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沙慈装死装的十分称职,脑袋实打实的沉甸甸压着白意的胳膊。
白意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但他只纠结了短短的一瞬,便开始为赫沙慈遮掩。王妃这头疑心着赫沙慈,那头方绪还在声泪俱下地控诉王妃恶行。
从王妃平日里嚣张跋扈,说到自己平生凄苦,方绪越说越动情,道:“小人本来不过是卖身葬父,在府中是个掉地上摔八瓣,都不能叫人看见的小人物。若非王妃派人来叫我下药,小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王妃怒道:“真是胡言乱语!本妃为何要叫你毒害她?本妃都不认得她!”
方绪闹的声响十分之大,又是猜测王妃嫉妒人家貌美,又是讲王妃要遮掩自己犯下的过错。
他真真假假,半是认真,半是胡扯,一下子难缠起来,王妃一时辩白不得,恨不得差人来直接将他拖出去。
白意大抵是这两年也长记性了,骑驴下坡,顺势便将方绪一抓,带着赫沙慈便离开了王府。
王妃在后头气得拍桌子瞪眼睛,不愿意放人走,但白意道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嫌疑人,岂有松懈之理?于是大义凌然的将方绪一叉,带上徐月莲,一块儿给弄回敲夜庭审讯去了。
待回到敲夜庭,赫沙慈睁开一只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敲夜庭里的布置,同白意本人一样,规规矩矩,没有多余的修饰。
她一翻身坐起,边伸懒腰边笑眯眯的道:“怎么样,方才我演的好么?”
白意凉道:“好,简直能进荣庆班。”
荣庆班是京中有名的戏班子,每逢写了新本子出新戏,必然是门庭若市,戏班子门口等着开唱的人,一摞撂着一摞。
赫沙慈问:“徐月莲呢?”
白意问:“那个下毒的,是不是你的人?”
赫沙慈点点头,无所谓道:“他先关着呗,不碍事的。倒是那个徐月莲,夜长梦多,你若是不抓紧时间,一条命不知还能再撑多久。”
“依你看,她为何要自尽?”
赫沙慈道:“白评事想呢?总不会是被王妃拆穿了,便要自尽来销毁证据吧?她再死,背后的人脸却不会因此消失。”
白意道:“你的意思是,这是她配合那王妃,所用的苦肉计?”
“她为何要配合王妃?”白意皱眉道:“就是为了应对我们?可这样一来,徐月莲自己的命怕是无法保证,又有什么好处?更何况,何婉是她的女儿,她不是在帮着遮掩自己女儿的死了么?”
“那王妃讲,徐月莲就是何婉,又是从何说起?”
“嗯......”赫沙慈道:“你相信么?她说,徐月莲就是何婉。”
白意一时皱眉,赫沙慈道:“我倒是觉得,王妃是弥罗陀的人,整个郡王府,都与那弥罗陀脱不了干系。”
“你想一想,白评事,”赫沙慈望着他:“如果按王妃所言,徐月莲真的是何婉,那么徐月莲此人,又到哪里去了?”
“这王府里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府中始终要少一个人,一直填不上那个坑。”
“这有什么问题?”白意道:“何婉之前消失,自然会少一个坑。”
这件事本身自然很难看出什么问题,但是郡王府的态度,让赫沙慈觉得有些不对。
“在何婉尸体失窃之前,那个坑的位置还有人占着。如今尸体不见,于是便要抛出一个徐月莲来,继续占住何婉这个身份。”
白意道:“但尸体丢失后,却......失窃?为何一口咬定失窃?”
他眼睛骤然睁大:“尸体是你偷的?”
赫沙慈嘻嘻道:“是那个下毒的小子偷的,他可是非常能干。”
她在进王府之初,便在想这个问题,既然自己代替何婉进来了,那么何婉到哪里去了?
