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所精美的宅院,花木,假山,池沼,布景错落有致,宛如缩小的江南风光。其中亭台轩榭皆是雕栏画栋,富丽堂皇,气势之恢弘峻秀,便是王公大臣的府第也不过如此。云香魂站在长廊上,从樊喑手上一颗一颗拈起瓜子逗弄笼中的虎皮鹦鹉。不远处一个丫鬟匆匆而过,躬身唤一声少主,拔脚要走,忽听对方问道,“小姐在做什么?”
只得停步,垂首回道,“小姐说她口干,要喝冰糖梨子,青梅刚刚嘱咐厨房准备。”
云香魂打个哈欠,百无聊赖,对樊喑弹了下手指,懒懒地道,“去瞧瞧。”
鹦鹉有样学样地也打个哈欠,忽然幽幽说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发音有些奇特,却字字清晰。云香魂扭头瞧瞧樊喑,微微一笑,抬脚走了。樊喑倒退着跟在后面,跟鹦鹉比着手势,嗓音略扬,循循善诱:“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约莫一刻钟后,有个少年晃晃悠悠地踱过来,肩头一只漆黑的八哥扑啦啦飞到鸟笼上方,扇着翅膀嘎嘎叫了两声,抓着笼子用力晃了晃。八哥正在学舌:“婉如轻扬……”吃了一惊,一爪踩翻水罐,满脑袋绿毛都炸起来,尖声惊叫:“混蛋!混蛋!”
。少年揉了揉眼,笑了,左腮旋起一个酒窝,吊起眉梢冲八哥打个响指。八哥扭身落在他头顶,黑豆眼睥睨斜视,浑身透着股无赖气息,从胸腔迸出低沉大笑:“呵呵呵!傻蛋!傻蛋!”
远处匆匆脚步声起,这鹦鹉是云香魂的宠物,自然是个鸟祖宗,下人半点不敢怠慢。少年一把将八哥抓到手里,捏住鸟嘴,三两步没了踪影。待到小丫鬟气喘吁吁跑过来,只见整天一派道貌俨然只读诗经论语的鹦鹉上蹿下跳怒气冲冲地尖叫:“混蛋!傻蛋!混蛋!傻蛋……”女儿家闺房通常甚是香艳,粉红鲛绡珠帘玉钩,这里却十分简洁整齐,几乎没有胭脂水粉气。除桌椅床铺之外,偌大书架占据一整面南墙,幔帐尽皆雪白。窗户半敞,有个少女执一卷书斜靠着发呆,清风徐来,发丝衣襟轻扬,衬着窈窕身形甚是赏心悦目。青梅在半开的门上叩了叩,轻声唤,“小姐……”云香魂已然背负双手踱了进去,隔了半步距离觑眼端详一番,啧啧赞叹道,“樊喑你也来瞧瞧,难怪都说女大十八变,小丫头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大美人,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个毛头小子。”
樊喑闻言笑道,“少主哪里话,潇潇打小就是美人胚子,传闻五公主锦墨倾国倾城,只怕也可以平分秋色。”
云香魂轻佻地打个响指,似笑非笑地道,“就这么个黄毛丫头,你也恁抬举了她,不过有几分姿色罢了。”
樊喑微笑道:“少主人中龙凤,眼光高极,也是确的。”
同时被明里暗里拍了马屁的两人一起转脸看他,虽是兄妹,眉目五官不同,气质风采迥异,而都摆出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一直装聋作哑的黄毛丫头美人丢开书卷,一步三摇地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额角,飞了个妩媚的眼风,“樊少好口舌,不做师爷清客简直埋没了人才。”
樊喑扶额叹气,“潇潇,翠玉馆的做派不适合你。”
翠玉馆是妓院。见怪不怪的丫鬟青梅默默地扭开脸。潇潇转身对着门前一人高的铜镜左右照照,食指抵唇,若有所感:“嗯,没她们扭得好。”
两手抱住樊喑一只臂膀,一脸向往:“那里有个姐姐琵琶弹得不错,跳舞也好,哪天我带你去瞧瞧。”
云香魂笑道:“翠玉馆的丫头们一个个的还没有樊喑俊,有什么好瞧的?”
潇潇翻个白眼,把头搁在樊喑肩膀,附耳悄声:“这个变态来做什么!”
云香魂笑吟吟扬眉,“变态听到了哦!”
一边伸手去捻对方的衣料,漫不经心地问,“嗯,这织物有些眼生,宅子里一向用的是扬州胡家的,这是李家的罢?”
扬州丝锦闻名天下,两大布匹富商一姓胡,图样多为枝蔓,一姓李,图样多为花鸟。潇潇这身衣裳颜色清淡,远看无甚出奇,细看却层层叠叠纹理富丽花鸟交错参差,果然与胡家大相径庭。潇潇掸开他的手,同样笑吟吟眨了眨眼,看唇形分明是个“滚”,出口却很收敛:“走开!”
