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剑,惊世骇俗,鬼神皆惊。
唐西在岑驷这一剑的剑意中,深刻感受到了悲悯、离情与愁苦之意。
江湖,是人的江湖,演绎着悲欢离合。
普通剑客的剑只是工具,杀人或者救人;真正一流的高手,手中剑融入了“意”,挥出的是人生感悟、是阴晴圆缺。
岑四郎的这一剑,带着他与扶瑶之间的万千愁绪,酸甜苦辣和坎坷流离,实非一般人可以抵挡。
然,剑尖却在唐西的咽喉处停滞,犹如山河在前,再难寸进。
裴一命的眼神变得锐利,那一只铁手已经暗中在蓄力。若岑驷的剑再动,探花郎兴许就不再是探花郎,而是一具尸体。
但唐西伸手搭在了裴一命的肩上,令他将一身的凌厉收敛。
唐西内心十分笃定地知道,岑驷的这一剑必然不能得手。
而探花郎挥出的剑,也只有他自己能收住。
唐西笃定的根源,就在于扶瑶。
多情人,往往就死在一个苦多情上。
扶瑶有多爱岑驷,如今就有多大的坚决阻止他,而并非只是装作而已。
“住手!”
扶瑶从唐西的包袱里找出了一柄小刃,生生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含着泪走出了车厢,坚决如山道:“四郎若要杀他,就连扶瑶一起杀。我虽阻止不了你的剑,但我可以掌控自己的剑。”
“他死,我死!”
岑驷的剑停住,望向扶瑶的眼中有温柔、酸楚与怜惜,他说道:“阿瑶,你...为何留他?他买了你,其心龌龊险恶,与那些只会鼓弄权术,道貌岸然,色欲熏心,猪狗不如的朝廷百官,有何异样?”
扶瑶却道:“你知他?懂他?缘何评判于他?与你相交数载,你我两情相悦,而结果呢?扶瑶得到的只是欺凌和霸辱,何来一丝宽悦?这一切,虽非出自你之手和所愿,却也是因你而生。”
“这数日,与郝公子同行,他虽无山珍,也无豪邸,却与我相敬如宾,待我如友,何似你岑家?你问我为何留他,那你又为何留我?”
这话,令岑驷顿然语塞,黯然垂下手中剑。
确实,从相知到相恋,再到相守,他似乎带给扶瑶的就只是苦难和排挤、霸凌。
声称会保护她,却因为执着而演变了伤害。
他越爱扶瑶,越在乎扶瑶,反而更将扶瑶推向深渊。
此时唐西轻笑,挥了挥布衣长袖,轻然跳下了马车,向夕阳的最红处走去,边走边道:“四公子视我如猪狗,不外乎是因为我买了瑶歌。但可知否?无我,四公子又能给她什么?有我,如今你们却相见了。”
闻此,岑驷目光一亮,似如顿悟般,抬起了头。
从扶瑶被发配,他愤然辞官相随,虽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再到扶瑶被带回羌州铜牛县,他被禁足家中,短短数百里,也是如隔天堑,万难一面。
如今,这布衣少年一来,仿佛是给了他们一个契机...
岑驷露出苦笑,而后这一丝苦笑又演变成了宽慰的欣喜,幽幽道:“阿瑶,我懂了。但这两个人远不止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至少,你不简单...”
“你不简单”说的是裴一命。
岑驷看向了裴一命,目光变得深邃,接道:“老先生,刚才要是岑某这一剑不收,眼下已经是个死人了,对吗?”
话刚说完,不仅是此时惊骇的两位书生,就连扶瑶也略带震惊地望向裴一命。
同样是一流的剑客,身上的气息是无法被完全隐去的。至少在岑驷面前,刀神的凌厉还是被看了出来。
而岑驷以为,单以武艺来讲,少年布衣不甚可怕,反倒是他那形似佝偻的老仆更加危险。
这也间接预示着,能让一个连岑驷都无法真正看透的隐藏高手,甘心为奴的布衣少年,其实更加令人难懂、难猜。
裴一命却讶然的神色,似乎不能听懂岑驷的话,一个“震惊”竟从车头掉了下去,摔了四仰朝天,还不忘“呻吟”道:“哎哟!这位俊公子说的什么生生死死?老奴是一句都听不懂啊!”
岑驷轻笑,却也看得出来这位“老翁”在故意演戏,但演技就一般了。
随后,岑驷一个闪身,跃上车头,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给扶瑶反应的速度,夺过她手中小刃,而后道:“我不杀他,也杀不了他。你可以放心了。”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似乎将这辈子的温柔都用尽了。
温柔是何物,或许没有用过真情的人,一世难懂。
扶瑶泪雨迷蒙,下一刻紧紧抱住了岑驷,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道尽了凄情与别哭,哭诉着世事不公,而人比草芥,情如流水,指间难抚。
片刻后。
岑驷轻轻地推开扶瑶,将手中剑回鞘,交到她手中,道:“我的剑给你!我去见他,岑驷此生唯你,此情不渝,山河可鉴。”
说完,便跳下车,朝唐西走去。
裴一命适时感慨笑道:“一名剑客的剑,不仅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心。余生,你们可盼可安!知?”
