冕国的天空从来就没有星斗,除了一轮平平无奇的弦月外,青年穷目远望半天也未发现其他任何东西。不由得撇了撇嘴,任凭凉风吹动衣衫,继续百无聊赖。他相貌平平,神色寡淡,手中酒壶不停摇晃着。一口口温热下肚,给原本深邃敏锐的双眼增添了些许迷离。“而今才觉当时错。”
“嗝。”
“年华虚度如浮云。”
其手边并无吃食伴着下酒,觉得嘴里清闲,不禁断断续续吐出几句诗来。声音含糊沉重,钝钝洒入夜空。青年名叫于意,虽无任何亲眷,自小便在这东昏村里生活。据说他是被村民在郊外山洞里所发现的,后来村里挨家挨户轮着管饭养大。关于于意是如何被发现,并且为何能在穷山恶水的东昏里有此待遇,还涉及一番说法。东昏村背靠丕田山,此山属南岭一条旁支,而其再往南便是冕国有名的龙峰—中南峰。那天深夜,一阵轰隆巨响把村子惊醒,由于附近黑暗且声音太过短促利落,村民都只以为是几声惊雷。第二天却被摸黑早起上山的猎户喊醒,说是天谴降临,一众人循声赶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只见原来横堵着村子导致东昏村闭塞落后的罪魁祸首,丕田山,竟如人间蒸发一般,偌大的山体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地碎石和一个数十丈大小的山洞。这山洞出现的如此诡异,自然没人敢往里进,臆想出来的鬼怪妖魔之说给其打上了不详的标志。不过虽不进去也总不能就此一走了之吧,万一里面跑出什么东西来祸害大家怎么办。几个年长有见识的人发话了,要把里面的东西弄死!一众村民响应,什么烟熏火燎,什么大水漫灌,更有甚者想驱狼吞虎,就在正要实施之际,一声啼哭打断了激愤的群情。莫不是被里面的妖怪听见了,在哭声求饶,只是这声音听起来耳熟的紧,只怕再愚钝的人也能猜到其中有个什么。于是乎被推举出来的几个胆大的村民拿着火把往里探寻,山洞出其的干净整洁,那所筑的石头材质与众人以往见到的都不尽相同。其内壁光滑无比,却又十分坚韧硬朗,铁镐打上去反而会引得自身崩坏。再往里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源使整个山洞发出淡淡荧光,村民一眼就看见了位于正中心处的石台,其上躺着当时临近陷入昏迷的小于意。夜吞北斗,日月入怀的出生异象倒也听过,可这伴随山岳崩塌的却是闻所未闻,再说这精致极了的洞穴是哪来的呢。于意的出现在东昏引起争论,村民一时间不知是福是祸,众说纷纭。有喊着其是山鬼附体,要放逐其自生自灭的;也有说他是神仙下凡,要好生供养的。这般动静自然引起了上面注意,而后卞州下来了专门调研的人,其内有风水大师考察指明,丕田山没了,中南峰势如龙首一路跌宕盘结,经南岭凹陷如龙骨所衬,通东昏村直达北部龙尾月牙谭,俨然一条龙脉。前面一串说辞没怎么听进去,唯有龙脉二字确确实实把村民震住了。这岂不是说东昏村要出大才了?村长于慈当即先沿自己姓氏给于意取了名,意为天意。好巧不巧,村里给小孩抓阄那天,小于意本向着一把玩具木剑晃晃悠悠走去,结果脚下突然一绊,身子跌跌撞撞扑倒在地,再起来时手里就多了个印章出来。这可是几十年来没有出现过的预兆了,加上龙脉的说法,村里人纷纷欣喜若狂,都认同了其是神仙所转世来造福东昏的说法,将来一定是位极人臣,怀着愿景便供他去县城做了书生。于意天生聪慧,起初在学问上也走得顺风顺水,并未辜负村子的期望。十七岁那年就中了秀才,名气一路传到府上,在县里更是被誉为神童。他一时风头无两,关注他的人多了,随之而来的传言也愈演愈烈。其策论文章被借题发挥,说他笔风锐意凌厉,且身负龙脉气运,是个清君侧的人物,有望扫平冕朝黑暗昏沉之景。很快庚子年八月到来,正是三年一次的大比之时,能通过秋闱乡试的士子,成为举人,有了进京跃龙门的资格,境况可谓是真正的天翻地覆。本以为作为夺魁热门的于意会继续一路高歌猛进,哪想在乡试放榜后被浇了个透体冰凉,一次失利,算不得什么。可接下来他又是连续三次不中,转眼已是二十有四。“神童”之名无人再提了,都当他是个昙花一现的主。若放到一般人身上,定是要争口气,搏个不成功不罢休,再说二十四岁的秀才也算是难得了,沉淀个几年未必不是什么好事。但于意在旁人看来豁达的令人发指。就在第三次乡试后,他对外声称自己整个前半生醉心于书海,却依旧应付不过这科举,况且此道并非自己所钟爱,索性不再执着。而他也说到做到,从此放下书卷,经常出没于风花雪月之地,日日放浪形骸。