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学生叫顾小北,你知道吧?”周小津对陈千禾说。
彼时,陈千禾刚刚在音乐楼琴房给学生上完课,回到教师宿舍。
学生是个女学生,是周又商教授一直带着的,打小就跟着周又商教授学筝。
女学生是华中地区的,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来京拜师了,每个月来京两次,不提课费,但就往返的差旅费、伙食费、住宿费,数年累计下来,都不是一般家庭能够承受得起的。
后来,还干脆在音乐学院附近租了房子,母亲专职陪考。
音乐学院附近的小区,套房老旧,但架不住每年都有来考试的考生,因而行情很贵,有价有市,抢手得很。
好在女学生家境殷实,在当地是资产靠前的生意人。
再加上,女学生很勤奋,很听话,仿佛打小就有了成为古筝演奏家的坚定梦想。
有父母的经济后盾,有她的天资与勤奋,但恁是这样,也是考了两年才顺利考上致尚音乐学院的附中。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陈千禾今天给女学生上的传统闽筝曲,她终于可以在最高学府的教学平台上,点燃闽筝之火了。
原本星星点点,几欲熄灭的闽筝之火,有了燎原的趋势。
先继承,再谈创新,她要先为闽南筝派守护好宝贵的火种,只要来取火的人越来越多,终能汇成光明的海洋。
听周小津提到顾小北,陈千禾点点头。
闪曜筝团,周小津是团长,团员都是周小津的学生,她虽不十分了解,但也是耳熟的。
“那个家里开厂的?”陈千禾问,“开什么厂来着?”
“叉车配件。”
陈千禾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患了抑郁症的孩子?”
周小津点点头。
陈千禾一度为顾小北惋惜过,好好一个孩子,家庭条件也允许,如果不是得了病,也是大有前途的。
“听说他文化课很好,也是可惜,”陈千禾嘟哝了一句,又问,“他来京做什么?”
“他爸生病了,他陪他爸来京治疗。”
陈千禾又想起来,“他爸之前不是得过一回病了吗?”
“这次是复发。”
“可顾小北自己也有病……”
周小津握住陈千禾的手说:“咱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吧!”
虽然顾小北生病后就休了学,筝团也不参加了,但毕竟是周小津带过的学生。
于是,陈千禾和周小津买了果篮,前往医院探望小北父子俩。
两位老师的突然造访,让小北爸很意外,他热情地要从病床上起来招待他们,周小津和陈千禾忙阻止了他。
而小北爸发现他也没法起来招待客人了,就这么挣扎一下的工夫,浑身已经散架般,又疼又无力。
所谓治疗,是垂死挣扎,花钱找罪受了。
“小北呢?”周小津问。
小北爸说:“他打饭去了。”
“就他一个人照顾你啊?”周小津又问。
小北爸躺在床上,点了点头。
“真是个好孩子。”陈千禾一旁喃喃。
孩子被夸了,小北爸却没有欣慰,只有一种无力的酸楚。
正说着话,顾小北回来了。
走进病房,看到周小津和陈千禾,顾小北愣了愣。
两位老师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小北。”
有多久没有走出来和人打交道了。
此刻,面对两位老师,顾小北有些无措。
平常在医院里照顾小北爸,医院里也是人来人往,但都是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所以小北还能自如一些。
虽然行走于人流中,但终究是在内心为自己做了个孤独的窝,让自己的灵魂可以蜷缩在那个窝里,囿于一个窄小的空间里,寻得一丝安全感。
像是在修炼一种内功,只要不和人说话,便不会破功。
现在,顾小北破功了。
在两位熟悉的老师跟前,他必须开口说话。
自从患病后,除了偶尔与家人发脾气以外,顾小北唯一说了话的人是吴茱萸。过去在手机上通过互联网聊天,这一次来京,两个人在医院长椅上,算是深度地推心置腹一番。
虽然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很不正能量,但顾小北内心那根紧绷的弦竟然放松了许多。
“老……老师。”顾小北舌头打结。
周小津说道:“我们是从茱萸那里得到你和你爸爸的信息的,我们来看你们,你不介意吧?小北。”
来都来了,小北想介意也无济于事。
但,小北是真的不介意。
小北竟然不介意。
小北自己也感到吃惊。
“一个人照顾爸爸很辛苦,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大胆和老师说。”
陈千禾也点头,挽住了周小津的手,对小北说道:“我和周老师都愿意帮你分担一下的。”
但小北摇了摇头,露出他一贯腼腆的表情:“茱萸会帮我。”
吴茱萸已经来医院帮着顾小北照顾小北爸许多次了。
他在病床前为小北爸端茶递水的时候,有一瞬的错觉,觉得小北爸不仅仅是小北的爸爸,也是他的爸爸。
小北爸说:“谢谢你,茱萸,太麻烦你了。”
吴茱萸摇头:“怎么会?从前,叔叔也对我很好。”
那时候,小北爸送小北到筝团集训,会给吴茱萸带钙片和零食,小北吃什么钙片,吴茱萸就吃什么钙片,小北吃什么零食,吴茱萸就吃什么零食。
吴茱萸起初个子没有那么高挑,小北爸就向居晚秋建议每天为吴茱萸炖一根海参,居晚秋哪有那个钱?小北爸就要带吴茱萸回家,让小北妈为吴茱萸炖海参。
可毕竟是别人的家,吃一次两次海参,于他的长个也无甚帮助,还不如不去。
自尊心让吴茱萸没有去小北家蹭海参汤,他靠每天坚持打篮球,这些年终于长到了和顾小北差不多的个头。
海参的恩情没有,钙片的恩情总在的。
“你这报恩方式,牺牲有点大。”小北爸躺在病床上和吴茱萸开玩笑。
可是吴茱萸正儿八经说:“不是报恩,是互相提供情绪价值。”
吴茱萸在内心深处,渴望过父爱的。
在附高的寄宿生活里,每当开学,同寝室的同学都会有父亲来帮着装蚊帐、提行李、整理衣柜、打扫卫生,吴茱萸却总是一个人。
居晚秋怕自己保洁员的身份给吴茱萸丢脸,便借口说吴茱萸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她这个妈妈去干这些,否则会让人觉得他是妈宝男。
而吴茱萸也心疼妈妈,不想她为自己再干这些琐事。
而同寝室的男同学,一米八的大高个,却一边看着父亲装蚊帐,一边撒娇,坐着幸福的宝。
吴茱萸也是个孩子,他也可爱山一样的父爱,为他遮风挡雨,做他的港湾和后盾。
可惜,他没有这方面的福气。
小北爸虽然办着重工业的厂子,却也曾是文艺男青年,有着一颗柔软而敏感的心,他知道吴茱萸想要什么,知道他内心敏感的点。
他拍拍吴茱萸的手背说:“茱萸你是独生子?”
吴茱萸点点头。
“小北只有一个妹妹,也没有兄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兄弟……”小北爸突然说不下去了,胸口堵了一堵墙般,眼眶酸涩,喉咙也卡了个鸡蛋。
难受,想哭。
“知道的。”吴茱萸安静地说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