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只有偶尔才会有斜着飘来的一两丝,沾上寇秋的眼睫。
它们挂在上头,欲坠不坠。
“爸”
寇秋又喊了声,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他的脚步慢慢往前迈了一步,手被寇天明的臂膀稳稳地接住了,向着自己的伞下带了一点。
“秋秋,”他说,“过来。”
等青年顺从地站了过来,他又将自己的伞向着儿子的方向斜了斜,这才抬起眼,看着后面的几人。寇天明客气地说:“麻烦各位照顾秋秋了。”
院长拢了拢头发,面上是忍不住的惊讶。她说:“寇先生,您是”
“我是秋秋的父亲。”
寇天明极有风度地冲着他们一点头,哪怕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可长期身居上位的气势仍旧放在那里,自然有种不动声色的威严。院长愣了愣,随即又诧异地看了看身畔的寇秋,竟然从这两人的五官上看出几分相似来。
眉眼,都像极了。
她看了出来,其他几个人自然也发现了。和伟的脸色陡然一变,定定地盯着寇天明,一时间也有些顾不得自己的身份。
“寇秋是从小在这儿长大的,”他说,声音冷锐,“哪儿来的爸?”
他又冷笑了声,“别是找个人来扮演的吧?”
小薇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寇天明倒是没急,慢条斯理道:“还没有人,能够请动我来扮演他的父亲。”
毕竟是董事长,身家就在这儿摆着,通常只有别人跪着求着喊他爹的份,哪儿有人敢拿钱雇他?
和伟不看新闻,也不认识他。这会儿张张嘴,正想再说什么,却被身旁的院长打断了。
院长问:“寇先生,您身体还好吧?”
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人成为了植物人二十年。在病床上躺了二十年,只怕此刻身体也没完全恢复。
寇天明客套道:“谢谢关心,已经康复的差不多了。”
他拍了拍手臂上搭着的儿子的手,满怀慈爱地扭头看了寇秋一眼,这才又望向眼前的人。
“真是麻烦各位了,”他说,“二十年前,我知道了秋秋后,已经准备把秋秋接回家,接到身边照顾——可没想到遇到了车祸,竟然让他一个人受苦了这么多年。这段时间,也多亏各位的照顾,之后如果有什么需要,还请尽管提出来。”
小薇一愣。
“这么说,您当时出车祸前,已经要接秋秋回去了?”
寇天明颔首。
“回家好啊,”院长着实为寇秋欣喜,这会儿眼眶都微湿,望着眼前的父子俩,知道寇秋这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庭,心里头就像是有块大石头噗通放下了,“回家好这可是件大喜事。”
她拿拇指揩了揩眼泪,颇有些百感交集。
这是怎样的阴差阳错,才让寇秋又在这块地方,待了这么多年?
他本应该在二十年前就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寇秋的脸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里面都像是盛满了蜂蜜。
他挽着自己的亲生父亲,笑得腼腆。
只是那笑放在和伟的眼里,就像是针扎似的,让他猛地刺了刺,闭上了眼。
不是遗弃。
甚至寇秋的原生家庭,也不是他想象的穷苦人家。只是看这辆车就知道,这家庭,恐怕是混得相当不错。
现在寇秋回去了,自然而然就会接过眼前这老头的一切。在那之后,既有钱,又有地位,甚至还有个亲生父亲。
只是想到这些,和伟的眼睛就不自觉有些发红。他没有说话,只死死地掐住了掌心,把掌心掐破了,渗出了点血,他也丝毫没有察觉。
寇秋被寇天明接走了,霍起跟着他们坐上了车。瞧见这两辆车驶远了,站在门口的几个人才议论几句。
“看不出来啊,这么说,寇秋本来还是个富二代?”
“别说本来是了,”小薇笑笑,打断说话这人,“他现在就是!——哎呀,这么说起来,咱们中间,还属他的命最好”
“真是”
“我也想要,别说是找回了个这么疼他又有钱的爸了,就算只是有钱,那也好啊。哎,和伟,你去哪儿?和伟,和伟?”
和伟没有答话。他阴沉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雨幕里。后头说话这人莫名其妙看着他的背影,问,“刚才他不是说,他那包是好几万的,半点雨都不能沾的吗?”
小薇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就勾勾唇角,讽刺地噗嗤一笑。
“他嫉妒着呢,”她说,撇了撇嘴,“看清楚别人和他本来就是云泥之别了,这会儿恐怕呕的连饭都吃不下了,哪儿还管得了他那包?”
