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恙睁开眼,茫然的眼底还有着未来得及散去的笑意。
见是梦中之人,那笑意便安心许多,声音有些沙哑朦胧地问:“怎不再睡会儿?”“什么时辰了?快起身,还需去养心殿敬茶——”许明意边催促,边从他怀中挣开,拿锦被挡在身前,伸手便去抓衣物。 那只手臂却又将她捞进怀中。 “不着急,父皇昨日便交待过了,让咱们退朝之后再去……此时想必人已在金銮殿早朝了。”
许明意看一眼窗外天光,粗略一算时辰,便也就安心地躺下了。 旋即却又想到了什么,还是拉着他起了身。 “那咱们去皇祖母那里吧。”
长辈疼爱晚辈,晚辈却也不宜因此便毫无顾忌。 谢无恙光裸着线条流畅漂亮的上身,无奈笑着提醒道:“这个时辰皇祖母还未起身——” 许明意抓过一件衣物扔到了他身上:“那你便先陪我练会儿箭。”
想了想,又道:“你若真困,就再睡会儿。”
她自己的习惯,也不好勉强他一起。 “不睡了。”
那人已经很利落地穿上了中衣,看着她,微微笑道:“待从寿康宫回来,再补一觉也不迟。”
对上这意味深长的笑意,许明意想到昨夜种种,脸倏地一热,打起喜帐便下了床。 二人练罢箭,重新更衣梳洗一番,穿戴整齐罢,算着时辰往寿康宫而去。 清晨空气微凉,许明意着太子妃服与谢无恙并肩走过御花园,穿过朱漆长廊。 一路所见之宫人,皆避至两侧垂首同二人行礼。 寿康宫内,太后刚准备用朝食,听说孙儿孙媳过来,既是惊讶又是高兴。 太子与太子妃走进殿中,同她捧茶行礼。 看着跪在身前的一对新人,太后合不拢嘴,将早备好的一匣子敬茶礼经春白嬷嬷之手,送到阿葵手中。 并留了二人一同用朝食。 用罢早食,许明意与谢无恙未曾急着离去,而是坐在一旁陪老人说着家常。 天目和天薇也跟来了,太后娘娘便也赏了肉吃——到底都是刚成亲的晚辈嘛,须得一视同仁。 “明日还须去太庙告祭,且有得忙……今日去罢养心殿请安,便回去好好歇一歇。”
太后娘娘笑着说道。
许明意二人齐声应了“是”,正要告退之际,忽听宫人高声传唱—— “皇上驾到!”太后讶然失笑:“怎么还跑哀家这儿来了……这下倒是省事了,也不必你们再往养心殿跑了。”
说着,便吩咐春白嬷嬷再去备一壶新茶来。 “你们俩倒是勤快,一早便跑来寿康宫蹭朝食。”
昭真帝刚一进来便笑着说道。
许明意和谢无恙起身行礼。 “儿臣(儿媳)参见父皇。”“合着是知道俩孩子在哀家这儿。”
太后笑道:“人家做父亲的,是等着孩子们去敬茶,你这倒好,是追着儿媳茶跑呢!”
昭真帝哈哈笑着点头,笑得眼角都堆出一道道纹路来。 春白嬷嬷很快送来了新茶。 许明意斟了半满,行礼奉茶。 “好,好,都起来吧。”
看着两个孩子,昭真帝眼底有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他接过茶之际,余光内仿佛于身侧的空位之上,看到了记忆中的那道身影。
仿佛她也在含笑看着两个孩子,与他对视间,满眼笑意地向他轻一点头。 昭真帝似害怕惊动什么一般,微微无声转过头去,却依旧只见身侧空空,未有丝毫痕迹。 他清楚地知道,这只是自己内心的幻象而已。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儿媳来时正和阿渊商议着,待忙完近几日,想去一趟皇陵祭拜母后,还须求得父皇应允——” 昭真帝微微一怔后,笑着点头道:“好,朕晚些便将此事交待给礼部。”谢无恙转过头,看了身侧之人一眼。 他还并未同昭昭商议过此事…… 太后目色欣慰,再看向儿子时,却是道:“既是追着儿媳茶来的,怎不见你的改口礼呢?”
昭真帝大为恍然——光想着赶紧喝上儿媳茶了,倒将这个给忘了! 原备好的东西,还在养心殿呢! 瞧他这事办得,糊涂! 昭真帝惭愧地笑了笑,随手就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了宫人:“这个昭昭先收着,回头再另补一份,叫人送去东宫!”
许明意愣了愣。 “父皇,此物儿媳收不得——” 这玉佩分量太重,乃帝王贴身之物,见之如皇帝亲临。 “都是家里的物件儿,有什么收不得的?”
太后在旁笑着道:“他自个儿忘带改口礼,合该要罚双份的!快拿着!”
