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北方,已是寒气逼人,连绵的阴雨,更是让行路人雪上加霜。
前往汴京的泥泞官道上,伴随着狂风,雨点突然开始密集的下起来。原本在细雨中零零散散赶路的行路人,不得不四处寻找着躲雨的地方。 在这前往汴京城的官道上,隔一段路就有官府所建,或是乡绅修葺的亭子,成为了人们躲雨歇脚的最佳地方。 距离汴京城五十里处,乃是一个叫曹家镇的镇子,据说是开国元勋曹彬的支脉后裔所建,故而较为富庶。曹家镇倚着官道而建,为了吸引往来客商,在官道旁边建有连成一排的亭子,供行人歇脚。 两骑飞骑从汴京而来,看来是往河北路而去,只是雨太大,他们不得不在曹家镇这里歇歇脚,等雨小一点再行赶路。 两人将马栓在亭子外专门的马棚里,走进最近的亭子,拿下斗笠和蓑衣,却惊异的发现亭子里没什么人。带头的男子四下扫一眼,就看到一排亭子里最正中的大亭子里人挤得满满当当。挨着主亭的两个亭子也是人满为患,唯独最外侧的几个亭子空空荡荡。 以往每日歇脚避雨的行人都是熟人各自聚在一起,天南海北的侃大山、吹牛皮,或是聊聊金人的可怕,或是聊聊哪个女人的屁股更大,腰更细,如今日这种情况,却是十分少见。 男子心下一禀,做个手势示意同伙原地休息,他假装无意的往人员聚集处靠去。自金兵入侵以来,各种噩耗消息里,除了金兵攻城掠地,还有河北路百姓四处揭竿而起,各种教派四处秘密结社发展的信息,二人身为禁军探马,传递消息、打探消息也算是份内之事。 假装无意的挤到主亭子外围,男子在角落里静静坐了下来,靠着斗笠才勉强遮蔽雨水。短短十几步路程,他已判断出这些人的确是往来行人、客商,并非特意聚集的人员。 坐好位置后,男子才看向主亭中央,主亭中心原本是空地,此时却摆了一副桌椅,一个俊朗的青衣秀才坐在其上,正在侃侃而谈,看样子是在说书。男子身侧,站着一个面貌秀丽的丫鬟,也听得津津有味。 青衣秀才拍了一下惊堂木,振奋开口道:“鲍昱面对刚刚登基的皇帝和文武百官开口道,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此际若不救之,匈奴如复犯塞为寇,陛下将何以使将?”男子耳朵一动,这书生不要命了,还敢私下里谈论朝廷大事? 不过他很快打消了疑虑,因为青衣秀才接下来说得却是刚刚登基又有着血性的汉章帝下令,派遣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国军队七千人出发,前往西域柳中城,与匈奴和车师联军作战,大破之。 听着听着,男子也听入迷了,这个被青衣秀才反复提起的《十三将士归玉门》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他。 宏大的战争场景,史诗般的远征,残酷的搏杀,坚韧的意志,震撼人心的兄弟情义。主角人物耿恭、范羌对大汉的忠勇无畏,心怀故国、暗中帮助汉军的车师后国王后,以及这穿插其中的各种千钧一发的事态、耿恭将军的绝地反击、将计就计,让人听起来不能自拔。 匈奴两万大军围困金蒲城,却被仅有几百人守城的耿恭帅军劫营“杀伤甚众”,匈奴头领哀叹“汉兵神,真可畏也!”
让一众听众热血沸腾,恨不能亲临现场,跟随耿恭将军手刃匈奴。
讲到回归玉门时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目光如炬,手里仍牢牢攥着自己的武器的十三将士,更是让人泪涕交加,感动不已。 雨过天晴,一众人都忘却了赶路,还围着亭子里的秀才问东问西。 “这位先生,你讲的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汉人打得过匈奴?打得过那些野蛮人?”一个脚夫问出了探马男子想问的话。
“当然,十三将士归玉门的故事,取自后汉书·耿恭列传,乃是历史上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情。”青衣秀才笑着开口道,继而他叹息一声:“至于你说汉人打不打得过匈奴和那些野蛮人?”
探马男子也竖起耳朵倾听,他虽识得几个字,在军伍里算得上“文武全才”,却根本没有去正儿八经读过史书,更是不知道这些历史故事。 青衣秀才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在汉朝的历史里,有这些话,你们可以听得出他们的骄傲!”
