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意识昏沉,她站在深渊边沿,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身后则是越来越近的追杀者。
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能清晰地看见他们手上泛着寒光的刀刃,那些刀上沾着永远擦不干净的血迹,就像跗骨之蛆一样,淬入她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脏污,再也抹不掉,洗不去。
刀刃越来越近,那些狰狞的手就要触碰到她,不如往前,不如沉下去,不如就此结束。
再也不要活着了,反正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光明。
女人向着深渊,抬起了自己虚弱不堪却坚定的腿。
“啾啾、啾啾、啾啾啾...”
蓦地,她听见了清脆的鸟叫声,细细嫩嫩的,一声比一声清晰,就响在她的耳边。
很像故乡的每一个晨昏。
清脆的黄鹂鸟在窗外鸣叫,给她带来每一个春天的气息。
恍惚间,她回忆起了自己这痛入骨髓的一生。
......
谢朝雨被拉进了一片梦境。
这里是一座气候温和的山谷,零零散散生活着十来家人。
她现在的视角在一个女孩子身上。
她听见别人喊这个女孩子:潇潇。
潇潇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喜欢穿一身明媚的黄裙子,裙摆上绣着朝气蓬勃的花枝。
潇潇的爹娘和山谷里别的人家一样,挖草药,洗干净晒干后,会拿到几十里外的小镇子上卖掉,卖药的钱用来换取家用。
潇潇的生活过得很快乐,早起帮阿娘准备早膳,帮阿爹晾晒药草,午后就会坐在窗前跟着阿娘学写字,窗外总是有在枝头上飞来飞去的鸟儿,潇潇偶尔也会听阿爹讲一讲,这种花你那个活血化瘀,那种草茎能治外伤...
更多的时候,则是爹娘进山了,潇潇一个人满山谷乱跑,她在树林里抓过小兔子,喂了几根草逗逗它又放掉,她在河里摸到过手臂那么长的鱼儿,炖了汤“呼噜呼噜”喝掉,她和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孩子凑在一起,拿出各自的“私房钱”跑到镇子上,听茶楼的说书人讲仙人的故事。
潇潇很快乐,十三岁时,山谷里来了个光头老和尚,老和尚说,潇潇有仙缘,最好是趁着年纪不大,找个靠得住的仙门修习,免得耽误了孩子。
爹娘托人打听哪里有仙人收徒,他们拿出全部积蓄,将潇潇送到了一位散修门下。
这是一位年纪很大的丹修,有着雪白的长胡子,笑起来一脸慈祥,师父门下有不少师兄师姐,潇潇是最后一个进门的。
从他们师门的日常对话里,谢朝雨知道了,这里和潇潇的家乡一样,都隶属于“南溪郡”,附近山林起伏,山清水秀,有很多散修在这里修建洞府。
谢朝雨知道南溪郡,此地位于大雍西南,与邻国接壤,是大雍很有名气的修炼之地,国学院里,就有不少学子都来自于南溪郡。
潇潇的师门很和睦,几位师兄师姐早已出师多年,在附近都有了自己的洞府,平日只有她和最年轻的师姐一起,陪伴在白发苍苍的师父身边。
师门的生活也很快乐,潇潇是水木双灵根,底子好,悟性也高,师父教过的东西,一两次就能学会,师父是远近有名的金丹期炼丹师,他们做出来的丹药,不论是送到城里的医馆还是直接卖给官府,都能得到很可观的报酬。
小师姐为人爽朗,经常带潇潇一起下山进城,每次去完医馆,就会带潇潇去买些没见过的小玩意,有时候一包晒干了的海产,有时候是一件漂亮的新裙子,有时候是几本有趣的书。
事情发生在六年后,潇潇已经成功筑基,能跟着师姐做一些简单的药丸了。师父年迈,那个月南溪郡下了十几天的雨,老人家膝盖手肘整日酸痛,只能闭关调养。
师姐一下子忙了起来,下山送丹药的活计就落在潇潇身上。
从医馆出来,潇潇遇见了几个邻国装扮的老妇人,她们挑着货担,正在售卖一些针脚很漂亮的绣品,潇潇想给师父挑一块暖和的盖毯,帮老人家捂一捂膝盖。
“不巧,今天带来的都卖完了,摆着的这两块已经有人定下了,姑娘,我们就住在这后面的巷子里,不如你跟我进来看看,家里有人绣着的...”