昭真帝也笑着道:“母后说得极是,都是家里的东西,有甚可讲究的。”
许明意便也不再推辞:“多谢父皇。”
这个家,当真是个小家。 而既是陛下来了,她与谢无恙便未再急着离去。 一家人在寿康宫中共用了午膳后,小夫妻俩适才被太后娘娘赶回了东宫歇息。 次日太庙告祭罢,便开始准备起了回门之事。 一切自有礼部章程在,二人倒无太多需要忙活之处,只是难免要起了个大早。 许家为此可谓准备颇多。 上上下下,很是忙碌且欢欣。 尤其是东阳王,一早便起来选衣袍,修胡子,又叫人取出了那许久不戴用的金镶玉腰带。 “老太爷倒是比姑娘出阁那日瞧着还要高兴许多呢。”
廊下,有仆从说道。
这且是含蓄的说法,确切来讲,姑娘出阁那日,老太爷的神态是同仇人上门无异——他们甚至做好了老太爷一声令下,就得抗旨把姑娘抢回来的准备。 另一名仆从白他一眼:“这不是废话么,一个是姑娘离开,一个是姑娘回来,你说哪个让老太爷更高兴?”“嘿,这倒是!”
老爷子的状态也非偶然——上到世子院许缙夫妇,下至许明时,也皆是将高兴二字刻在了脸上的。 一大早,许明时便带人等在了府门外。 等了足足个把时辰,听得下人来报,说是马车进了庆云坊,连忙下意识地就要去迎,走了两步又连忙止住——要沉稳。 直到马车来到府门外,男孩子才装作刚出来迎接的模样上了前去,抬手施礼:“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太子妃。”
许缙、许昀夫妇也很快迎了出来。 “今日天儿不算好,起风了,走,去厅中说话!”
崔氏笑着催促道。
一行人便往前厅去,一路说说笑笑着。 天目也领着天薇跟在许明时身后,听着两只鸟嘀嘀咕咕着,许明时好奇地回过头去——说什么呢? 是天目在同天薇夸赞他吗? 许明意瞧见这一幕,不由在心底道了一句——嗯,应是在夸赞的,夸赞他人傻肉多,还管织坎肩儿。 这场回门宴,太子殿下难得吃醉了酒。 醉得几乎不省人事,于是许明意只能带着他在东阳王府歇了一夜。当晚,待从祖父的书房中离开后,耳边明时老妈子的絮叨还未散去,便又被母亲和二婶拉着说了许久的话。 “你明知自己酒量不佳,为何还要屡屡向祖父他们敬酒?”翌日,乘上了离开东阳王府的马车,许明意于车内问道。 坐在那里的人一身神清气爽,半点也瞧不出大醉过的痕迹,此时听许明意问起,语气很随性地道:“难得尽兴,且醉一回。”
许明意半信半疑。 怕是故意想找个借口,好叫她在家中过夜吧? 她正要再说话时,只见对方似察觉到不对,掀了车帘看了一眼,同她问道:“昭昭,这是要去何处?”
“定南王府。”
“这个时辰,去定南王府作何?”
谢无恙下意识地问。
许明意笑着道:“自然是敬茶啊。”夫妻之间,该是相互的。 他如此爱重她的家人,替她设身处地思虑一切,她自然也该如此。 况且,纵然不是为了他,单是吴家长辈们待她这般好这一点,她也该有此思虑。 吴恙是从吴家走出来的,吴家教他养他足足十八年—— 他喊了十八年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的人,她理应要敬一盏茶的。 吴家众人未曾想到二人会突然过来。 起初听到门人来禀,还当是听岔了。 待人被迎至了前厅,外书房中的定南王放下手中密信便过去了。 “近日正是忙乱之际,本不必特意过来的。”
喝了外孙媳茶的定南王一如既往地肃然,但任谁也听得出,老爷子语气中更多的是以往甚少外露的慈爱。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作何……”定南王老夫人笑着道:“若无要紧事,留下用了午食再回去。”“是啊,用了午食再走。”
徐氏也笑着附和,眼眶仍还有些发红。
她啊,虽是从许久许久前,便打从心底将昭昭看作了自家儿媳,却如何也没想到竟能喝到这样一盏茶。 就如同现下…… 用罢午食,还能由儿媳妇陪着在园子里散步…… 定南王老夫人亦满心愉悦欣慰。 有孙媳妇的感觉可真的是太好了! 她决定了。 原定的五日后回宁阳……就让丈夫一个人回去吧。 须知她身体一贯不好,一把年纪哪里经得起路途颠簸? 说着说着,竟就有些头疼了呢。 再转头看一眼孙媳妇…… 嗯,好多了。 如此看来,她势必得长留京师养病了。 一行人于午后的园中慢慢走着。 天目在一条小径的拐角处瞪大了眼睛—— 正所谓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而大鸟今日登门,本是大摇大摆,信心十足的……平日里两只猫打他一个,这回过来,它也是有帮手了的! 正是冲着扬眉吐气来的! 可……这俩猫身后怎又多了一群小兵蛋子?! 眼看天福天椒领着一群小猫崽子朝它扑来,天目扑棱着翅膀带着天薇就逃。 等着! 下回来,它也要带上小兵! …… 比天目的小兵来得更早的,是许昀家的。 孩子出生当日,正是腊月初八。 是个男孩儿。 当天,老爷子来看罢,许昀夫妻便请老爷子给孩子取名。 刚得了份边境捷报的老爷子大手一挥,道:“就叫许明胜吧!”简单明了——多打胜仗! 至于小名儿么,他就不掺和了,总要给孩子爹娘留点机会不是。 许昀想了想,思及当日媳妇嫁给他时,二人在洞房花烛夜的那句“就想着喝你家腊八粥”的玩笑话,又想着孩子恰是腊月初八所生,便提议道—— “不如就叫腊八如何?”
