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转身便欲离去,齐郧县主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父皇为何能如何狠心! 就因为她不是亲生的吗! 可这是她能够选择的吗?! “凭什么!”
她手掌撑着地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死死钉着昭真帝的背影,颤声质问道:“我的出身我无法选择,你们瞒了我这么多年我也无法选择,得知真相更非我的选择!难道我便只能如一具木偶皮影,由你们牵着走,接受你们强加给我的一切吗!”
昭真帝闻言脚下微顿,却未曾回头。 “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行恶事,却是你自己的选择,当下的一切也恰恰正是你所选择的结果——朕亦承认当初与你母亲之间的决定于你多有影响,彼时你尚未出世,在此之上确是朕思虑不周。故而你的过错,朕理应要担下一半,今将你平安送回密州,此后你我之间便再无相欠。”
齐郧县主哭着咬牙切齿地道:“所以,我还要感激父皇待我手下留情,赏我县主之位对吗!父皇罚我且罢,却又将我的身世宣之于众……我做了十五年的谢桑没人问我愿意与否,如今父皇说收回便收回,又可曾考虑过我半分吗!”
“收回你的身份,是为了让你心存敬畏,约束己行,不可再以谢家人的权势妄行恶举!今后你回了密州,身边之人便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唯有善待他们,你方能走下去。这个道理,朕望你能谨记于心。”
“我不要听这些!我不要回密州!”
齐郧县主猛地将剪刀抵在脖颈前,“父皇若不肯让我留下,那我宁可一死!”
昭真帝闭了闭眼睛,却仍未回头。 “你与朕既已互不相欠,那你的命从今后便只是你自己的。至于这条命要如何用,是弃是留,亦由你全权做主。”
言毕,便大步离去。 看着那离去的背影,齐郧县主哭喊着道:“那女儿现在便死给您看!”
然而视线中,那道高大的背影却无片刻停留。 她紧握着剪刀就要往脖颈里刺去,然而锋利的刀尖刚触到皮肉,疼痛感袭来的一瞬,却叫她再没勇气刺下去。 许多事情真正做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齐郧县主哭着重重摔下了剪刀,人也跌坐在地。 “就为了一个许家,一个许明意……便要弃我于不顾!”
若此番她动的人不是许明意,父皇当真还能如此狠心吗! 听着女孩子满含悲戾的哭声,一名侍女走上前去,弯身要将人扶起。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齐郧县主抬手将人甩开,怒声骂道:“统统给本宫滚!”
侍女应声是,后退两步,垂眼无声冷笑。 看来县主是半点也未将陛下方才的忠告听进耳中啊。 可真的是,太不懂得替自己积福了…… 一个不再姓谢,同陛下毫无血缘瓜葛,犯了过错,又得罪了东阳王府的人,当真以为自己还能像从前一样任性跋扈,且旁人皆只有忍着的份儿吗? 侍女退出内殿,看向一旁跛着脚慢慢走来的太监。 而后,二人一同朝着廊下正安排着密州之行的管事太监走去。 接下来数日,玉粹宫中没有片刻安宁——齐郧县主或闹着自缢,或是绝食不进茶水,又或是要强闯出去,屡次大闹不止。 饶是如此,玉粹宫的宫门却始终紧闭着。 直到三日后,齐郧县主被两名身强力壮的嬷嬷送进了前往密州的马车之中。 同行的还有申氏,相较之下,她所在的马车内便安静得多了,除了不时传出的忽高忽低地自语声之外,几乎再无其它响动。 上路十日余,齐郧县主似乎是没了力气,也似乎是慢慢看清了现实,终于不再试图挣扎逃走。 这一日天色初亮,一行人经过一夜的休整之后,继续北上赶路。 齐郧县主被扶上马车之后,便闭着眼睛坐在那里靠着车壁,因急剧消瘦而显得棱角尖锐的一张脸上满是阴戾之气,再不见了半分这般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明媚颜色。 车马行至正午时分,一行十余人停了下来歇息。 那两名身形高壮的嬷嬷早已在马车里窝得浑身憋屈,刚一停车,二人便先行下去了,口中边埋怨着:“十多日了,才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我这浑身都颠得要散了架了!……且越往北越是不成样子,昨日路过那集市竟连块儿肉饼都买不着!这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剌似得……真到了那密州,还不知究竟是个什么鸡不生蛋的去处!”
“行了,说话仔细些……” “怕得什么?此时离京城已有千里远了!摊上这等苦差事,还不许人说两句了?”