院长就站在身旁,清清楚楚听见了这话,却并没有反对。
她只是把鬓旁的碎发往耳朵后头夹了夹,说:“小薇,回去了。”
孤儿院的大门又重新吱呀吱呀闭上,门口种的树在这雨里颤了颤,枝丫上慢慢冒出了一点青。
像是泛起来的、崭新的希望。
寇天明从这一天起出了院。他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如今只有两个家庭医生跟着照料,却不需要一直在医院病房里待着了。先前的别墅已经被霍起安排了人收拾,离他的住所实际上并不远,寇天明带着寇秋去看,装修大气又清爽,很有种寇秋喜欢的文艺氛围。
“秋秋,上来。”
寇天明拍着栏杆,喊寇秋上了二楼。他把青年引到了二楼的一间房间前,示意他打开门,“来看看。”
寇秋的手放在门把上,轻轻一转。
被漆成白色的木门打开了。
房间的模样一点点全部展现在他面前,墙壁和天花板都被漆成了深蓝色,上头贴着星辰和月亮,即使是关掉了灯,这些天体也发着幽幽的光。房间很大,里头的各色家具都很齐全,处处透着点童趣。床是卡通的汽车造型,桌子是清爽的淡蓝色,寇秋甚至还看见了个站立着的奥特曼,昂首挺胸双臂交叠站在桌上。
书架里插的满满当当,是幼儿版的科普书籍。它们并没落多少灰,许是因为被打扫过了的缘故,崭新地立在书架里。
寇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诧异地扭头望向寇天明。
寇天明没看他,只是缓缓把手抚过那张学习桌桌面,滑过上头挂着的新书包。
“这是爸爸给你准备的房间。”
看了半晌后,寇天明终于说,眼底也涌上了些怀念,他拉着儿子的手,紧紧的,“这些——都是当时,给你准备的。”
他握着寇秋的手,又拍了拍。
“只可惜,你现在都用不了了。明天,爸爸叫人重新给你装。”
寇秋站在这房间里,眼睛忽然有些酸。他垂着头,定定地盯着那个有着奥特曼印花的大书包,说:“不用了。”
“我喜欢这里。”
寇天明望着他,又伸手去,摸了摸儿子的头。
“真的喜欢?”
“嗯。”
“喜欢就好,”寇天明说,“爸听你的。”
他顿了顿,又笑起来。
“——秋秋,欢迎回家。”
寇天明出去后,寇秋就在这房间里站着。他起初还有些不敢触碰,手指只轻轻地碰碰桌面,迟疑半晌,这才在桌子前好好坐了下来。
书包里有很多东西。有卡通的小橡皮,还有印着九九乘法表的铁质文具盒,和他幼年时想要的那种一模一样。他把文具盒拿在手里,摇晃着,忽然间就被一种持久而莫名的鼻酸击中了。
【阿崽,】他说,【你看,这是我的。】
系统的眼睛也是一酸。
【阿爸】
寇秋能想象的到生活在这个房间里的孩子有多幸福。害怕黑暗时,他抬头就能看见为他亮起来的日月星辰。他有很多很多的课外书,有不需要轮着用的玩具,有独属的自行车立在角落,有一张又软又大、像个汽车的床。衣柜里满满当当都是给他准备的衣服,春夏秋冬都有,他永远不需要一双鞋从年初穿到年末,他本身就拥有很多双。
他还有个疼他的父亲。
寇秋一样样地看,一样样地摸过去。他最后躺在那张汽车床上,慢慢把那床儿童被拉上来,盖住了自己的身体。
很暖和。
被褥蓬松又柔软,他把头埋在了里面,轻轻地笑了。
回家的第一天晚上,寇天明坐在他的床头,拿着书,像所有小朋友的父母那样,给他讲了个故事。
故事是儿童故事。故事里的小蝌蚪历经千辛万苦,穿过激流,越过险滩,它终于还是找到了妈妈。
寇秋盖着被子,安静地听着。听到最后,寇天明摸着儿子的头,与他许诺:“欠你的这些,爸爸通通都会还给你。”
寇秋在第二天被领着去了游乐园。游乐园里并没有别人,寇天明给他手腕上系了个大气球,是个圆头圆脑的米奇,坐在旋转木马上时,那米奇也就一路跟随着他,迎着风在后头跑。
寇秋也像小朋友一样笑着,他不需要顾忌,也没必要害怕。在这个地方,只有他和他的家人,没有人会不小心撞到他。他可以尽情地笑,尽情地玩,哪怕他只能体验这种温和的项目,这也已经满足了寇秋小时候所有的幻想。
他们在木马上转了一下午,直到梦里,寇秋耳畔仍然回旋着木马上的那首歌。
寇天明说到做到,一点点开始补偿他。他被接回家后,与霍起见面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寇天明又请了个管家来照顾他,说是之前的管家的儿子,亲眼看着长大,因此深为信任。
新来的管家叫苏俊,年纪与寇秋差不许多,略大两岁。可论起人情世故,却是一把好手。有了他在,寇天明心中也放心了些。
晚上时,寇秋敲响了父亲的房门。
“爸?”
