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棉布松松包着半尺多高的一个鸟笼,里头却没什么声息。青梅一边解着扣结一边兴奋地叽叽喳喳:“少主他们在碧云阁喝酒,叶少说要晚点才能脱身……这鸟怎么不叫?少主那只鹦鹉会背论语,简少养的那只黑色八哥取名叫乌鸦,宠的跟宝贝似的……咦,不是鸟,这是一只……猫?”
笼子底部拳头大的一只猫蜷成一团,耳尖颤了颤,直起身子抻个懒腰,在潇潇探过来的手掌嗅了嗅,仿佛感觉到熟悉的味道,毫不认生地挨上去蹭了又蹭,黄玛瑙般亮灼灼的眼,衬着黑如墨染的皮毛,莫名有些诡异。青梅皱眉,偏头看着潇潇托起那只小猫兴味盎然地顺毛,迟疑道:“好像老人家都说,黑猫有点邪气……倒是凶得紧……”她伸手想摸摸猫儿光亮的皮毛,却被小家伙冷冷龇出的白牙吓住。外头咕咕叫声,几只鸽子落在草丛觅食,一道黑影蹭地窜向窗外,一阵兵荒马乱的奔突振翅声交错。她奔过去看,就见黑猫四肢蹲伏,压着一只比它小不了多少的倒霉鸽子,仰着脑袋得意洋洋地喵嗷一声。青梅目瞪口呆,潇潇俯身瞧着,对猫儿招了招手,笑道:“晓得你厉害了。这鸽子是后院孙叔叔养的,你放了它罢。”
黑猫居然听懂似的松开爪子,轻盈地跳上窗格,再亲昵地用脑袋蹭潇潇的手。那鸽子毫发无损,惊魂未定地趔趄两下,才摇摇晃晃扇动翅膀飞走。青梅眼睛瞪得更大,半晌喃喃道:“它真的听懂了?小姐,叶少是逮了只猫妖罢?”
明月高悬,夜风微凉,碧云阁依稀酒香缭绕。众人均已散去,唯留一人凭栏独立,黑衣黑发仿佛融入黑暗,静寂无声。身侧一暖,肩头微沉,一双手臂亲亲热热地环住黑影半条胳膊,似睡非睡的嗓音带些哑,“猫很好,我喜欢。”
那人转身,一手揽住对方肩背,一手解下长衫罩住了,低声道:“夜深了,小心着凉。”
犹如碎珠溅玉,清凉语声入耳舒适莫名。月色皎洁如碎银流泻,清朗朗勾勒出他挺拔身形与一张雅致淡漠的脸,眉眼微垂,单薄嘴角牵出浅笑。暗处窸窣脚步,青梅托着一壶茶跟几碟点心转进来,一一摆放在竹案之上,末了斟上两盏浓茶,轻声道,“叶少喝些普洱,解酒养胃,小姐专门从云南带回来的。”
叶红薇伸手端起一杯,他外头罩衫披在潇潇身上,里头仍是纯黑劲装,五指修长,宛如好玉。潇潇坐在竹案一侧,仰着脸,拉了拉他衣襟,露齿一笑,满目娇憨,“你的手真好看!”
青梅身子一抖,险些打翻碟子。不远外黑黢黢花丛里有人扑哧一声笑,叶红薇淡淡地道:“出来。”
樊喑捧腹而出,笑不可抑,故作正经地伸出手掌张开五指在潇潇眼前晃晃,戏谑道,“我的手好看否?”