他望向扶瑶,也不知对方是否能通透。
扶瑶垂下头,看着这颗“探花之心”,这把“状元之剑”,露出了久违的会心一笑。
那边厢。
唐西双手负于身后,抬首望着夕阳,余晖点点,黄昏至美。
岑驷走到唐西身后,同样望向夕阳,深沉道:“说吧,你有什么要求?你买扶瑶,不是看中她的皮囊,而是为了见我。我既然来了,你为何还要故作深沉?但首先我要跟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故意让我和阿瑶在此相见。”
“你身边有一个隐士高手,单凭此人,就值得我违背家族禁令,来此与你一见。而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岑驷都不会觉得你是个好人,也不会和你成为朋友。”
唐西笑道:“四公子明明自己来的,怎能说是在下故意安排相见?至于要求,肯定是有的,而且非四公子不能做到。你能不能和我成为朋友,交给天意。但你若想与瑶歌双宿双栖,却掌握在郝某手中,你信与不信?”
岑驷也笑道:“你可知在阿瑶的拍卖会上,买走你诗作的人是谁?在此之前,岑驷以为,整个羌州府就只要那个人能拦我。现在,多了你身边那个老仆。你本可借着这二人之势,阻挡我与阿瑶相见,但你没有。”
唐西道:“那个人就是岑家主吧?能一句话代表岑家的人,除了他还有谁?你那几个叔叔也不行,而岑老爷子已经多年不管俗务了。”
岑驷有些惊讶道:“你早就猜出了父亲的身份?”
这个问题,唐西却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日后与瑶歌长相厮守。我的要求只有三个。”
“其一,今日过后,吾乃羌州郝氏最后的遗孤,你岑家探花郎便是有力的证人,可知?而且,郝某身边也没有什么隐士高人,只有老仆一个。四公子应该是个口风很紧的人,不会乱说话,不是吗?”
岑驷微哼道:“你要我为你掩饰身份?这说明你身份有假,你到底是什么人?”
唐西笑笑:“这同样不重要!其二,我要你回归朝堂,重新去做你的大理寺丞。据我所知,你虽辞官,但以岑家的权势,那位置一直为你留着。你点头,大理寺就依旧有你的位置。”
“再者,文探花,让你得到了大理寺的稽查之权。但武状元,好像朝廷还没给你封赏,对吧?除了做这个大理寺丞之外,不如你再去兼任一个禁军少都尉?”
闻言,岑驷的目光变得锐利:“你要我回归朝堂,听起来好像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实则是另有所图吧?想让我为你所用?看来你野心不小,不像一个赴考书生的城府。你的目的是什么?”
对此,唐西同样不予理会,继续说出自己的第三个要求,道:“第三,我参加科举,需要举荐信。虽说你岑家的举荐也很有份量,但还不够。晋王妃是你亲姑姑,郝某斗胆请四公子为我引见晋王妃,求得东宫的一封举荐信。”
岑驷听后,脸色微变:“你想见晋王妃?哼!你要岑驷为你掩饰真实身份,这没有问题。但其余两个要求,你不说出你的意图,便妄想我会照做。”
唐西呵呵一笑,面对岑驷的拒绝,却不慌不忙道:“四公子莫急,郝某的话还没说完。等你成为大理寺丞和禁军少都尉之后,每日上奏朝廷的简报,还请准备一份同样的,送到我手中。而晋王妃...恐怕现在就身在羌州府内吧?会考之后,我就要见她,还请四公子把握时间。”
“至于四公子肯不肯做,考虑几何,郝某并不在意。只看你对瑶歌有多深情,她为你受苦数载,你又能为他割舍了什么?我的这几个要求,对你来讲,一个不违背道义,二不要你杀人放火,你不难办到。”
岑驷脸色变狠,沉声道:“你敢拿阿瑶来威胁我?”
唐西大笑,忽而道:“咦!四公子此时这个表现,倒让郝某觉得意外啊。我还以为你为了瑶歌,会不假思索的答应呢。嗯!挟扶瑶以令探花,这名头倒是不错呀!”
“总之,四公子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而瑶歌,她虽脱离了教坊司的乐籍,但如今却是比乐籍更低的奴籍。我有办法能让她变成良民,甚至是大家闺秀,而就连你岑家也阻挡不了。”
“你要与她有所结果,就必须听我的。到了州府,四公子还有三日的时间考虑。之后,瑶歌将成为我的侍女。四公子若按照我说的去做,安心去长安赴任。那么,她就会升级为我的义姐,从此有了良民的身份。哪天,郝某高中,自立门户,她也就成了大家闺秀。”
“而你若不从,那么不好意思,瑶歌就会嫁给我的老仆人为妻。她一旦登册为他人妇,你们就彻底没了希望,这点你比我更清楚。而你也知道,要在我这个老仆手中抢人,你是做不到的。除非,你有本事请来唐门的老爷子,但堂堂的唐门老门主,岂会为了一个贱籍女子出手?呵呵!”
说完,唐西转身走向了马车。
岑驷大怒,拳头握紧,怒斥道:“站住!”
他表露出浓重的杀气,似乎下一刻便会对唐西出手。
这时,裴一命却故意喊了一声:“扶瑶姑娘,风大,要注意流寒之症。”
看似关心扶瑶的一句话,听在岑驷的耳朵里,却好像在说:别动什么坏心思,且不说你能否杀得了这个布衣少年。你一出手,扶瑶便死了。
为何说多情苦,实质犹此间。
刀神的命门在热依,而探花郎就在扶瑶。
唐西倒是站住了,但没有回头,只道:“探花郎请回,我们州府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