像何婉这样的背景,这种身份的人,手中有一份秘密的事情在做,不可能死的悄无声息。她一旦失去音讯,立刻就会被查。
而通过在凌烟院看见的一系列事情后,赫沙慈发现何婉所做的事情,与整个王府都脱不了干系。
这个郡王何祜,极大的可能,就是将何婉带进此事的元凶。因为何婉参与进来的时候,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因此何婉一旦出事,意味着她所做的秘密观察记录中断,上头需要重新换人来接手。
就单从这一点来看,府中这些看似与何婉不亲密的人,是绝对不可能让何婉失踪后,放任她在外头不见踪影,让丫鬟们去找的。
相反,他们对何婉的踪迹应当要了解得很才对!
故而赫沙慈回府之后,被立刻认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里赫沙慈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最开始的想法是否与现实相差太远。
她以为丫鬟们受徐月莲的命令,才去有目的的接住了她,带回府中来。而何祜与王妃,都并不了解这些突发的弯弯绕绕。
但从王妃方才的表现来看,她对于何婉是假扮的这一点,也是从赫沙慈一回府便有了怀疑。她必然是个知情者。
那么何祜又是什么心思,他当时知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何婉,已经换了一个人?
赫沙慈一直认为,是王府中人想要逼出自己,才假意“杀掉”何婉,逼得她无法在府邸之中继续呆下去。
但之后郡王府的表现,却像是,他们非常需要“何婉”的存在一样。
来了一个假扮的,虽说他们要验明身份,但却并未上来就揭穿。在赫沙慈被迫舍弃了何婉的身份之后,立刻又将何婉的这个位置,安在了徐月莲的身上。
赫沙慈隐瞒掉自己假扮的那一部分,大致和白意讲了一下郡王府的奇怪之处,白意道:“他们为何这样?难道何婉消失,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
“为了隐藏何婉的死因。”
赫沙慈道:“他们不想让外人插手来查何婉的死因,宁愿被发现后脑勺的脸,宁愿抛出徐月莲来。”
白意表情一变:“郡王府之外还有旁的人?”
“弥罗陀,或者是......”赫沙慈想起何婉房中,那木刻的场景。一艘承载着盛宴的大船,与迷雾背后的神秘人。
“何婉恐怕死的很离奇。”她下结论道。
她说了一半,剩下的话叫白意自己想去,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白意实话实说:“有些骇人。”
“你在接手关映秋的案子时,就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吧?他死的这么赶巧,简直像是为了今日的咱们特地没了一条命一般。”
赫沙慈道:“在我刚入京那会儿啊,也是个摔地上八瓣,都叫人看不见的小东西呢。因此从他人口中,听到过许多轶闻。”
“传说中有些权势极深的人,他们做事情,都是以年计的。”赫沙慈道。
“他们并不看中眼前的结果,而是会做局做很多年,一件事情,也许当时发生的时候,并不起眼,但在数年之后,这件事会突然发挥它的作用。”
这其实是雪原中收留赫沙慈的爷爷告诉她的,但即便他在讲这些的时候,都说的十分隐晦,让赫沙慈觉得,隐隐应当会有这样一个组织存在。
在她离开雪原之前,因为对大礼的一切了解,都来自于爷爷,因此赫沙慈当时对外界的幻想很偏。
在她的想象中,外界是一个光怪陆离,又四面八方都是陷阱的地方。是一个类似于雪原中林子的地方,走两步就得给人家算计了。
于是当赫沙慈出去之后,面对各类人,她始终感觉对方话中有话,在布一个很长的局。而以她当时的思维和脑力,自己过度思考这些的后果,就是她直接自己把自己搞得钻牛角尖了。
反而在外人眼中,看起来不太聪明。
来郡王府这一遭,倒是让赫沙慈重新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的感觉。
就是因为什么都不了解,许多事情不知道,只能模模糊糊的从旁支中摸得一些零碎的东西,才会有这种感觉。
人在不了解的时候,就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恐惧。
赫沙慈竖起两根手指道:“现在咱们有两件事要做,第一,审徐月莲,无论审到了什么,你最好今夜将要问的全部问了,我有预感,她可能活不了多久。”
“第二,咱们去看看何婉的尸体。”赫沙慈道:“虽然看不看,影响都不大了。”
“好了!”她拍了拍手:“咱们现在行动吧!”
