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信息传递的速度慢,远不及十几年后随手一刷微博就能看见好几起社会新闻的时候。报纸上刊登的恶性案件也少,在所有版面中占比极低。
对于大部分普通人而言,拿刀子捅人是一件离自己很远,几乎不可想象的事。
所以和男人预料中的反应不一样,听到这句话,时晚的第一个念头是荒谬。
如果对方说贺寻打架,那倒还有几分可信度。毕竟骑着虎神的少年确实恣意张扬,曾经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把她抱上机车,也曾经把飞镖狠狠拍进离杜威眼睛不到一寸的桌面里。
然而捅人?
抬头看了男人一眼,时晚又好气又好笑。
这种事不是把钱小宝送回家属院、替豌豆治伤的少年能做出的。
不知道男人和贺寻究竟是什么关系,但使用这种拙劣的伎俩去抹黑,想必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看出了她完全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男人仿佛也并不在意。
“贺寻。”他只是再度扬高声音,语气更加轻快,“你真没告诉你的小女朋友,你因为什么才到这里来?”
一直没有回头,直到听见这一句,贺寻才停下脚步。
男人和时晚说话的功夫,他已经独自默默走出了好一段距离,车站附近种着枝叶茂盛的梧桐,在地上投下浓郁的树影。
此刻,少年正好走到阴影和外界的分界处。
风吹动衣摆,只有夏季校服被吹起的一角还沾着夕阳温暖的颜色,除此之外,他几乎整个人都站在树影中。
梧桐稠密,树影密不透风,漏不进一点儿光线。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贺寻并不回头。
有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背着书包咯咯笑着路过,蹦蹦跳跳撞过来,他也只是身形稍稍摇晃。
然后继续立在阴影中。
时晚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她下意识捏紧衣角。
片刻之后。
贺寻缓缓转身。
站在树影下,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漆黑深沉:“贺子安,你没死啊。”
你没死啊。
少年语气轻描淡写,神情自然,就好像在跟一个普通朋友打招呼。
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
时晚心口瞬间一窒。
她不由稍稍退开一步,拉开与贺子安之间的距离。
离得远了,看清男人的眉眼,她这才发现贺寻同对方容貌有几分相似。都是锋锐恣意的长相。
不同的是,贺子安眉宇里带着几分邪气,气质很飘。于这个年纪而言,轻佻得有些过头。
这是......
曾经帮贺寻消毒鞭痕的场景蓦然跳到脑海中,时晚攥紧手,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极其不好的猜测。
“我命硬,怎么会死呢。”还没等她把猜测捋清,贺子安懒懒一笑,“我还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大哥也舍不得分我一半的财产。”
他的笑容透着十足的得意。
显然是怀着激怒的目的。
“晚晚。”然而贺寻并没有理他,而是看向呆在一旁的时晚,嗓音冷静,“走了,回家。”
“哦......好......”尽管还是很在意贺子安说的捅人,但眼下的情况,时晚更愿意相信贺寻。
定了定心神,她朝他走去。
刚迈出没几步,身后,贺子安轻笑一声。
“你和你那个吸血鬼母亲真是一点儿也不像。”他语气轻松而愉悦,“你该不会真是我们贺家的种吧?”
已经侧身准备同时晚一起离开,听到这一句,贺寻脚步一顿。
从贺子安出现后,一直都是冷静克制的表情,然而此刻,他的神色终于出现一丝波澜。
“你说什么?”
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心智再怎么成熟,和贺子安这种久经世故的老狐狸也不能比。
贺子安的笑容愈发灿烂:“我说,你该不会真是我们贺家的种吧?”
话音刚落。
少年那只漆黑的眼眸终于有了情绪。
是再也压抑不住的怒火。
“贺寻!”时晚心里咯噔一声,试图叫住他,“不要!”
然而贺寻已经冲了出去。
时隔几个月,再次相见,看着贺子安这张熟悉而讨厌的脸,贺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当初为什么没直接把他捅死?
一把揪住贺子安的衣领,他冲着对方的脸打了下去。
没留一点儿余地。
“啊!”这个时候路上还有不少回家的学生,见到有人当街打架,胆小的已经尖叫出声。
有胆大的想要上去拦,还没上前,就被少年狠戾的动作逼得连连后退。
那已经不是简单的打人,而是想要杀人。
每一拳都照着致命的地方去,又狠又重,仿佛在发泄心中郁结已久的情绪。
待到贺子安终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贺寻才听见身边不断的尖叫声。夹杂着警笛和救护车的蜂鸣。
他停下手,微喘着气,抬头向周围看去。
围观的人已经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围成一个小圈,都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只有平时多看他一眼都害怕的小姑娘站在一旁,红着眼眶,试图去抓他沾满鲜血的手:“贺寻......别、别再打了......”
