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青杏热心地把被子铺开,盖在了燕宁膝盖上。
“冬天冷,咱们日日在外面当差,膝盖定是被冻得难受。”她拍了拍燕宁膝上的被褥,“你瞧,这样是不是就暖和多了。”
看见青杏热情洋溢的神态,燕宁心中暗暗腹诽。
姐姐,你昨天还悄悄对我翻白眼呢,今天突然就这么热情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
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有劳青杏姐姐了。确实暖和多了。”
青杏眼神中透出几分狠辣,但又转瞬即逝。
她又拍了拍燕宁的肩膀,活脱脱像个知心大姐姐:“以后若有什么短缺的,尽管和我说。”
“……多谢。”
“那你先好好睡吧,我去做差事了。”
青杏亲切地微笑着,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扭着腰肢走出去了。
燕宁狐疑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心中已然笃定。
这被褥肯定不正常。
她在被子里藏什么了?
藏针了?
燕宁伸出两根手指,捏起被角,将膝盖上的被子嫌弃地扔下了床榻。
她抄起脚榻边放着的烧火棍,用棍子拨弄一下,前前后后都戳了戳。
褥子被扬翻了个角,倏地,有几个小黑点缓缓从褥子下面爬了出来。
燕宁心里一惊。
她猛地掀开被褥内面,赫然发现,棉白色的布料上,蛰伏着几十只密密麻麻的黑点!?
仔细看去,那黑点还会蠕动!?
燕宁胆战心惊地凑近去看了一眼。
只见一群密密麻麻的蜘蛛,蜘蛛脚上生着一堆细密的绒毛,你搭着我我搭着你,层层叠叠。
握草?麦艾斯麦艾斯!
她紧密恐惧症犯了!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喉咙里泛起呕意,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燕宁触电似的向后大跳一步,差点儿尖叫出声。
青杏真的是疯批啊!
不过是使唤她做了两天的差事,她竟然用这种法子报复自己?
果然,她和上辈子一样,如同阴恻恻黏糊糊的臭虫,总爱在背后恶心人。
燕宁按着胸口,深呼吸几口气,总算恢复了冷静。
她当机立断,小心翼翼地捏起烧火棍,决定把沾满蜘蛛的棉褥子扔进火盆里烧个干净。
这虫子必须要全烧死,不然留下一个,指不定生出一窝!
她忍着恶心,将被褥挑起来,悬在火盆上方,抖搂着。
黑色的小点簌簌落下来,掉进火盆里发出筚拨声响,
燕宁盯着在火焰中化作灰烬的蜘蛛,心里有些不安。
本来,她以为拿捏住了青杏的把柄,青杏便会安分守己。
没想到毒蛇就算捏到七寸,它还是会趁机反咬一口。
虽然,燕宁还想白嫖青杏多帮她干两次活,但放这么个□□在身边,她实在提心吊胆。
她得想个法子,把青杏赶出将军府……
要不然,自己去赵福管事面前,揭发青杏与顺才通奸的事?
但燕宁心里清楚,顺才背后的伤口证明不了什么,那只是她吓唬青杏的说辞。
若是她真告到赵管事面前,没有真材实料的证据,很有可能定不了二人的罪。
那该怎么办呢?
