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1)

她捻了两片红花的花瓣儿,放在手心里。

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仔细观察了一遍。

花冠筒细长,顶端微微开衩,尾端是橙色,尖端是深红色,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啊?

她又伸手拨弄了两下。

突然间,她目光一凝,发现了混杂在其中的几片异常花瓣。

燕宁伸手挑出来,放在桌面上,将蜡烛凑近照亮。

只见那花瓣极细,仿佛针尖一般,颜色艳红,顶端如同虎尾,向上轻微卷曲。

虽然燕宁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她知道,这绝对不是红花。

再结合门房小厮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态度……

燕宁心中笃定了——这药,绝对有问题。

霍筵手下的暗卫无孔不入、行迹隐蔽。

或许今日她去门房送药单子时,不小心惊动了他手下的暗卫。暗卫向霍筵禀报了此事,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在药里面给她下毒了。

夺笋呐!?

两人刚见面第十天就开始下毒了?

燕宁觉得,霍筵这辈子的疯病可能更严重了。

毕竟上辈子,他是过了将近半年以后,才开始伸出魔爪往自己的饮食里添料的。

哎,脑壳疼。

燕宁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盯着桌上那堆药材看了会儿,感觉生无可恋。

红花里掺毒了,说不定其它药材里面也掺毒了。

那岂不是所有药都不能用了?

她那枚鎏金耳坠子就tm白给了?

燕宁烦躁地拍了拍大腿,恨不得现在就冲到霍筵面前,把他狗头打歪。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蓬勃而出的火气。

她合上油纸包,攥成一团,刚想直接扔进火盆,烧个一干二净。

但倏地,燕宁的手又顿住。

万一是她草木皆兵了呢?

万一霍筵只在红花里掺毒了,其他的药没问题呢?

若是一把火全烧了,岂不是可惜了?

燕宁单手支肘,摸了摸下巴,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

要不然…她找个小白鼠帮她试试药?

她眨了眨眼,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几个人选。

青杏……

青杏不行,青杏现在是她手下的打工人,自己还得要靠着她干活儿呢。

那陈婆子?

燕宁细白的指尖叩了叩桌面,唇边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

夜已深,四周阒寂无声,只有几声梆子的声音,从远处的康平坊幽幽传来。

燕宁躺在床上,睡得极其不安稳。

一会儿是看见霍筵那双漆黑的眸子,仿若深不见底的漩涡,将她拖进去,压迫到窒息。

一会儿又是看见他的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一点一点收紧,让她喘不过气。

一会儿又想起来那年盛夏,霍筵将她带到猎场,将她和十几头牡鹿关在一起,鸣锣声响,她在丛林中疯狂地跑,身后传来咻咻的箭.矢破空之声。

一支利箭嗖地一下,从眼前飞过,深深扎进树里。

燕宁猛地睁开眼,醒了。

她全身上下仿佛被水浸湿,发丝如同海草一般紧贴在脸上,后背已经湿透了。

燕宁拥衾起身,随手抹了一把后颈,满手湿乎乎的粘腻。

都是汗。

她揉了揉僵硬的脖颈,只想仰天长叹。

好家伙这狗逼男主真是阴魂不散,梦里都有他。

燕宁走到铜盆前,掬了捧凉水,随便搓了搓自己的脸,洗掉脸侧粘腻的汗。

她拽出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纸包,一包是红花,一包是吴茱萸。

今天她准备给小白鼠尝尝这两味药,毕竟不能一次喂太多,要是把陈婆子给整瘫了或者毒死了,恐怕又要闹出不少风波。

她从两个药包里各取出指甲盖的大小,藏在手心里,然后未等门外的梆子敲响,便摸黑出门了。

清晨很冷,钻入骨髓的冷,天空还飘着小雪,簌簌落在燕宁的肩头上。

她迎着风雪,抱紧身子,趁着一众丫鬟小厮还未醒,悄悄地绕到后罩房最宽敞的一处厢房前,停住了脚步。

这是陈婆子住的屋子。

这里是后院最舒服、最宽敞的厢房,一左一右,还带着一间烧水房,一间小仓房。

不仅宽敞,而且装潢还精致。

上辈子燕宁来过三四次,看见屋里的插屏和瓷器,还以为是将军府的哪位主子呢。

燕宁在心底阵阵冷笑,捏着药的手渐渐收紧。

陈婆子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知道在后院搜刮了多少血汗钱。真是臭不要脸。

今天,她就要当次正道的光,为民除害!

