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沙安葬完紫老夫人后决定离开莺歌一段时日。这次她说她没有目的地,不设归期。女王极力挽留,劝她入朝掌管太医院,她却婉拒了。
她走的头晚,带孟小鱼到了莺歌城最旺的茶楼,算是告别仪式。
这次的茶楼是正儿八经的茶楼,装饰得很考究,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桌上摆着各式瓜果点心。
坐在茶楼品茶的女官们个个衣着华贵,悠闲自得。每张茶桌旁都有一个衣着整洁,训练有素的小哥烹茶。
茶馆大厅的东面,一个盲人大叔正拉着一把二胡,一边拉一边唱,竟让孟小鱼生出隔世的感觉来。
“若要品味东昌茶楼的真正韵味,还得坐这大厅。”
紫罗沙选了张桌子坐下,一个年轻帅气的小哥立刻满脸堆笑地捧着茶具过来。
“客官想喝什么茶?”小哥客气地问。
“云山雾茶。”紫罗沙吩咐完小哥,转头跟孟小鱼介绍起这云山雾茶来。
孟小鱼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紫罗沙介绍着茶,一边看着盲人大叔退下,换上来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那少年朝着厅中女官们鞠了一躬,然后开始吹起了箫,箫音如泣如诉、缠缠绵绵,听得她心旌神摇,无端泪下。
她想起了管愈,她想管愈。
她听管愈吹过两次箫。一次是在宇宁王府,他信了无净法师胡诌的命理,而她陪着他看了一夜的黑月;还有一次是在赫北关,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谜,站在雪花飞舞的草原边上吹了一曲箫,然后便决定放弃江山。
“我想回尚赫了。”孟小鱼喃喃说道。
“很快了。”紫罗沙眼睛盯着聚精会神煮茶的小哥,答得简单明了。
“明日,明日陛下便要看女军演练了。”
“然后你拿到通关文书就可以走了。”
“少夫人当初把我带来东昌,真的只是为了给我治病?”
历经千帆,最难的还是洞悉人心。
“惜才。东昌才是女子的天下。如你这般能改变天下格局之人,不该待在尚赫。”
孟小鱼苦笑道:“你高看我了,我一生都在被人算计。”
“我确实错了。不是我高看了你,是我高看了东昌。这里是女子的天下,却并非女子的天堂。”
孟小鱼想起了她梦境中的世界,那里男女平等,可似乎也没几人觉得自己生活在天堂。
她叹道:“天堂是亚当和夏娃的苹果园。”
“啊?”紫罗沙疑惑地转头看向她。
孟小鱼笑道:“我从未跟你讲过故事。其实我最擅长的是讲故事,我跟你讲个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吧?”
紫罗沙颔首。
孟小鱼于是跟她讲起了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讲得连烹茶的小哥都听入了迷,不小心烫到了手。
“这故事定是你胡诌的。”紫罗沙听完淡淡回了句,“男人与女人的肋骨都是一样的,怎会比女人少一根?”
“你是医巫,你竟会不知男人真的比女人少跟肋骨?”孟小鱼满脸的不屑。
故事嘛,无论如何,非得听的人信了才算好故事。她从不觉得为了故事强词夺理有何不好。
“我又未曾刻意查过男人的肋骨。”
“那你等会儿回府后随便挑个暖床公子查查?”孟小鱼忍不住打趣。
“我与那些人无关。”紫罗沙横了她一眼,“你那宅子里不也养了七个暖床公子,跟你有关系吗?”
是啊,被迫收下的人跟她有关系吗?
孟小鱼忽然想起管愈还是皇上时,南川送的那十个美女,那些美女跟他有关系吗?