燕宁盯着棉被上疯狂乱爬的蜘蛛,电光火石间,心中萌生了个念头——借、刀、杀、人。
燕宁眸仁中光影闪动,眼神亮了亮,闪烁着激动得光。
她赶紧把烧焦的褥子挑回来,摊到地上,踩灭了燃烧的火星。
褥子里还有十几只蜘蛛没有被火苗吞噬。
浓烟呛得它们晕头转向,它们四处乱爬,想要躲开滚烫的热源。
燕宁手忙脚乱地从手边扯了个装草灰的布袋子,将里面草灰倒腾干净。
然后,她撑起袋子口,摆到了地面上。
十几只蜘蛛慌不择路,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全都一头钻进了布袋子里。
燕宁强忍住恶心和恐惧,翘着手指,将袋子口紧紧系好。
旋即,她提着袋子,走出厢房。
燕宁一路左顾右盼,生怕被人发现踪迹。
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的身影后,她蹑手蹑脚地溜进了正院侧门一处耳房。
推门进去,屋内空无一人。
只有几个半人高的箱笼叠在墙角,还有个三层木架子,上面叠放着清洗干净的床帏、巾帕、被褥。
正院的衣物送到浣衣房洗好、晾晒干后,就会送到这间耳房里存放。随后,会有正院的小丫鬟来烫熨、熏香、叠整齐摆放在架子上。
每隔几日,霍筵寝阁更换被褥床帏。
朝晖阁的小厮便会到来这儿取走干净的褥单。
燕宁掐指一算,约莫就是这两日。
她蹲下身,翻找了一圈儿。
摸到了架子最下层的锦缎褥面。褥面是天青色的,绣的是淡蓝色的团花,布料滑溜溜的,摸起来很软,里面的棉花也是又轻又柔。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吗?
人家一个被子三天一换,自己这身衣裳穿了快十天了,都没得换洗。
不仅如此,人家这被褥又是刺绣又是银丝的,自己这身破棉袍灰秃秃的,袖口还有好几个布丁。
燕宁留下了柠檬精的泪水。
羡慕嫉妒恨了半晌后,燕宁摇摇头,甩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她将棉褥掀开一个角,将袋子里的蜘蛛抖搂进去,再猛地把把褥角压住,将一群蜘蛛困在了里面。
做完这一切,燕宁长吁一口气。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睛亮晶晶的,闪动着兴奋的光。
是的,她很自信,自己这波绝对在大气层。
她要借青杏的刀,杀霍筵的人,再借霍筵的刀,把青杏宰了。这就叫栽赃嫁祸、仇恨转移。
燕宁深刻觉得,自己那么多宫斗剧没白看。
现在,她就回屋安心等着霍筵被蜘蛛蜇成猪头吧!
她吹了吹刘海儿,大功告成地拍拍手,提起自己的布袋子,轻手轻脚地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
朝晖阁。
霍筵斜靠在红木交椅上,面色微冷,疲惫地按了按眼眶。
他有些焦头烂额。
肃国公府的那处严密的府库,实在难以接近。
他已经在肃国公府的侍卫中安插了三个细作,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被委予看守府库的任务。
肃国公只允许自己的心腹接近府库周围。
也正因如此,霍筵更加笃定了那库房里,必然存放着他想要的东西。
陈郡那边已经等不及了。
他有一批兵械是从幽州通过宁杭运河运往京郊的,本来途径的郡县都已经打点好了,却在陈郡出了岔头。
整整两船的兵械被官府扣押在原地,等待检查。
陈郡的漕运线是肃国公府掌管的。
霍筵只有得到肃国公府开放的通行文牒,才能派人将那两船兵械顺利带回。
可是,肃国公府在朝堂上面对自己的示好,油盐不进,根本没有合作的意向。
霍筵别无他法,只能另辟蹊径。
他妄图抓住肃国公府行贿受赂的把柄,借此胁迫肃国公府交换漕运线。
可是,他夙兴夜寐谋划了十数日,依然拿不到肃国公府的账簿。
该死。
他眸光阴鸷,眉间凝起一层寒霜。
倏然间,霍筵额角一阵刺痛,头好似裂开般的痛,眼前隐隐发黑。
又发病了。
自从四年前,他在渭水一战时从马背上重重摔下,醒来后便患上了这头痛欲裂的毛病。
只要心情起伏过大时,太阳穴便像炸裂一般疼痛。
霍筵额上青筋乍现,汗珠细密,显然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
他紧咬着牙,颤抖着将桌案上的红木匣子打开。
匣子里还剩下十几颗暗褐色的药丸。
霍筵捻起一块,送进嘴里,草草咀嚼两口便囫囵吞下。
一波一波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在脑袋中横冲直撞。
霍筵捏紧拳头,呼吸急促,强忍着,调理内息,来压抑住五脏六腑的剧痛。
赵福甫一推门进来,便瞧见霍筵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模样。
他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盘,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搀扶起了霍筵的胳膊。
霍筵不知道出了多少汗。
赵福摸到霍筵手肘时,摸到了一手湿汗,显然是出的汗把衣裳浸透了。
他心里一紧,颤着声音问道:“将军,可要老奴扶您去榻上休息?”