南溪郡这里很富庶,经常会有邻国的人进城来做生意,只要查明身份,交了税款,官府是不会过多限制的,平日街上就有很多邻国人的身影。
潇潇不疑有他,跟着夫人就走进了那条巷子。
再然后,就再也没能出来。
她被人从身后用布巾捂住嘴,迷昏了。
再醒来,她就来到了一个一直不会天亮的地方,正是半魔人的生死之地。
此后所见,皆是噩梦。
潇潇被灌下一种奇怪的药水,这让她不能再用灵力,她和别的一些女子一起被关进笼子里,那些长着尾巴、毛耳朵的人用鞭子抽打她们,不给饭吃、不让睡觉,还会让她们闻一种古怪的香,闻过之后,若不听话,身上就会痛不欲生。
潇潇长得好看,被送到了百花楼。
那个长相很妖媚的老板娘,用留着长指甲的手托起潇潇的下巴,对着她吐了一口烟圈。
“有几分姿色,送去伺候老爷们”
潇潇被一个矮小干瘦的半魔人看重,起初几个月,那个半魔人每天都要来找她,那人给了老板娘大把的黑魔晶石,潇潇没有一天能得到休憩。
半年过去,潇潇一直没能怀上孩子,那个半魔人失去了耐心,他开始叫别的同族一起来找潇潇,有时候还会将她献给地位更高的半魔人。
潇潇又被一个粗壮黑丑的半魔人看中,这个半魔人身材足有别的半魔人一个半那么高,性格蛮横,莽撞粗野,别的女人很快就会受伤死去,潇潇有修炼底子,这个半魔人很满意。
她被粗壮的半魔人养了起来,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
今年是她第六次怀上孩子。
前面五次,有三次流产了,有两次倒是生了下来。但很可惜,一次是死胎,一次是“坏种”。
谢朝雨从潇潇的视角看见了什么是“坏种”。
眼神一滞。
那是——
那根本不是人形的孩子,生下来就比寻常婴孩更大的身量,肉红色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鳞甲,出生便有的小小獠牙、尖形的手脚...
那东西谢朝雨见过,正是在秋菊坊见过的凶兽!
这东西,竟也是人族生下的!
坏种很快就被带走了,潇潇也不知道那小怪物被送到哪里去了。
因为生下了坏种,粗壮的半魔人心情很不好,他对潇潇很恼怒,潇潇经常会被他无故一顿打骂,每次都要去半条命。
一直到这一次怀上,潇潇被折磨的不似人形,身体太虚弱,为了保住孩子,她被送到了产房。
潇潇早没了活下去的希望,多年被折磨,让她的身体早已垮掉了,若不是产房这里防守严密,做什么都有好几个半魔人盯着,她早就找到机会死掉了。
现在她还有几分清明的意识,她听见了先前这几个接生的半魔人说的话“可能要难产”。
潇潇很高兴,这是个好机会,难产好,她已经见过了很多难产的女人,她们都成功死去了,再也不用受着不见天日的煎熬了,多好啊,潇潇梦寐以求。
也不知道,她若是死了,能不能回到师父的洞府去,师门找不到她,是不是已经急坏了,师姐肯定很自责...还有爹娘,也不知道他们在山谷里的生活怎么样,今年药草的收成好不好...
已经迈出了一只脚,踩空,下落,整个人都投入黑暗的怀抱。
潇潇情不自禁朝深渊张开了怀抱,这就是她的归宿了。
她已经闻到了久违了的自由味道。
......
“啾啾!啾啾啾!!”
那只鸟儿急了,发出了短促的鸣叫声。
真好啊,故乡的鸟儿,也是这般记挂她么?
都说人在临终前能看见最渴望的东西,原来她最盼望的,是回家啊。
“啾!!!”
潇潇听见,忽然有一道清越的声音在自己脑海里出现:“呼!可算进来了,这姑娘识海都快消失了,壁垒还这么厚...”
潇潇看见了一只鸟。
圆滚滚,身上长着漂亮的赤金色绒毛,不是她家乡的黄鹂,却更漂亮可爱。
那鸟儿人性化地拍拍翅膀,朝她走来。
一张嘴,说出来的竟时人话,正是那道清越的声音。
“潇潇?”