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的方向,愈发觉得憋闷烦躁。 若摊上个懂事些的还好,偏偏这是个折腾的主儿,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当自个儿是谢家的公主呢! 待到了密州,且有她苦头吃的! 两名婆子在车外喝罢水吃了干粮,有心想要多磨会儿工夫,又跑去了不远处的林子里方便。 车中,一名内监半跪在那里,正将一盏茶送到齐郧县主面前:“县主,您大半日都没进水了。”
齐郧县主睁开眼睛,密州女子本就生得五官轮廓深邃,此时那双眼眶因消瘦便愈显凹陷,并一双眼珠满布着红血丝,直直地看过来,便有几分阴恻恻之感。 那内监头又低了几分,将茶盏递近了些:“县主请用茶。”
齐郧县主抿直着嘴唇接过茶盏,她半点也不想进水进食,可身体的本能在此,她不想死。 然而下一瞬,那盏茶便被她猛地摔在了内监的身上。 “本宫不喜喝热茶,你是没长耳朵吗!”
派个什么人伺候她不好,偏偏找个瘸条腿的废物! 内监没有躲开那盏茶,任由茶水浸透衣袍,只面无表情地又倒了一盏,往齐郧县主面前送。 看着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与那盏分明冒着热汽的烫茶,齐郧县主心头升起怒火,正要发作时,却见那内监缓缓直起了身来,朝她靠近着,而后猛地倾身,将那盏茶抵在了她的嘴边! 那茶水滚烫,她伸手便要去推开,却被一旁的侍女牢牢制住了双手。 “你们……唔……!”
那内监一手捏着她的下颌,一手将那茶水往她口中灌着,因离得过近而放大的一张脸上满是恨意:“县主因一盏温热适中的茶水,便险些要了奴一条命,奴想着怎么也该让县主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烫茶……!”
齐郧县主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张脸——是那个此前被她杖责的太监? 他竟然没死吗! 可是又怎会出现在此处,随她一同去密州?! 滚热的茶水还在继续灌着,她被动地吞咽着,挣扎着。 一盏茶被灌了半盏,那侍女竟又提起一旁的茶壶来。 她呛得无法呼吸间,只听那侍女在耳边一字一顿地道:“不知县主可还记得被您杖死的那个宫女么?那是婢子的亲妹妹……县主想要谁的命便要谁的命,自是不会留意我等这些低贱卑微的奴婢……但奴婢们却是真真切切地惦记着县主您的,此番我二人可是特意求了掌事太监,再三表了对县主的忠心耿耿,这才得以随县主一同回密州……” “本不想这么早便送县主走的,但这一路来,眼看着县主实在不算安分,终日将打杀挂在嘴边,待到了密州还不知是何情形……奴婢们为了保命,便也只能提早送县主上路了!”
这是什么意思! 想要害她性命吗! 还是说……这茶水中有毒?! 齐郧县主心中大惊,拼力反抗却无济于事。 “这砒霜是昨日在集镇上的一位挑货郎手里买来的,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好东西,料想吃下去得遭一番罪的,虽说是委屈县主了,却恰也能叫县主好好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砒霜?! 齐郧县主一时分不清那灼痛感究竟是滚烫茶水所致还是其它,她瞪大的眼睛一双瞳孔紧缩,除了震怒之外更多的是慌乱恐惧。 茶壶被侍女移开,满脸茶水的她想要说些什么,口鼻却被太监拿迎枕死死地捂住。 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那侍女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冷笑着道:“这一行十余人,哪个不曾被县主迁怒过,县主该不会以为,还会有人替您鸣不平吧?”
“再者说了,县主多番有寻死之举,谁知您究竟是怎么死的……” “……” 余下的话,齐郧县主再听不清了。 她挣扎的动作渐渐弱下,靠枕刚被移开,她试图喊人,然而一张嘴便有鲜血自嘴角溢出。 肺腑间仿佛有烈火在烤灼,疼得她再难发出完整的声音。 “扑通!”
她挣扎着歪倒在车内,身体扑砸在了茶几上。 那侍女和内监大致将痕迹抹去—— “不好了……快,县主服毒了!快来人!”
众人闻声连忙围了过来。 行李中自不可能备有解毒的药,且当下也不清楚这是服了什么毒。 只能驾车往前方赶去,勉强在天黑之前来到了一处镇子上,寻得了一名郎中。 然而毒药太重,又耽搁许久,郎中一瞧便摇了头。 砒霜之毒,往往不会立即要人性命,毒发十二时辰内,七孔流血之际,尚有知觉者比比皆是。 齐郧县主是在翌日天色初亮之时才真正断了气息。 客栈内,昔日玉坤宫的掌事嬷嬷十指冰凉地取过一件披风,将女孩子死相可怖的面容覆上。 她回到隔壁房中,对着那坐在梳妆台前的人哑声道:“夫人,县主走了……” “她死了?”
申氏梳发的动作一顿,却是轻笑一声:“死了好啊,她死了,王爷就不会再因她而厌弃我了!没了这个贱种,我便能配得上王爷了!”
说着,忽地站起身来:“咱们现在就回去找王爷!”
“夫人……” “不……不对,不行。”
申氏手中的木梳掉落,忽然摸向小腹:“没了这个孩子,王爷就更不会看我了……不行!”
“她不能死!她还不能死!”