潇潇怀中黑猫毛发直竖凶恶龇牙,明明也就男人巴掌大的一只,却尖爪利齿威慑力十足。樊喑缩手,眯了眼端详,挑眉疑问道:“这是山猫罢?这些小家伙伶俐强悍得很,甚至敢挑衅毒蛇。你要看紧,莫让乌鸦变成它的口中食。”
叶红薇偶尔穿行林间,看见这只年幼的山猫被兽夹夹住,一条后腿几乎断掉,扎挣得满身血迹尘土,几乎成了一团泥球,犹自凶悍地跟一只虎鼬对峙。治好那条腿着实耗费不少心力,这只小型食肉兽从此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躲在树上,草丛里,灌木后,乌漆漆的一小团,倒是藏得天衣无缝。待到敏感到叶红薇的默许,就大大方方跳到他肩头卷成一个黑色毛球,跟黑衣黑发融为一体,居然颇为协调。小猫在潇潇手里挣着要往叶红薇身上扑,叶红薇安抚地摸摸它的头,弹了弹毛茸茸的耳朵,说:它叫十五。那天烈日炎炎,山中却甚是清凉,入夜一轮圆月,只剩半条命的十五在怀中咻咻地轻喘。十五恋恋不舍地伸长脖子在叶红薇手上蹭了又蹭,似乎明白易主已是铁铸般的事实,终于乖乖卷成毛团,窝在潇潇臂弯里打起了盹。青梅再添一壶浓茶,又拿些松子杏干桃脯过来。月光下身后长长拖着两条影子。樊喑袖手道:“好稀奇,大晚上不睡觉来做什么?”
青梅懵懂回头,才晓得后头鬼魅似的多了一人,同样黑衣黑发,月光下淡白的一张脸,影子似的飘到叶红薇另一侧靠住,张嘴地打个哈欠,惬意闭眼。潇潇抱着十五,嘻嘻哈哈地探身去拧他鼻子,“简行,回房间睡。”
简行默不作声扭头将整张脸贴在叶红薇身侧。潇潇又要去拧耳朵,他已经先知先觉地伸手把两只耳朵捂得严严实实捂住了。樊喑哈哈大笑。简行嗜睡如命,一天倒有大半天是在床上,恨不得连一日三餐都省了。十三杀?青梅一厢给简行添个杯子倒茶一厢回想,岳白岳基本不曾见,叶红薇樊喑简行是见得多的,许玄向宏又通常跟着叶红薇;亓皓秋、丘素南、马继柯和原丰基本不在云宅;离朱杳无消息,曲帛和卓英彻听说早就死了……一干人中勉强见过半数,许玄向宏脾性暴戾,众丫鬟小厮们见到都自觉绕行,叶红薇冷淡,简行执拗,倒是衬得樊喑甚是可喜可亲。左右看看,青梅暗地抿嘴偷笑,十三杀江湖振恐,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张比一张更俊朗的脸。隐隐的桂花香,繁星月,水面波光粼粼。潇潇拿着十五软绵绵的脚垫蹭叶红薇的手,十五不耐烦地抓挠一下,叶红薇的气味它早已熟识,爪钩收起,只划了几道浅浅红痕。闲谈中樊喑想到什么,转了转茶盏,含笑道,“说起来京城虽然敞阔繁华,倒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慕容府的三公子慕容白,博闻强识文采风流,偏生长得又极好,名声从朝廷直传到江湖,小叶你可曾见过真人?”
少年成名,冠绝京城,朝廷上下无人能望其项背。左丞相龙琰安对慕容白尤其推崇有加。叶红薇淡然道:“不曾。”
潇潇挨在他身畔,正一颗一颗剥松子吃,臂弯里的十五打着小呼噜,闻言插口曰:我见过。其余三人都看过来,青梅双目炯炯,一脸兴奋地问:“小姐小姐,那个慕容白真有传闻的那么厉害?”
潇潇顿住手,想了一想,继续剥松子,悠悠答道:“嗯。如果他敢在十五那天出门,满城姑娘的绣球能砸死他。”
京城十五,待嫁女儿可以设高台抛绣球寻觅夫婿,当下国势昌盛民风开明,上至簪缨之族下至寻常百姓,对此都喜闻乐见,因此高台错落着一字排开,铺满了最宽敞的几条主街。日晚春风里,衣香满路飘。其余人一时无言以对。假寐的简行绷不住,吃吃笑开。叶红薇道:“红颜轩冕,未必是福。”
樊喑颔首,略略一顿,含笑又道:“人皆云无事可难三公子……据说五公主锦墨迟迟不嫁,便是因为心系慕容白。传闻锦墨公主国色天香……”潇潇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笑得露出上下两排小白牙,志满意得曰:“我见过。”
樊喑闭嘴。叶红薇以手支额,神色颇为无奈。唯独青梅更加兴奋,扯着她的袖子追问:“怎么样怎么样?锦墨公主真有那么美?”