“你怎么会知道我叫什么?”已经有很多年没听到有人叫她了,半魔人只会喊她“丙十九号”,那是她在百花楼的代号。
谢朝雨走到她面前站定,昂起小鸟脑袋看向她:“你蹲下来一点可以吗,我太矮了,脖子要仰断啦!”
潇潇依言蹲下,朝小鸟伸出手。
谢朝雨跳上她的手心,先是拿翅尖儿在她手心抚了抚,潇潇发现,那里因为神魂快要消散带来的裂痕不见了。
谢朝雨端端正正站在潇潇的手心,一本正经地对她道:“不要求死。”
潇潇苦笑,“你还小,不懂的,人有时候,能得到一个解脱的机会太不容易了...”
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最接近成功的时候,难产,一旦放弃了求生的意志,以她现在的身体,奔溃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谢朝雨心想,那你可就说错了,怕你不信,算上凤凰的,其实我已经几万岁啦!
“我可以救你,我说的不是救你活下来,是救你离开这里,回大雍去”
潇潇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鸟脑袋,“谢谢你呀小鸟儿,临死前能让我看见你真好,这是一个美梦...”
谢朝雨啄了她一下,“痛不痛?”
潇潇:“...不痛”但是能感觉得到,那红色的喙在自己手心触碰的感觉。
谢朝雨:“...喔,忘了这里是你的识海了,但是应该有感觉的吧?我真的不是假的!”
“算了,直说吧,我叫谢朝雨,真的能救你,你千万不要放弃,一会儿你要用力,我会帮你,对了,孩子不是坏种,你回到大雍以后要是不想养,我也可以帮你解决...”
这个孩子的存在,肯定会让潇潇摆脱不掉在半魔人这里遭受的痛苦,谢朝雨想了想,虽然半魔人的罪恶罄竹难书,但新生的婴孩还是干净的,落燕山庄有专门的地方收养无父无母的小孩子,她可以将这个孩子帮忙送回去。
潇潇朝谢朝雨笑了笑,她还是不信的,这么多年最绝望的时候,也不是没渴望过有人来救她,她也曾祈求,只要有人能将她带离苦海,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可是,奢望从未实现,每天睁眼,还是一成不变的黑暗。
“你看这个!”
谢朝雨从身上掏出个小东西,给潇潇看:“上头这个印记你见过的吧?大雍城防司的令牌,不骗你,谢秋棠和萧祈,是我亲戚,啊!不能再耽误了,孩子出不来,他们要划开你肚子了!”
谢秋棠、萧祈、城防司...南溪郡繁华,即便是隐居山林的散修,也听说过国主和一国王后的名讳,潇潇觉得自己更恍惚了。
没法思考。
身上的痛她早已感觉不到了。
肚子突然很暖和。
就像小时候贪玩,受了凉,阿爹用装了火灰的陶碗在自己肚子上轻轻地揉,温暖,又不灼人,很舒服。
孩子一只脚已经完全出来了,但另一只还卡着,一个年长的半魔人将刀子在火把上烤了拷,就要往潇潇青紫的肚皮上划。
谢朝雨着急,“啾”了一声,叶无讳飞起来,剑光一闪,屋里十几个半魔人便软倒在地。
那把刀子掉落,被叶无讳黑不溜秋的身子撞开。
潇潇还好好躺在那里,鼻息之间还有微微的气息,谢朝雨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也没什么男女大防了,人命要紧。
叶无讳紧张地悬浮在上方,替谢朝雨端着照明用的珠子,春风十里悬在门口,防止突然有半魔人进来。
鸟形接不了生,谢朝雨现成人形,紧张地攥紧了手心。
“咋、咋整,我没接过生!”
叶无讳和她大眼瞪小眼,他就更没这经验了啊。
潇潇的脸色越来越灰败,不能再等了,谢朝雨心一横,干了!
不就是接生嘛,这里就她和叶无讳这脑子不灵光的大男人,她上辈子好歹看过一些纪录片,大致要做什么还是知道的。
实在不行,还有凤凰神力,“新生”的力量也给她打下了定心针。
谢朝雨的手伸向了孩子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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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