燕宁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推开了烧水房的屋门。

嘎吱一声,门被悄悄推开,烧水房里空无一人。

燕宁悄悄走到墙角的柜橱边,打开了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陶瓷罐子。

掀开罐子,茶叶的香气扑面而来。

陶瓷罐子里是陈婆子心爱的茶叶,这茶叶本来是霍筵的同僚的送礼,结果被陈婆子贪了去,留给自己享用。

燕宁知道,自从陈婆子得了这茶叶,便日日都要泡上一杯,宝贝得不得了。

若是将毒下在茶叶里…绝对万无一失。

燕宁展开手心,将掌心的两撮药撒进茶叶中。

因为那茶叶是黑褐色的,陶罐里也黑咕隆咚,所以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将陶罐的盖子阖紧,放归原处。

梆子声响了,各院的丫鬟小厮陆陆续续都起了,屋外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此处不能久留,不然肯定会被人发现,她得尽快溜出去。

燕宁轻手轻脚关上柜门,走出烧水房,趁着清晨残余的夜色,一路悄无声息溜走了。

……

燕宁走后不久,陈婆子便起身了。

她从床上坐起,搓了两把脸,按了按发胀发酸的眼眶,在心里暗骂。

都怪燕儿那个死丫头,让她憋气了一晚上,害得她觉都睡不好。

昨日她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让人挑不出错处,却又膈应得她心里难受。

让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个小丫头耍了似的。

陈婆子暴躁地捏了捏拳头。

今日若再瞧见她,自己肯定拿着荆条上去狠狠抽她,非要抽花她那张似笑非笑的狐媚子脸!

她心头涌上一股火,嗓子也发黏发干。

她咳出两口浓痰,还是觉得嗓子眼儿里干辣辣的不舒服。

她倒了杯桌上的茶水,咕噜一口灌下去。

隔夜的茶水格外苦,涩得她更难受了。

陈婆子烦躁地把杯子推到一边,扯脖子大喊——

“竹桃!竹桃!”

竹桃是住她隔壁的小丫鬟,本来是负责在灶房烧火的,却日日被陈婆子使唤,俨然成了她的专属丫鬟。

瘦小的小姑娘手忙脚乱地跑进屋,低头不敢说话。

“你去烧水房给我煮壶开水,再给我沏一壶茶!”

“诶对了!茶叶用柜橱里面那个白瓷罐子里的!”

“现在就去!”

竹桃乖巧点头,转身退出去了。

半柱香的时间后,她便提着个青瓷茶壶,低眉敛首地走进来。

“给我倒一杯!”

陈婆子坐在铜镜前,用炭石描她那两根粗成毛毛虫的眉毛。

竹桃依言给她倒了杯热茶,搁到陈婆子的手边。

陈婆子端起茶盏,享受地闻了闻茶叶的香气。

唉,好茶就是香气扑鼻。

她也不怕烫,直接把茶杯凑到嘴边,边嘶气,边呷了一口。还是烫舌头。

陈婆子又哼哧哼哧地吹了半天,总算温度能入口了,她舔舔嘴唇,端起茶盏,将淡绿色的茶汤一饮而尽。

喝完后,陈婆子吧唧吧唧嘴,皱了皱眉头。

怎么今天的茶有点儿苦呢?

不过她也没多留意,放下茶盏,继续对着铜镜,一遍一遍描她的眉毛去了。

就在描了第三十二遍之后……

陈婆子突然觉得胃里火辣辣的,四肢百骸都针扎似的痛。皮肤上如同蚂蚁咬一般,阵阵发痒。

眼前的景物在飘,在扭曲,在阵阵发黑。

她想张口说话,却说不出。

她急躁地撑着桌子想要站起身,却发现眼前景物在摇晃,天旋地转。

陈婆子脚底一软,扑倒在地上,开始浑身痉挛。

竹桃被突发状况吓了一跳。

她看着陈婆子像患了癫症一般,神志不清地浑身颤抖,双手疯了般乱挠着。

她尖叫一声,跑出房间,扯着脖子大喊:

“来、来人啊!!救命!!”