潇潇重重点头以示肯定,“倾国之色。”
目光缥缈感慨万千,“她对我那么笑了一笑,我腿都软了,险的没爬得过宫墙。”
叶红薇唇角微微一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剥好的一小撮松子仁放到她手里。潇潇展颜微笑,月色星光映入眼眸,一片皎洁璀璨。樊喑清咳一声,举杯笑道:“潇潇你过谦,若论美貌佳人,五公主虽然天姿国色,也并非世上唯一。”
青梅本想附和,瞥见自家小姐毫不矜持地紧贴着叶红薇,就差变成一张膏药,心里叹了口气,故意说到:“那是自然,凭小姐姿容,今后必定要选一个绝顶的人家。”
樊喑笑而不语,叶红薇顾自喝茶,美人依旧毫不矜持地拿他当靠垫,郑重其事谆谆教诲:“以色伺人者,色衰而爱弛。身体不过是具皮囊,你瞧李思思、苏小小、绿珠、杨贵妃、貂蝉这些美人,即便绝色倾城小才微善,哪一个下场是好的。外貌不重要,重要的是肚子里头装的是明珠还是稻草……”青梅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打断,“小姐,你前日到集市买药,还嫌南街周家掌柜伙计丑陋,一定绕远路到北街吕家……”潇潇眨了眨眼笑道,“周家掌柜不在,那些稀罕药草伙计不能做主。”
青梅哼道,“骗人,吴妈买干果还看见了。你明明说他满脸麻子,像爆了一锅黑芝麻……”“咳咳……”樊喑被茶水呛着了。叶红薇把玩茶盏,眉眼低垂,背后正是廊柱,半边脸隐在黑暗,半边脸衬着月色,丰姿端秀,莫可名状。樊喑伸手把简行面前的杯子换来喝茶,继续道:“绝顶人家中的绝顶人物,大多上了年纪有妻有子,不提也罢。年青一代中,倒颇有几个才俊,相貌武功,比小叶亦不遑多让。”
简行瞌睡全无,拳起两手支着下巴,双目灼灼若有所感。颜玫瑰的美貌莫说男人,女人里面也得拔个头筹。据说他行过金陵,秦淮河全城轰动着正选花魁,他夺了榜首。江湖人人瞠目结舌捧腹大笑之余不免疑惑,男人纵然再冶艳动人,身高姿态气度毕竟迥异于女子,金陵是江南最为富庶繁华之地,藏龙卧虎钟灵毓秀,难道就没人觉出蹊跷?简行问得很犀利,“胸怎么办?”
自己低头看看,了然,“可以填……”青梅续杯的手一抖,少年你懂得太多了,其实女子也有平胸你信吗?樊喑忍笑道,“也许人们没有看那么仔细,何况他只是坐在船头抚琴。”
脸是雌雄莫辩的美艳,曲子又是软糯温存的江南小调,看得眼都花了,听得耳朵都醉了。嗜睡如命的少年简行不好美色,对乌压压一群人心旷神怡的场景想象无能,白天的喝酒太多后劲返上来,对青梅摆了摆手,“煮酒的,茶冷了,换新的!”