白意迟疑了一瞬,随即才跟上她。徐月莲被关在了敲夜庭的刑房之中。
在这方面,整个昼镫司与特使部的行事风格是一样的,一旦涉及到美人灯相关,强硬蛮横,因此在敲夜庭之中会特设刑房。
不过这里的刑房,一瞧便是没有被怎么使用过的模样,赫沙慈进去时,摸了一把那刑架,上头都落灰了。
赫沙慈笑道:“看来这两年,泰清郡治安甚好。”
白意道:“刑房不是寻常地方,还是少用为妙。”
“那话不是这么说的,”赫沙慈望了一眼处在椅子那端的徐月莲:“有些人就是不会好好说话,要讲三分的时候,弄出十分复杂,不挨两下不老实。”
白意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两人一同走上前去。另外的同僚,本应与白意同审,但白意深知接下来要问的消息,不得轻易与外人知,三言两语将他们打发了去。
徐月莲病殃殃的坐在哪儿,两只手叫拷在椅子上,头垂到胸口。
赫沙慈上前去,手伸到其颈部,捏了片刻,把着她的脉搏还好,便手顺势一抬,抬起徐月莲的下巴,去望她的眼睛。
徐月莲脸色恹恹的,眼皮耷拉着,赫沙慈两指扒开其上下眼皮,一看她的眼睛就笑了:“装死这法子我方才也用过了,可惜这里并没有人能够与你配合,将你救出去。”
她一松手,徐月莲的头便垂下去,白意道:“可是方才的那剂毒药效太猛。她此刻脸色不好。”
“那药究竟有没有毒,有多少毒,还难说呢。”赫沙慈道:“死士尽管有,但做局用的假药也是常见的。我方才那副样子,并未装的比她逊色多少啊。”
赫沙慈是以前审讯做惯了,跟那帮人学的。
私卖美人灯是大罪,为了脱罪,犯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扯谎装死,碰上是家常便饭。
赫沙慈还见过,有人能够不靠药物,自己闭气良久,身体半僵硬,乍一看跟死了似的。
她险些被那副模样所骗,幸亏赫沙慈自己缺德,见人死了,她倒不忙着处理尸体,也没觉着死者为大。
她反而是对于人刚死的模样十分好奇,捏了把刀子,便想将人拆开看看,想分析一下,医术之中所说的究竟准确多少。
结果赫沙慈刚将刀子的尖儿此进那犯人胸口,犯人便突然呼吸恢复,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恐惧的躺在那板子上装死。
赫沙慈见状噗呲一声,直接刀尖顺着胸口,一道血线剖到肚腹,那人立刻大叫着一弹而起,又狠狠地摔回到地上。
最终案子是审完了,那胆敢在她面前装死的犯人,也去了半条命。
赫沙慈因着那回的事,叫那老菜帮子们参了一本,讲她性情酷烈,行事残忍。赫沙慈被批的时候,满脸心不在焉。
她审出来案子了,那还只不过是手段过激,有逼供之嫌疑。若是她审不出来,那群老菜帮子,就又有得说,要讲她无能无用。
虽说大部分人就是如此,官场沉浮,宁愿无功,绝不愿意有过。
无功还只是被骂无甚本事,但是一旦将人弄死了,那可是大过,动辄要丢官甚至于掉脑袋的事情。
比起同赫沙慈这般,因为行事处处叫人揪小辫子,抓错处,他们情愿一件案子拖上个半年两载的,或是不温不火,将事情处理到各方都能接受,便就此作罢。
但赫沙慈却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叫她成日里点卯应付,两天就能水落石出的事情,硬生生为了不落人口舌,磨上个十天半个月,那比逼她去奉承老菜帮子们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