里头的老人嗯了声,让他进来。寇秋进去时,寇天明正在看公司的报表,瞧见了儿子,便把报表朝另一边推了推,专心听着儿子说话。
寇秋来,倒是真有项请求。他的手交握着,神情有点为难,半晌才说:“爸,有件事,想请您帮个忙”
寇天明一怔,随即神色凛了凛,显得有些严肃。
他厉声道:“秋秋。”
寇秋的心头一跳,还以为是自己的请求惹恼了父亲,可寇天明却不赞同地望着他,说:“和自己的亲人,说什么帮忙不帮忙?——你的事情,理应该爸爸操心。”
寇秋怔了怔,随即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如果是平常的事,他其实并不习惯拜托别人。然而如今的事,真的不是他一个人以一己之力便能解决的。
孤儿院要拆了。
听到这消息时,寇秋还有些不相信。可那头的院长却说:“是真的。”
她唉声叹气,本来不想在自己照顾大的孩子面前显示出这样的负面情绪,然而想想如今的形势,却又实在无法不叹息。
“说是要建高尔夫球场,发现面积不够大,把这块地也承包了”
干了这么多年的慈善,院长如今根本拿不出什么钱,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关系。这事一出,她出了焦急,毫无别的办法,最后迫不得已,只能过来请求寇秋。
“这不能搬,别的地方我也租不起,上哪儿安置咱们院里这些孩子?”
寇秋也没法子,扭头就来找了寇天明请求帮助。
寇天明把儿子的话听完了,手指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
寇秋问:“爸,很麻烦?”
寇天明笑了。
他说:“秋秋,为了你,什么麻烦在爸爸这里,都不会是麻烦的。”
寇秋还是头一次体会到这种被父母护着的感觉,只愣愣地微微睁大了眼,瞧着他。
寇天明说的笃定,“交给爸爸了。”
管家苏俊在这时敲了敲门,端了两杯热茶进来。寇秋的那杯红茶里加了方糖,喝起来口感正好,不苦涩也不过分甜腻。他慢慢把茶喝完,就听见寇天明说:“苏俊,这件事,你去办一下。”
苏俊略略弯腰,鞠了一躬,转身推门出去。
他的效率很快,两小时后就传来了消息。寇天明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就与自己儿子道:“办妥了。”
院长也打来了电话,满怀欣喜:“不用搬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气,“不仅不用搬,甚至还说了,后头那块地方要用来给我们做操场,盖宿舍——秋秋,真是谢谢寇先生了。从此之后,咱们院里的孩子,终于也有操场了。”
寇秋抿了抿唇,也笑了。
【——真好。】
在夜深人静时,他与系统崽子道,盯着天花板上闪烁的星星。
【阿崽,这一切好的简直像是一场梦。】
系统说:【阿爸,哪怕是梦,这也是场美梦。】
【是啊,】寇秋轻叹,【我只是怕】
因为所有的梦,都有最终醒的时候。
可再想想,他却又安下了心。
就算是梦醒了,也不怕了。
这些美好,他都是切切实实经历过的。所有的遗憾都被一点点圆满填上,他尝过了,知道了这里头的甜,从今往后,也再不需要瞧着别人幸福的模样,猜想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这是件好事。
只有一件,爱人直到这个时候,仍然不见踪影。
系统也有点心急,却还是安慰他:【阿爸,任务就是寻找真爱。如果轻轻松松就被你找到了,那就不需要把这设置成任务了。】
寇秋也点头。
长久以来,每一个世界,都是爱人率先找到他。
如今看来,只有等。
况且
寇秋顿了顿,撑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三颗袖扣。其中有两颗完全一模一样,没有分毫的区别。
寇秋已经仔细地分辨过了,这不是两颗,这就是同一颗宝石。
可这又怎么可能?