“那是我的桑儿,我的桑儿……” 赤足披发的申氏神色大骇,当即要往房外跑去。 深秋时节北地已有寒意,她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 她得一直跑,一直跑…… 王爷就在前面,她只要一直跑,就能见到王爷了! …… 齐郧县主的死讯传回京城,已是半月后的事情。 许明意得知此事之时,微微有些意外。 但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竟连密州都没能抵达,人在途中便没了。 一个满身骄纵戾气,却没什么真正手段的人,在失去了权势的庇护之下,若不改变性情处事,下场如何不难猜测—— 出身无法抉择,但影响命运的不单是出身,更有言行二字。 言行间,可定因果。 至于此前陛下对齐郧县主的处罚,是同她祖父商议过后的决定。一则,依大庆律,伤人未遂者本就罪不至死,至多是杖责后流放。 二来,对方到底也同皇上做了十五年的父女,纵然不论有无感情,也还需顾忌朝臣与百姓的看法——皇上初登宝座,又有废帝嗜杀残暴不顾亲情的先例在前,若对申氏和齐郧县主的处罚半点余地也不曾留,在别有居心之人的利用推动下,新帝怕是要落得一个用罢即弃、刻薄寡情的名声。 一国之君的名声不单是一人的名声,往往还关乎着民心社稷安稳。 所以,那个女孩子本在时局之下谋得了一条还算安稳的生路,却终究未能把握得住。 对方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但想来总归逃不脱言行因果四字。 许明意摸了摸天目的秃头,不再多想此事。 “姑娘姑娘!”
阿葵从外面快步回来,行礼罢,便凑到她耳边道:“老太爷要带二老爷去定南王府了!”
许明意眼睛一亮,立时起身。 “快,帮我更衣——” 这样重要的热闹,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她这厢急匆匆地更衣梳发,刚算收拾妥当,许明时便寻了过来。 男孩子是给她送消息来了。 报信之余,又隐晦地表示,若她实在想跟过去,又怕一个人太招眼的话,他也是可以勉为其难地陪她一起过去的——虽然他本身并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 许明意接受了他这勉为其难的提议。 于是,姐弟二人带着天目,跟在自家祖父和二叔后面,一同去往了定南王府。 许明时和同样“不爱凑热闹”的吴然凑在了一起琢磨此事。 许明意则去了世子夫人徐氏院中。 徐氏不时便要使人去往外书房打听……哦不,送茶水点心。 待婢女一经折返,徐氏便要连忙询问前方战况—— “谈得如何了?”
“没吵起来吧?”
“世子有没有多嘴误事?”
许明意也有些紧张——毕竟自家二叔虽一把年纪了,却是头一遭议亲。 但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多了个亲自参与的话语权,此时二叔和吴姑母也都在场,当着二人的面,想来两位老爷子应当也会稍有收敛。 相较之下,天目则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此时正暗戳戳地走到正吃食的天椒和天福身边,伸着脑袋就要往人家两口子的饭碗里凑,一幅“给我尝尝什么味儿”的模样。 结果却是险些挨了挠。 于是,便有了大鸟被两只猫儿满屋追杀,鸟毛猫毛乱飞的情景。 一片混战中,又有侍女快步而归,带回了最新军报—— “应是商定了,两位王爷都出来了!”
“说是还要留下用饭呢!”
徐氏和许明意闻言不由大喜。 这必是成了! 成是必然的。 实则今日两家相谈,谈的并非是是否要结亲,结亲早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关键便在于,这亲要如何结—— 毕竟吴景盈是进过宫做过皇后的,身份总归与旁人不同。 而吴氏又一贯重体面二字,其中分寸要如何把握,皆是需要细细商议权衡的。 定南王起初提议,可叫二人改了身份,去过隐居自在日子,也不必理会诸多议论。 东阳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却是道——改得什么身份,既要结亲,便要光明正大地结! 他许家娶儿媳妇,三书六礼,诸人见证,大摆宴席,一个都不能少! 至于最终采纳了哪位老爷子的主意,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三日之后,明御史于早朝之上进言提议,国之初立,应施行包容宽松之新政,譬如——鼓励妇人再嫁。 对此,昭真帝大为赞成,并当场表示,哪位爱卿家中若有符合条件的,可带头做个表率; 没有条件的,也可以试着创造条件——自家闺女在夫家过的不顺心?接回来和离再嫁嘛! 一时间,朝堂之上,家里有闺女的官员纷纷露出思索之色,而娶了对方闺女做媳妇的不免个个自危,生怕一个不走运便会被亲家拿来做政绩。 而叫众人不曾料到的是,最先做了表率的竟会是那两家—— 东阳王亲自登门提亲,要替家中次子求娶定南王的次女! 许多人起初甚至没能立即反应得过来,许家有个一把年纪还没娶妻的二老爷许昀,自是人尽皆知之事,可……定南王的次女? 这是哪个? 竟也没嫁么? 怎没印象呢? 待细细捋一捋,方才恍然——哦!好家伙,是曾做过皇后的那个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