霍筵双眉紧锁,点点头。
赵福扬脖子大喊:“元庆!快去耳房拿两件换洗衣裳,再拿床干爽的被褥。”
蹲在门口的小厮听到命令,忙不迭的去了。
霍筵被扶到床榻边时,已经痛到汗如雨下。
他刀削般的下颌角,滴滴答答淋着汗珠。
他斜躺在软枕上,任由赵福帮他解开外袍、褪下靴子,整个人虚弱又无力。
但就算他衣衫不整、脸色青白,姿态却不狼狈,一双黑漆漆的瞳仁异常清明犀利。
霍筵脑子里仍在思忖肃国公府的事。
既然肃国公对于极其重要的事,只安排那三个信任的侍卫统领去做……
若是自己给肃国公找一件比看守府库更重要的事呢?
是不是就能调虎离山,暗度陈仓?
霍筵思绪飘飘忽忽的想着。
赵福服侍霍筵穿上了身新的外袍,又帮他拭干额上的汗,随后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安神药。
“将军,这是庄神医留下的方子,说是可以缓解头痛。”
庄神医名叫庄砀,曾经是岷山里的一游方道士,精通百草岐黄之术。
将军的头痛访遍天下神医都不得好转,唯有庄神医的两副方子能稍有缓解。
霍筵盯着淡褐色的汤药,轻笑一声:“早些年还有些用处,近些日子,药效越来越差了…”
他伸手接过,面不改色的一饮而尽。
喝完后,他随意擦了擦嘴角,将碗递回去。
赵福重重的叹口气,苦口婆心劝道:“将军,老奴劝您好好歇息吧,一连几日几夜不睡,任是铁打的人都遭不住啊。”
“身体若是熬坏了,不管张神医王神医李神医,哪怕是大罗金仙都束手无策啊…”
说着说着,赵福就回忆起了五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霍老将军刚从战场上回来,带回来个清瘦挺拔的少年郎,说是自己的义子。
当时可把赵福高兴坏了。
在将军府伺候了十多年,霍将军从未娶妻生子,如今虽然是个义子,但霍家也算是有后了。
从那天开始,赵福便将他当作霍家的小主子,尽心尽力的伺候着。
虽然霍将军带着霍筵常年都在外征战,鲜少回府。但他们每次一班师回朝,赵福保准将府里打理得干干净净,备上鸡鸭鱼肉,各种菜色,生怕霍筵吃不惯。
说句僭越的话,赵福是拿霍筵当了自己半个儿子来对待的。
后来,两年过去了,霍老将军因为在战场上受过太多的伤,沉疴难治,病逝了。
霍筵接替了将军一职,接连数年都住在边疆,杀敌护国,直到今年夏天才匆匆回京。
赵福看着霍筵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心里又酸又涩。
他想劝霍筵保重身体,省得和老将军一样,不到四十岁便被病痛掏空了身体。
可是霍筵回回都不听。
哎————
赵福搓了搓老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脸,无奈地叹口气,刚想要再念叨几句时,
却发现霍筵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平稳,安静浅眠。
赵福无奈摇摇头。
他接过了元庆递过来的青蓝色的褥子,铺开,盖在了霍筵的身上,又将他搭在床沿的手收回到被子里。
随后,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
霍筵睡得并不安稳。
其实,他每日都睡不安稳。
一闭上眼,蔺家满门惨死的地狱景象…战场上喷涌的鲜血和满地的头颅…还有车帘后燕宁那张素白安静的脸…
这些景象都不断闪现在他梦里,搅得他不得安宁。
突然,指尖猛然一阵刺痛,霍筵皱了皱眉,从纷乱嘈杂的梦中睁开了眼。
他掀开被褥,抬起手掌,只见几粒黑色的虫子附在他掌心,已然咬出了几个血口。
霍筵眸光陡然一凛,紧紧皱眉:“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