她正兀自沉思,忽然看到烹茶小哥偷偷用手摸自己的肋骨,忍不住扑哧一笑。
紫罗沙见状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孟小鱼第一次见她发自内心地笑,她笑起来可真美。
东面的案几后换上来一个其貌不扬的说书先生,看着上了点年纪,颇带着几分学究气。他手持一柄墨玉扇,身着一身灰色长袍,站在半人高的案台后,抚尺一下,声情并茂地说着一个并非发生在这个国家的故事。那故事讲的是与东昌隔海相望的尚赫。
“二十六年前,尚赫皇帝上官儒的嫡子上官烈彦刚即位不到一年,便御驾亲征讨伐北翌,谁知刚到达边界便被北翌俘获。于是,尚赫朝政明面上由上官烈彦四岁的庶子上官逸盛管着,实则被上官烈彦同父异母的兄长上官烈锋掌控。上官烈彦的陈皇后在他被俘后于宫中诞下一子,上官烈锋却对外说生的是个女儿……”
说书先生口若悬河,真真假假地从上官烈彦说到上官烈锋,再到上官逸明和上官诚元,直说了尚赫四代皇帝。
“各位看官,在下讲的可不是尚赫历史,在下讲的是上官逸明。见过上官逸明本人的人都知道,此人是丰神俊朗,气宇轩昂。他不仅长得好,还文武双全,智勇无双。最主要的,他是个痴情种,爱美人胜过爱江山。为了孟小鱼,硬是放弃了尚赫江山。只可惜造化弄人,孟小鱼得了瘟症后埋冢荒野,上官逸明为了寻找佳人遗骨,半年时间踏遍千山万水,找遍了孟小鱼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硬是未寻到任何踪迹。”
茶楼里悠闲品茶的女官们,个个唏嘘不已,杯盏交错间,悲情流转,都道是公子多情,红颜薄命,枉教生死作相思,空留孤鹤照流影。
“各位看官,如若你想略微领略一下上官逸明的多情与才华,在下这有词一首。据说上官逸明为寄托相思,在孟小鱼生前所居住的农庄做了个衣冠冢,并在碑文上亲自镌刻了这首词。尚赫有好事者甚至将此词编了曲,如今尚赫大街小巷都在传唱。这曲在下不会唱,词在下就给各位每桌发一份。谢谢各位捧场!咱们明儿个晚上再见。”
听到此处,孟小鱼已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难怪她给尚赫传去了那么多三角鱼竟毫无回应,原来管愈竟是到处找她去了,最后还是认为她已经死了。
“客官可想读读这词?”烹茶小哥很醒目地帮她们把词拿了过来。
孟小鱼拭去泪水,微微点头,伸手接过小哥递过来的纸。
沙场,烽烟,
纵马扬鞭,
英雄逢敌亮剑。
岁月掩息了战火,
风干了流年,
谁在青石古道旁长眠?
空置了亭台楼阁,
远去了金銮朝殿,
一世清冷的君威龙颜,
为谁拨断了心弦?
雨歇,鸟现,
窗外湖光潋滟,
伊人酣睡山水间。
人已远,心未还,
我执笔抒情,
万千思绪流落指尖。
时光带不走的执念,
凝在字里行间。
你触及不到的心思,
化作梦中的缠绵,
乱我孤心一片。
孟小鱼转头,含泪看向紫罗沙,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回尚赫!”
紫罗沙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你说过,需要人救助时,该找那个曾救助过我之人。”
“嗯。”
“明日,明日便是女军演练之日了。你为何不等我一起走?你把我带来的,你该把我带走。”
紫罗沙久久看着她,眉眼弯弯,带着笑意:“十五年前,我刚及笄,为了追柯恒久,救了个七岁的小女孩。”
“你说过了。”孟小鱼不耐烦地说道。
“可我却没说我回去后中了软筋草之毒。”
“啊?”
“柯恒久为了威胁母亲,偷偷在我喝的水中放了软筋草散,然后威胁母亲,如若她再纠缠不休,她下次就只能见到我的尸体。”
“真卑鄙!死有余辜!”
“母亲那时刚好有配置解药的所有药材,只差了西岭秦山的百年老参。正在发愁之际,来了一个和尚,他手上刚好有一株百年老参。”
“无净法师?”孟小鱼忍不住问道。
紫罗沙点点头:“我得救了,可我却不敢告诉母亲我喜欢上了那个眼神一片清明,不带丝毫欲望的和尚。”
“啊?!你喜欢无——净——法师?”