云香魂意味深长地一笑。他执掌江湖第一大帮会,身边拥有中原第一流的杀手,所要的无一能逃出手掌。只有这个伶俐的妹子,豺狼窝里的一只狸猫,看似娇弱却柔韧无比,硬是从石头缝里迅速长大,明明来自黑暗却是黑暗中的一束光,引起他无限的趣味。“可惜你还不够强,” 他慢悠悠缩回手,以一种谆谆教诲的神气,切切道,“先天所限,今后也不见得比我强。或许你可以考虑找个比我强的小子,躲在他背后放冷箭。当然凭你的姿色,找三四五六个更有把握。”
微俯身,目光与潇潇对视,笑嘻嘻地道,“小心些,哪天你如果没有现在这么漂亮好玩了,我就把你送到春平苑,让姚翦把你压成面饼。”
姚翦是江淮有名的胖子,腰围接近身高,残忍好色,有人亲见从春平苑抬出来一具女尸,大刺刺就扔在淮水旁,七窍流血,原本饱满的身体呈扁平状,仿佛被碌碡轧过去。早已百毒不侵的潇潇眼皮都不抬,慢条斯理地回应,“听闻姚翦更好龙阳,你还是自个儿小心些。”
青梅小脸通红,要笑不能,背身到床边自顾自熏衣裳。樊喑回手屈指,警告地在潇潇额头轻轻一弹。云香魂浑不在意,挑眉道,“瞧这牙尖嘴利的,倒是半点不肯吃亏。要不是长得好,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一边转身出门一边叮嘱樊喑,“小叶要回来了,去找两坛时间最久的桃花酿,他一直喜欢的。”
樊喑答应着跟上,走了几步,侧头对潇潇会心一笑,唇红齿白,俨然翩翩少年。十余年前青龙会名不见经传,当时云刑最得力的的手下是离朱,叶红薇则是他捡的。彼时他随云刑游历至太原郡,适逢连年大旱,汾水干枯,沿岸汾、晋、绛、蒲等州均受波及,遍地饿殍。七八岁的小小少年背着一具更小的尸首踽踽独行,枯瘦如柴羸弱不堪,淡漠冷静全不似一个孩子。离朱不忍,帮忙埋了尸首,带他回到云宅。云刑目光如炬,见这孩子根骨奇佳,满拟培养成第二个离朱,谁知叶红薇突然病倒,眼见只剩最后一口气,他本想直接扔进护城河,潇潇却抱着死不撒手,便随她去了。潇潇这个女娃娃几乎无人不爱,粉嫩脸颊桃花瓣似的,人又乖嘴又甜,除了父亲兄长几个怪胎人人都喜欢得不行。叶红薇才来时候她就小尾巴一样缀着跟前跟后,谁也不知那病弱交加的小孩有甚出奇之处,孤僻寡言,跟谁都冷冷淡淡。离朱远行,安排叶红薇在自己的院落暂住。潇潇一边满城找大夫,一边监督厨房天天人参燕窝吊着。病人吃不下东西,她小心翼翼擎着拇指大的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可惜收效微乎其微,叶红薇瘦成一具骷髅,某天把路过的云香魂骇一跳,急吼吼叫人把这骨头架子扔出去。仆人都知道潇潇把这骷髅人当眼珠子疼,一拨人忙着找小姐一拨人忙着稳住少爷。等到潇潇撒腿狂奔而来的时候正见云香魂指使两个小厮把叶红薇连人带床扔到湖里。一头小辫子都跑散了的潇潇来不及喊一声,紧跟着扑通一声扎了进去。登时鸡飞狗跳。仆从们惊声尖叫,几个会水的衣裳也顾不上脱,几乎同时蹿到水里,十万火急地捞起小主人和骨头架子上岸。云香魂张着嘴巴在一旁围观,百思不得其解地挠头,问别人也问自己:“又不会游水?她是不是傻?”
那时的青龙会少主年纪尚小,还未修炼成后来翻云覆雨的本事,对花花世界充满兴味好奇,没三个时辰就把这事儿撂到脑后。潇潇在叶红薇旁边搭了张床,落地生根,还把自己养的一只兔子和两条狗给带了过来,硬是将清净小院折腾得热闹非凡。满城的知名大夫依旧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日久天长叶红薇居然渐渐好转。他病得莫名其妙,好得也莫名其妙,大夫们不明所以,最终也不晓得是药对了症还是食疗起了作用。天气和暖时候,潇潇让人在院子里放一张宽大的竹榻,让人抬叶红薇出来晒太阳。小黄大黑顾名思义的两条狗摇着尾巴凑热闹,动辄偷吃了果子点心,打翻了盘子碟子,闻人斥责,就谄媚地把尾巴轮成个风车相似。至于那只兔子,则把好端端一块绿草地啃得坑坑洼洼,胖的几乎蹦不动。叶红薇常常在这狗叫兔撒欢中睡过去,他身体弱极,睡觉是最好的痊愈方式。某次醒转,见潇潇蜷在身侧,抱着自己一只胳膊睡得正香,翘着嘴角滴着口水不知做什么美梦。他颈边卧着毛茸茸的肥兔子,脚下蜷着小黄狗,大黑狗身体盘在地上,脑袋搁在潇潇腿旁,那叫一个满满当当。小少年嘴角抽了抽。他掌心垂着根乌黑的小辫子,于是揪住了轻轻拽了拽,微不可闻地嘘了一口气。那个暖暖春日里,满头扎着小辫子的女娃娃以其坚持不懈百折不挠,死死攥住绳索的一端,硬生生将一只脚已经踏进忘川河的小小少年拖回到红尘滚滚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