青梅白眼,她这名字跟青梅煮酒的故事毫无关系。明明是刚入府时候穿了身绿衣裳,潇潇正站在梅树下,灵光一现拟的名字。想想小黄大黑两条狗,她莫名打个冷战,十分感谢自家小姐相当难得地动了动脑子。茶叶换了碧螺春,蜷曲的叶子片片舒展,暗香浮动。宫寒露容貌也是上等,身手更好,伊蓝刃是天下公认的利器。简行承认自己大概胜不过他,小叶或许可以。很奇怪,十三杀明明以岳白岳为首,但诸人第一个想到的,往往是叶红薇。至于东彩虹,传言跟慕容白宫寒露都私交甚好,是个有趣的人。简行笑了,弯了一双细长的眼,左腮酒窝若隐若现,难得的透出些孩子气。除了爱睡觉,简行还爱喝酒。东彩虹某日得来一坛据说三十年陈酿的红楼醉,引来觊觎者近百,简行暗暗夹杂其中。东彩虹订了花间阁整个酒楼,跟跗骨之蛆似的一行人猜骰子,赌赢的赠饮一杯。不幸此人是个中高手,最后有幸喝到这一杯红楼醉的,现场只有五六个人,简行即其中之一。据说因为那杯酒来之不易,简行一小口一小口地呷完,意犹未尽,另行觅其他酒水过瘾,却觉无不寡淡,一不小心至于沉醉。潇潇摩拳擦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戳他的酒窝,一边冲众人招手:“快看快看!好可爱!”
简行眼冒凶光,张嘴露齿恐吓,樊喑眼疾手快地往他嘴里里扔了块果仁,干咳道:“吃吧吃吧。”
青梅抿嘴忍笑,给几人各自倒上新茶,从旁侍立。潇潇兴致勃勃地跟简行猜拳吃酒,各排一行十二个小号酒碗和一行茶盏,青梅捧着桃花酿一路斟满,忧虑道:“小姐你也适可而止,上次喝醉硬要在厨房捉蟋蟀,摔碎半架子的器皿;上上次险些把少主的鹦鹉关进鸡窝,再上次险些跌到湖里,还是小黄大黑……”潇潇掩面,羞答答地道:“你记这么清楚做甚?我难道不要面子?”
众人一起大笑。樊喑叶红薇旁观,简行和潇潇各在案几一端,青梅举着一只银筷,空中作势一敲,脆声喊道:“开始!”
简行端碗,潇潇捧盏,从左至右依次一饮而尽,几乎同时放下最后一只器皿。简行轻盈一跃,至亭下草地开始旋转,少年身姿修长,轻衫广袖,飘逸如仙人。樊喑计数:“一百……一百一……一百二……”数到两百,简行左右晃晃,一头扑倒,就势滚了两滚,头晕眼花地勾了勾手指道:“晕了!你来!”
潇潇啪地打个响指,一笑跃下。少女平展两臂,罗衣锦绣,满头发辫飞扬,辫稍系着的珠子叮叮铮铮碰撞作响,和着清风朗月,美不胜收。幽幽乐声起,绵长舒缓,如泠泠山泉潺湲,引人遐思。叶红薇手执洞萧,手指跟白玉箫近乎一色。樊喑打着拍子,不忘计数,“二百一……二百一十五”萧声倏然一收,与此同时潇潇踉跄倒地,也顺势滚了几滚,枕在简行身上,喃喃地道:“头晕!头晕!”
樊喑笑道:“简行你可是输了,快把那副《秋行图》给了潇潇罢,免得她整日惦记着。”
潇潇一翻身爬起来笑道:“那幅画另说,先将那个琥珀枕还来,红薇前些日子才送我的。”
简行哼道:“你一年大半时间在外面,何必暴殄天物。况且我已饮过二番了,樊喑你说说,这是不是胜之不武?”
潇潇抓住他的衣襟,眯起眼睛阴险地道:“想赖账?信不信我把乌鸦和十五关在一只笼子里?”
简行怒发冲冠,跳起来叫:“小叶!这丫头要疯!你可看紧些!”
两人打打闹闹回到座位,潇潇裹紧身上罩衫,一个扭身扎到叶红薇怀里,打着哈欠说:“明天一起到隋园看牡丹。还有……”竖起一根手指摇了又摇,接着并拢五指,落到卷在叶红薇颈侧的十五身上顺毛,“不要个个蒙面黑无常似的,是赏花不是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