*

朝晖阁。

霍筵斜靠在紫檀木的太师椅上,目光停留在镇纸上,久久不语。

一旁,卫九半跪在地上,低声禀告。

他一字一句谨慎说道:“肃国公府一共三处府库,其中有两处看守并不严密。暗卫昨日夜里前去探查,发现其中只存了些金玉器具,并未发现可疑的账本。”

“属下推测,肃国公鬻官卖爵受贿的账本,应当就存在府邸东侧那处看守严密的库房了。”

霍筵心不在焉地应了声:“那便寻个机会,潜入那处府库。”

卫九:“属下还在向肃国公府安插探子,等到时机成熟,便……”

霍筵没等他说完,直接摆手打断。

冷声道:“无论什么法子,十日之内,必须拿到账册。陈郡那边等不及了。”

卫九紧张得咽了咽嗓子,低头应是。

霍筵从镇纸移开目光,正了正神色,盯着卫九沉声问道:“昨晚,可否将那药给燕宁送过去?”

卫九是亲眼看着门房小厮送进去的,绝不会有差池。

他笃定地点点头:“已然送过去了。”

霍筵指尖轻捻着湖笔的玉杆,微微使力,目光渐渐幽深。

“后罩房可还有消息?”

卫九额上微微出汗。

这问题将军已经问了一上午了,似乎就在等着燕姑娘用了那药后,发疯癫狂的消息。

只是他派人一直盯着,从昨晚到今早,燕姑娘的院子都毫无异常。

甚至今早,她还早早起床,去其他丫鬟婆子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儿,脚步轻快有力,丝毫不像中毒之人。

卫九深知,自己恐怕给不到将军想听的答案。

他硬着头皮答道:“暂时还未有异常。”

咔嚓一声,湖笔被撅折。

霍筵微微蹙眉,随意扔下手里的残肢碎片,向后靠入紫檀木椅,抱了臂膀在胸前,眼底笼上一层阴霾。

既然拿到了药,为何不用?

是没来及用?还是不想用?

他长指一声一声叩着桌案,心底暗暗思忖。

突然间,屋外传来一声急促的叩门声,一个黑袍暗卫急匆匆地跑进来,低声在卫九的耳边说了几句。

“何事?”霍筵冷声问道。

耳边骤然响起骇人听闻的消息,卫九出了一身冷汗。

他抬头,看向霍筵:“将军…有人禀告,后院的陈婆子中毒了,症状…就好像是服用暹罗红手珠后的症状…”

霍筵叩指的动作一顿:“药怎么会到她那儿?”

卫九捏了捏掌心,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属下今日寅时刚过,便瞧见燕姑娘偷偷往陈婆子院子里去了,当时以为是去做些差事…但如今想来…”

“应当是去投毒了。”

霍筵的目光陡然锐利,唇边倏地溢出一丝冷笑。

原来是不想用啊……

她竟然识破了下毒之事。

不仅识破了,而且还会“借花献佛”,将这毒下给了平日里刁难她的陈婆子,用以报仇。

霍筵的眸中突然升起一丝兴味。

第一眼到燕宁的时候,是在教司坊的柴房里。

燕家覆灭,全族人锒铛入狱,男子流放北疆,女子被充入教司坊。那时燕宁蜷缩在柴房的角落里,生怕下一个被拉出接客的是自己。

她脸色苍白如纸,瞳孔里氤氲着水光,娇弱憔悴,楚楚可怜。像一只能轻易碾死的蚂蚁。

他将燕宁带回将军府,扔到后罩房做粗使丫鬟。

十几日里,她面对丫鬟婆子的刁难,唯唯诺诺不敢反抗。就算被人欺负到了头上,也一声不吭,只会躲在墙角偷哭。

在霍筵眼里,她好似一只逆来顺受的羔羊。

没有脾气,柔弱怯懦,任由他扼住喉咙撕碎扯烂。

但是如今他却发现,这只表面乖顺的羔羊竟然会暗地里尥蹄子。当真是有趣。

就像豺狼会扑咬住挣扎的猎物,猎物挣扎得越厉害,豺狼便会咬得越紧。

霍筵便是只豺狼。

比起一味地将燕宁碾死在脚底,他更愿意玩些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沉吟片刻,唇角勾起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旋即起身,拍了拍袍角。

“卫九,跟我去后院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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