冕国尚文,在安定年代极少有战事发生,“唯有读书高”实实在在是人心所趋。于意这样经典的反面教材自然少不了遭他人嗤笑,成为了声名远扬的茶余饭后之谈资。在县城厮混了两年,以往为人写字摹碑所攒下的积蓄也花了个七七八八。摆在于意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官复原职”继续走苦读的老路,要么“班师回朝”。当然,他也可以自降身份做个杂役。其实于意本来再不济也能混个说得过去的差事,只是一次醉酒时说错了话。什么所谓科举只是刻板腐朽的笑话,不屑因此而浪费大半辈子,结果被有心人无意中传了出去。这下好了,私塾,刀笔小吏,讼师都彻底无缘了。而他也拉不下脸去求谁,兜兜转转几天一无所获。于意至今仍清晰记得那日离开县城的情景。他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挑一个暗夜独自离开,不曾想有专门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守在客栈门前,以醉酒闹事为由拦着他不让走。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能耐的过几名大汉的推搡,只得乖乖返回房间。待到第二天清早,面对收到消息赶来围观的众人,于意感觉自己仿佛是被游街示众一样,就差扔来些臭鸡蛋和菜叶。他在一片笑骂声中浑身黏滑,离开了那浮沉之地。回想那时,真是豁达吗?个中缘由其自己也难以说清楚。一来是多少知道些内幕,一口气快被消磨殆尽,再没了什么进取之心。仙人治下的世界,一切都成了定局。冕朝如今的局势不需要一个出身寒门且有可能破坏既定利益集团的“能吏”,自己所谓的才华在那些人眼里算得了什么呢?像那个看自己不爽的徐姓提调官,就是负责科举具体庶务的官员,最容易居中搞搞猫腻,稍微动点手脚自己就没了出头之日。神童、龙脉一说无非都是捧杀的手段罢了。二来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冥冥中呼唤着自己,引导着自己做种种决定,于意一向信奉命格论,认为这是命数所在,老天爷不赏他这碗饭吃,常以此宽慰自己,不再挣扎。于是其就这么回了村子,靠着多少是个秀才,在百废待兴的村子里混了个教书先生。因被免除了沉重的赋税徭役,生活还算是自足。又是两年过去,于意一直在村子里安分守己地教书,那个呼唤自己的声音也再无波澜,仿佛只是一时的意怔。当年同窗或安稳入仕或飞黄腾达的消息陆续传来,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中的痛惜和鄙夷,他皆置若罔闻。只是日复一日的教书,饮酒,如永远在一个磨盘上打滚的碌碡,若没什么意外,他想自己或许将就着娶个媳妇,就这般终老了。“最近定是要有大事发生,这左眼皮已跳了些许时日了。”
于意自言自语着。他不禁又回想起昨夜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他竟一身青金色龙褂,傲立于一个云雾缭绕的巍峨殿堂内。身边人更是奇异非常,有龙首人身者,有样子凶悍口吐人言的白虎,若干身穿道袍的老少,来往皆是飞天入地。种种发着光的物件萦绕在自己身边,玄妙莫测。然而画面一转其又来到了一座通体漆黑的高塔,视角更是诡谲。几个看不真切面目的人围着他,口中念念有词的,自己便伴随着周围诵声慢慢飞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实际上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其记事起,就常常会梦到类似的梦境。有时是只在书上看到过的奇珍异兽,有时是样子可怖的鬼怪。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梦中出现的一对夫妇,其穿着雍容华贵,制服仿佛是天子样式,但又不像俗世中的帝王,尽管看不清楚面目,他却无比笃定的感觉到那就是自己的父母。“嘿嘿,把美梦做到皇帝老儿头上去了。父母…若您二老还在怎不来看看儿子?”
醉意愈发浓重,于意不知不觉就趴在其屋前的石桌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