“他那时候——长得挺好看。”紫罗沙笑容清浅,带着些许温情何落寞。
孟小鱼嗤之以鼻:“瘦的我都怕出气大点就会把他吹倒。”
紫罗沙看向孟小鱼的眼光难得地带着一丝幽怨:“和尚临走前,我为了找个借口跟他送别,赠了他几颗软筋丸的解药,那是我自己配置的。我还告诉他,我叫紫罗沙,我师祖是毒巫,我将来会成为医巫。”八壹中文網
“原来医巫竟是如此来的?”
“你的书巫之名难道不是自己取的?”
眸中的幽怨散去,化成一弯月牙儿,很美。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和无净法师。”
“没有后来,他是和尚。”
“他死了。”
“我知道。”
“你想他吗?”
紫罗沙一怔,看似认真地盯着小哥动作优雅而娴熟地泡着茶,眸中却是一片虚空,毫无焦点,良久才微微点头,说道:“想。可想又有何用呢?他活着的时候我都未曾有勇气告诉过他,他死了就只剩后悔了。”
孟小鱼拿起茶盏,略有所思地品着茶,叹道:“他大约到死都不知道,曾经有人喜欢过他。“
“你说如若当时我告诉他我心悦于他,他会如何反应?”
孟小鱼淡然回道:“他是和尚。”
“在东昌,女子将一个和尚收在府中,无人会非议。”
孟小鱼审视着紫罗沙,眼神依旧清澈,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她终是不忍掐灭紫罗沙眸中最后的那一抹希冀之光,没有说无净法师在出家之前是太监,转而说道:“和尚也是人。你若念念不忘,他必有回响。”
孟小鱼想起了褐樟。
褐樟总是会睡在她的房门内或房门外,除非他确定她一个人睡很安全;他总是把她的钱管得妥妥当当;他话不多,但也不会显得无聊;每次要出远门,他总是把她的行囊装得鼓鼓囊囊,而他自己却永远只有一套换洗衣服和一把剑。
他说他想要终身跟着她,其实是他一直都在护着她。
他为了她跳下了赫北关墙,在管府被封时将自己累出了病,跟着无净法师学习医术,在创世灵山上险些丢了性命,自己把自己阉了,为了试药以身试毒,看着她要出嫁了他便去出家。
他还好吗?他还在摩罗寺吗?
她说过,只要她还活着,每年正月初二她都会去摩罗寺上香。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人期望活着见到她,除了管愈,大约就只有褐樟了吧?
已经入冬了,都城应该很冷了吧?如果她再不走,她过年前就赶不到摩罗寺了。褐樟如果明年正月初二见不到她会多伤心?
“和尚也是人。我若念念不忘,他必有回响。”良久之后,紫罗沙忽然喃喃重复着孟小鱼的话。
“下次别那么傻了。”孟小鱼说道,“喜欢就要说出来。”
她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在诅咒命运。
上天是个爱捉弄人的主,也许紫罗沙选择哪条路都无法通向罗马。向一个和尚表白,结局或许还未可知;可向一个太监表白……?
“万一我说了被拒绝了呢?”紫罗沙又问道。
“你总得说了才知有无机会。”
孟小鱼又想,连剪刀手爱德华都能得到爱情,一个太监加和尚为什么就不能拥有爱情?
可历史不会重演,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我在尚赫等你。”紫罗沙猛不丁地说了句。
“啊?!”孟小鱼一愣。
“若我留在东昌,陛下定会时刻防范着我,你反而会处处受阻。”紫罗沙淡然说道。
“我在此孤身一人,陛下却拥有一个国家。此处离尚赫千里之遥,你让我如何全身以退?”孟小鱼嗤道。
“难不成你想让我帮你去通知尚赫?孟小鱼,你别忘了,我可是东昌人,断不会为了你我的私教而挑起两国战事。”
孟小鱼:“……”
虽然什么事到了女人这里都免不了要多几分柔情,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女人还是懂得家国天下的。
紫罗沙又道:“我可以帮你做些准备,但你只能靠你自己离开。坊间传闻孟小鱼无所不能,你定是能做到的。”
孟小鱼眼中含着泪,嘴角带着笑,只吐出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