语毕,便见床上坐着月子的媳妇朝他微微一笑,而后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许昀会意。 明白了,这是让他滚出去的意思。 最终孩子的小名儿还是他媳妇定的。 倒是没叫腊八—— 叫阿粥。 许昀不敢提出异议,只是反观那日自己被轰出去之事便显得分外委屈了。 吴景盈月子里,十分想念天福,于是便使人去定南王府,将这有了媳妇忘了娘的玩意儿强行掳了过来,狠狠地撸了几番。 天福极不容易从她手下挣脱,看了看那摇篮里的娃娃之后,又于房中四处翻找了一通,连床下都没放过。 “你找什么呢?”
吴景盈不解地问。
天福跳到摇篮旁,拿爪子比划了一番,眼睛里满是惊异:“喵喵喵?”——你这一窝,就生了一个?! 吴景盈莫名领会了它的意思,不禁觉得被狠狠地为难了。 转眼又是春日,东阳王府替阿粥办了场百日宴。 宴上,东阳王突然起了兴致,要让小孙儿抓周。 许昀疑惑——那不是周岁时才有的吗? 但瞥见自家父亲的大巴掌…… 于是一如既往,注重孝道。 老爷子虽是一时兴起,却也是有原因的——他这个小孙儿,虽才百日,却已能看得出比寻常娃娃壮实得多,能吃能睡能拉,哭上一嗓子能惊动半座王府。 这样资质不凡的娃娃,百日抓个周不过分吧? 老爷子说做就做,也历来不理会旁人的目光。 红绸毯上,摆满了各类小物件儿,胖乎乎壮呼呼的小娃娃伸出两只圆鼓鼓的小手,一只手抓了一样儿。 左手抓了只小木剑。 右手中是一本书——细一看,是兵书。 小娃娃抓在手中不肯松,口中咿咿呀呀叫着。 四下众人笑起来,连声称赞许将军后继有人。 许明时站在一旁瞧着,忽然就愣了神。 坐在椅中的许明意也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娃娃好一会儿,而后对许明时道:“不是说给阿粥打了顶帽子?”
许明时忽然回神。 他从小厮手中接过自己亲手打的虎头帽,替被老爷子抱在怀中的小娃娃戴上。 然后,他说:“胜儿,戴上虎头帽,长大之后做威风堂堂的大将军。”
“喔!”
小娃娃撅着圆圆的嘴巴像是在回应他。
许明时咧嘴一笑,却忍不住红了眼睛。 阿姐说得对,有缘自会再见的。 …… 阿粥的百岁宴刚过不久,谢无恙和许明意便被“赶”出了京城。 赶人的正是昭真帝。 谢无恙起先是拒绝的,认为自己还有诸多需要静心学习之处,身为储君实在不适宜抛下一切,外出游玩。 昭真帝听得连声质问—— 学什么?已经优秀至此,还想学什么? 究竟对自己的优秀有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 还能不能给其他人留点儿活路了? 还能不能让大臣们有点努力的空间! 况且—— 你自己不想出去,难道不想带着媳妇去走走,去看看? 山河远阔,万里江山美景,趁着年轻,趁着他这个当爹的还能再干几年,且出去走走罢。 况且,走在路上,本身便是最好的修行与历练。 …… 四月的某一天,晚春明媚,正适宜出行。 晨光中,两人两骑并肩而行,马蹄踏过春日青青矮草,扬起的青草气息,清新而满含朝气。 头顶上方,两只大鸟掠过晨曦。 “先去哪儿?”着男子衣袍的许明意坐在马上问。
谢无恙笑着答她:“慢慢走,待你想停下时便停下。”“嗯!”
许明意扬起嘴角,看向前方花草喧嚣。
但有几个地方她是一定要去的。 想去扬州,看看江南风光。 去徽州看山,永宁府看海。 秋日时,便至西安府,去瞧一瞧满城银杏。 还有二叔画中的那些大江大河,高峡瓮谷。 对了,听说顺德、河间之地的皮影戏甚是精妙……且还有驴肉火烧可吃呢! 待每到一处,便去寻些好吃的,好玩儿的。 听一听风土人情,逛一逛商铺农田堤坝。 可取之处便取,漏弊之处便记,再设法循序渐进,逐一改之。 路总是走出来的。 道边绿柳如茵,花草杂生蓬勃。 两道人影于其间驱马而行,笔直的身影渐渐淹没在春深处。 盛世之启,始于足下。 …… (全文完) ——完结于2021年8月3日,凌晨04:13分。 写完这章,可以去看日出啦。 愿大家都有蓬勃生机,顺心明意。 愿祖国繁荣昌盛,山河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