他在心里有了猜想,猜想自己怕是已经经历过了什么,却被抹掉了记忆,重新走了一遭。他的生命被改写,有人把其中一部分遮掩掉了,给他剩下的,全部都是纯粹的甜。
这个“有人”,不会是别人。
——就是爱人。
寇老干部翻个身,幽幽叹了一口气。
【阿崽,你爸夫好像是条金大腿啊】
系统崽子说:【阿爸,你才觉得?】
它从很久之前就有了预感。从第一个世界夏新霁能轻而易举把寇秋的记忆消除时,它心里就已经有了猜测。等爸夫甚至能把个媳妇儿也塞给它后,系统就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所以我才叫他爸夫嘛,】系统崽子说,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爸夫,buff,我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
寇老干部:【】
系统嘱咐他,【阿爸,金大腿可绝对得抱牢了啊。】
寇老干部:【】
【不过也不用你抱牢,】系统想了想,又嘿嘿嘿笑起来,【指不定,爸夫迫不及待想把大腿伸给你抱呢。】
说不定还希望它阿爸用手好好抱抱大腿往上的部位,嘿嘿嘿。
寇秋还没察觉到系统的思维已经彻底偏了方向,他躺在床上,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爱人,最后在心里,慢慢把爱人和霍起挂上了钩。
寇秋决定主动出击。
他去了趟寇天明的公司,公司里的礼仪小姐瞧见他,根本不需要他上前说话,立马就热情洋溢迎了上来,“寇少,您这边请。”
头一回被人称作寇少的寇秋陡然有了自己是富二代的实感。
他被引着上了专用电梯,说:“我来找霍叔。”
礼仪小姐很快反应过来,“您说的是霍起霍总吧?”
她按了顶楼,笑道,“霍总这会儿就在楼上,我带您过去。”
公司的高层都聚集在顶楼开会。这会儿会散了,寇秋到达时,会议室的门刚刚打开,高层们三三两两朝外走。寇秋一眼就望见了男人,在一群多少都有点地中海和大肚腩的男人里头,霍起就像是落进鸡群的鹤一样显眼。他的腿也长的像鹤,这会儿不紧不慢把手机装回口袋里,抬起头。
他的目光正好和寇秋撞上,不由得顿了顿。脚尖一转,直直地就冲着寇秋走过来。
“秋秋。”
他说,声音温和。
“怎么来了?”
寇秋瞧着他,没绕弯子,直接打了一记直球。
“好几天没见了,想见见霍叔。”
男人的下巴弧线收紧了,眉头也慢慢收了起来,可嘴角却分明拉直了,拼命按捺着不挑上去。
他的手慢慢握在一起,说:“进去说。”
他拉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把人引了进去。寇天明最后一个从会议室里出来,只看见了自家小白菜进入霍起的办公室的背影,不由得一愣。
他脱下眼镜,揉了揉疲乏的双眼。
“那是秋秋?”
身旁的秘书也认识寇秋,这位少爷的照片就在寇天明桌子上摆着。寇天明回来的第一天,就让公司里的人拿着认了个遍。
她也看了看,说:“是。”
寇天明的脸色更诧异。
寇秋来了公司,不来看他,却先跟着霍起去霍起办公室了,这让老父亲的心里有一点不是滋味。他站在原地想了会儿,随即迈开腿,“走。咱们上去听听。”
看看他们到底在里头干什么呢,怎么就让他家鲜嫩的小白菜连自己这颗老白菜的面都不见了。
寇秋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瞧着办公桌后头的霍起。霍起的长腿交叠着,眼睛阖住,看不见眼眸里头沉沉的颜色。
过了会儿,他重新将眼睛睁开了。
“秋秋。”他说,“你来找叔叔,就是为了说这个?”
寇秋打量着他,小狐狸一样,说:“是。”
这显然又是一记直球,霍起被打的心里乱成了一片,又是喜欢又是不知所措,只得强行按捺着,掀起眼皮,又控制不住地望他。
对面的青年舔舔嘴唇,神色很认真。
“霍叔,”他轻声说,“你想不想我?”
——那自然是想的。
霍起猜不透他到底知道了多少,这会儿瞧着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寇秋望着他的神色,心里头的五六分确定一下子升到了十分。
他瞧见了男人的小动作,手指隐藏在袖子底下,不自觉地一下下敲着桌面。这是男人在思索事情时常有的小动作。那眉头蹙起来的弧度,眼睛尾端的线条,喉头微微上下耸动的架势——
都眼熟极了。
他怎么会到现在才认出来?
寇秋伸出指尖,碰了碰男人的脸。霍起被吓了一跳,眼睛都睁大了。
“秋秋”
寇秋的手指摩挲着他的嘴唇,表情仍然认真而正直。
“我很想你,”他又重复了一遍,伸开双臂,撒娇似的说,“都分别这么久了,你真的不要抱抱我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