*
等楚慎之到派出所来领人时,时晚已经做完了笔录。
贺寻还在接受询问。
而贺子安早已准备好的律师已经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见楚慎之来,立马噼里啪啦甩出一大堆话:“这就是你们一中教出来的学生吗?开除!必须开除!这样的小混混怎么还能留在一中!你们要是不处理......”
“时晚。”楚慎之直接绕过他,皱着眉头,“怎么回事?”
民警让时晚同贺寻的家长联系,然而想到对方的家庭情况,时晚最后只能给班主任打电话。
避开那个喋喋不休一定要学校开除贺寻的律师,她把事情经过简单同楚慎之复述了一遍。
没忘记补充贺子安故意激怒贺寻的那两句话。
“楚老师......”想到那时的场景,时晚惴惴不安,“贺寻他不是故意的......”
她见过少年很多种表情,死寂的、轻佻的、漫不经心的。
唯独没有当时那种充满仇恨的神色。
“你们不知道,这家伙有前科!”贺子安准备好的律师更像是个专程来闹事的混混,在派出所里大声嚷嚷,“之前就捅了我的委托人,这次还想杀他!小小年纪就是杀人犯,不抓起来怎么行?”
在楼道角落里听到后半句,时晚和楚慎之都是一怔。
“我去打个电话。”不过楚慎之很快恢复成平日冷静的模样,“你不要和那个律师接触,就在这儿待着。”
时晚乖乖点头。
原来......原来真的是捅贺子安吗......
楚慎之出去打电话,她站在角落里出神。
无论如何没法把捅人二字同贺寻联系在一起,但今日见过贺子安之后,她又觉得似乎不是不可能。
贺子安的表情和语气仿佛都是精心设计好的,专门为了激怒贺寻。
可是......
她咬了咬唇。
为什么呢?
青城已经是个北方的小城市,贺子安带着律师一路追到这来,还故意挨上一顿打,就只是为了让一中开除贺寻?
对贺寻的家庭情况知之甚少,时晚再怎么想,也只能想到这一层。
而律师还在滔滔不绝,听着对方一口一个杀人犯的叫着,她隐隐有些头疼。
“滚你妈的!”有些熟悉的嗓音响起,直接把律师的话堵了回去,“闭嘴!”
“笔录做完没?做完把我寻哥赶快放出来!”接到楚慎之的电话,聂一鸣就从游戏厅赶了过来。
打游戏打得昏天黑地,聂一鸣杀得眼睛都红了,看上去倒实打实像个杀人犯,律师一下被他瞪得不敢吭声。
终于闭上了嘴。
聂家在青城声名煊赫,商政两界通吃。又有时晚在一旁作证贺子安主动挑衅,摆平这点事自然不在话下。
“说了不要见血,明天交五千字检讨给我。”面无表情扫了一眼被放出来的贺寻,楚慎之转身离开,又补充一句,“这个学期室内卫生也都交给你。”
然后竟然就这么走了。
“卧槽......”聂一鸣目瞪口呆,“他怎么没直接把你从一班踢出去......”
这可不是楚慎之的风格。
贺寻没说话。
抬眸看向站在一旁的时晚,天色已黑,荧白色路灯下,小姑娘的脸色有种略显病态的苍白。
显然还是被吓到了。
他想要拍拍她的肩,一伸手,却看见满手已经干涸的血渍。
顿了两秒,贺寻把手收回去:“回家吧。”
*
十分知情识趣,聂一鸣让司机把他俩送到家属院所在的巷口,就没有再往里走。
小巷并不长,大约一两百米的距离。白天的时候会有小摊贩在这里摆摊,现在到了晚上,巷子里便格外安静。
和家属院的照明一样,两条电线缀着几盏昏黄的灯泡,将小巷照得忽明忽暗。
并肩走着,只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快到家属院,时晚轻声开口:“他是故意的。”
她不知道贺寻究竟能不能看出来,尽管贺子安的心思几乎昭然若揭,但当局者迷,贺寻未必能意识到。
九月的夜风有些凉,把这句话吹得零散。
她屏息静气地等待了一会儿,并没有等来少年的回应。
或许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吧......
盯着地上一长一短的两个影子,时晚垂眸。
她倒没有很气馁,毕竟这是对方的家事,不愿意外人掺和,也是很正常的。
正这么想着,头顶传来略显沙哑的嗓音:“你不害怕?”
时晚脚步一顿。
几秒后,她老老实实回答:“怕。”
就凭今天贺寻打贺子安时那种疯劲儿,路过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去拦,她又怎么可能不害怕。
小姑娘回答得很诚实,贺寻眼眸稍沉,随后轻声笑了起来。
听见他低沉的笑声,时晚有些懵。
他在笑什么?
不明就里,她仰头去看。
昏黄飘摇的灯光下,夜风里,不同于放学时阴沉暴戾的表情,少年神色温柔。
下一瞬,他俯下.身来。
呼吸灼热,覆在她唇上的温度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