“凡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皆为汉土!”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两句振聋发聩的话,让一众人目瞪狗呆,说不出话来。不过另一个挑夫的话却让青衣秀才一个趔趄:“想不到汉人以前还真是厉害,可惜和我们宋人没有什么关系,他们过去帮辽,现在帮金打我们宋人,难怪我们老是收复不了燕云十六州,真是可恨!”
青衣秀才正是赶路到汴京的石坚,此时听到脚夫的话,他嘴巴大张,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们搞错了,汉人,就是我们宋人的祖先啊!只是那个时候,我们国家叫大汉国,所以我们被称为汉人。现在我们是宋国,被称为宋人,其实是一回事。”
“秦始皇一统六合之前,我们的祖先被称为诸夏,也就是华夏人、夏人。秦二世而亡,两汉五百年天下,所以我们就从夏人变成了汉人。再后来三国两晋南北朝,隋二世而亡,唐朝威名远扬,我们被称为唐人。现在我们被称为宋人,其实是一脉相承。”
“事实上,只有我们宋人,才是正统的汉人,幽燕之地的汉人,不过是我们没能收复的故土遗民。”
废了好大功夫,石坚总算给这些人做了普及教育,启发了他们一点民族觉醒。 明白了这些之后,这些行路人迷惑的就更多了,一个看上去读过书的客商情不自禁道:“既然我们祖先打匈奴那么厉害,怎么现在辽也打不过,金也打不过……就连西夏那等不毛之地,也都打得吃力。”
石坚叹息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大话题。 想了想,他开口安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的民族,每当危急存亡的时候,都会有英雄儿女出现,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我大宋也会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将这些野蛮蛮子赶出去,还大家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这番话引发了行路人们的共鸣,老种相公、石坚的名字开始被频繁提起。国家衰落,这些百姓却依旧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认知的英雄身上。 故事讲完了,天气放晴了,行人客商也都开始继续上路或是投宿,各自散开了。两位探马也到马棚里,准备继续前行,他们还有任务在身,不容忽视。 走到马棚,探马中领头的男子看到之前说书的青衣秀才牵着一匹如火炭一般的烈马走出来,他身边的丫鬟也牵着一匹品相很不错的黑马跟随在身后。 男子抬手施礼:“进勇校尉林冲,见过公子。公子可是去汴京投亲,不知道以后还有无机会聆听公子这些荡气回肠的故事!”
林冲?石坚忍不住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番,虽然风尘仆仆,但依旧可以看得出此人面貌俊朗,双目有神,指节粗大,应是军中好手,人设上和八十万禁军教头接近。 既然是“熟人”,石坚也双手抱拳道:“林兄客气了,在下石家村石坚。我汉家男儿的英雄故事,本就不应埋没在历史长河里。等林兄返回汴京,定会听到更多的好故事。到时林兄若有暇,你我再把酒言欢。”
骑上马,赶了好一会儿路,林冲才完全彻底从之前的故事中回过神。身为军人,他自然崇慕耿恭这样真实存在的汉家英雄,更是期待自己也能在这乱世之中积军功出人头地。 “这个秀才倒是有趣,和一般腐儒不同。”
林冲在马上笑着和副手开口道:“待返回汴京,定要结识一番。可惜不知道他下榻哪里,石家村石坚,怎么给人一种熟悉感?”
“石家村石坚!忠义堡石坚?”
后知后觉的林冲猛地一惊,胯下的战马被他的生硬的动作勒住,差点翻车,哦,翻马。
“林大哥,怎么了?”副手张二狗急忙四下戒备。
林冲忘向汴京方向感叹道:“张二狗,你道刚才那个说书的秀才是谁?”张二狗摸摸头,好奇不已:“他故事是讲得让人很提劲,不过我们也不认识啊!”
林冲一拍大腿,痛惜道:“他就是忠义堡主帅石坚石相公!”
“啊!”
和偶像当面错过,张二狗目瞪狗呆之下忍不住开口道:“林大哥,那我们返回去还能追的上不?”
大宋虽然不流行要签名,但当面和偶像说几句话也成啊。
林冲犹豫片刻才摆摆手道:“唉,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走,速速完成任务,返回汴京还有机会结识他……” 这石坚也太不讲究了,谁想到他已经是官封同进士出身,七品文官县令,算是个起点较高的官员了,居然还在亭子里给这些山野村夫说书? 不过,他这样不拘一格的英雄人物,到了汴京定能搅动天下风云吧! 林冲心下一热,快马加鞭,从未有过如此急迫的心情,想要快速完成任务回返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