购他们的钱引,”赵士程缓缓道,“但是,这不是做慈善,我们收购他们的钱引,就要他们商户的一部分,需要他们随后每年将赚到的钱交给我们一份,或者多花一点钱,赎回当初抵押的钱引。”
宗泽皱眉道:“可是,你如何拿得出那么多钱?”
整个京东东路的钱引,怕不是要上百万贯……
赵士程淡定道:“开动脑筋啊宗老头,为什么一定要拿铜钱,既然可以有钱引、盐引,茶引,那么,为什么咱们的作坊不能有个‘碱引’、‘毛引’之类的东西?当然,不能直接这么说,比如说‘碱币’‘毛金’之类的,反正有个叫法就行。”
思路一打开,他还那想像的翅膀也就控制不住了:“趁着这个机会,我还可以拉着京东路的商户,做一个商业联合互助会,一起做这个货币的生意,整合整个密州的人脉和销路……”
甚至可以去并购很多船行,加快造大海船的速度……
宗泽忍不住泼冷水道:“当年交子也是四川路十六家商行联手发行,声势浩大,但后来也被收归朝廷了。”
赵士程翻了个白眼:“人都要死了,你还在担心他们以后会不会被收拾?先活下来再说行不!”
宗泽一想觉得也是,便点头道:“那此事,有哪些老夫可以出力之处?”
赵士程想了想:“你最近的名气在密州有些大,大家都知道你是好官,到时,这事还需要你在明面上主持,你要做好被非议的准备。”
宗泽这二十年清廉的官声,就是有价值的财富。
宗泽微笑道:“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