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晟望着他们忐忑的模样,苦笑几声道:“其实不用诸位来说,我自己也清楚,我无法同杜公相提并论。”
存肇的眉毛皱了两下,急忙同身旁的心腹对视一眼,似乎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这最关键的原因,就是本官来此之后,一心苛责新政,全然不施恩德。听了你们刚才的话,我是更为愧疚。”
董晟沉重地低下头去,用手捏着鼻梁,极显痛苦。众将愕然,仍不出声。“本官近两日查访兵营,得知将士们多年住在前线,连绥狄都走不出一步,以致与家人音信断绝;纵算有人想把家属接到近处,也恐怕难以养活,不能成行。我甚为怜悯,欲示以体恤之意,只苦于无从下手……”说到此处,董晟顿了一下,转而面向存肇:“存司禁,你可有计策?”
存肇回过神来,猛然地应了一声,刚要开口答话,却紧接着想:‘不对。这厮已有成算,问我的这句话里头,也必定暗藏玄机。这像是想利用我急欲收买人心的心理,诱我提出一个办法,然后再从中用诈……虽不确定,但还是稳重为主,别顺着他的话讲。看他还能弄出什么名堂!’旋即拱手说道:“存肇一介武夫,远不如董监军知道得多。一切只按着你说的办,我不参与。”
“诸位听到了么?”
董晟的嘴角轻轻上扬,似乎在为着什么而得意,自顾自地点了好几下头,“存司禁愿与本官一同推行善政!”
“听到了,听到了!”
众将领欢呼雀跃,一齐跪拜,“我等代表全体将士,感谢二位大人的恩德!”
“不必行礼,快都起来……”存肇看着眼前的一幕,心底慢慢开始焦虑,双手已是安放不住了;他频频瞥向董晟的脸庞,疑惑自己那一步的选择怎么就错了。“如今朝廷拨的钱粮马上要到了,”董晟安抚完了众人,平静地说,“府库充足,我决定将屯田中的一部分人分赐与众兵将,以为平日之生计,不致于家无余财。再将你们的家属接到近处,年年团聚,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我们同意!”
众人死死地抱住拳,目光炯炯。存肇这才算是知晓了董晟的计划,恨得咬牙切齿,忿忿地想:‘万想不到,这一个腐儒后生,竟能瞒骗过我!他既借我弄诈,我便给他来个将计就计!’想罢,他强忍住心中的一团怒火,装出副笑容,缓缓起身:“董监军真乃君子之范,心里挂念着万千将士,实在令我辈汗颜。不过据我所知,军中不乏本地的兵丁,家属就在怀安,距此不远,我打算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去,顺便探看那里的情况,可否作为边军家属的安置地。”
董晟犹沉醉于计策的成功,对存肇不甚理睬,痛快地答应道:“那就请存司禁尽快动身吧!”
存肇与心腹们走出大帐,到了营房里一言不发,直至拿出了那张纸条,方才叹道:“我之前还嫌蓝侍读无用,如今看来,他却是真知灼见!有了这张字条,管他获了多少人心,我还依然胜券在握!”
当即把它塞入怀中,牵马启程。“好啊!好啊!”
叶永甲挥舞着拳头,大笑着走进了兵部的大堂,把书信望桌子上一拍。“怎么了?”
蔡贤卿放下手中的邸抄,上下打量着他。“董晟果然没辜负咱俩的期望,”叶永甲的眼睛里放着光,“他拿准了存肇那贼人的心思,把他当个傻子一般戏弄,真可谓是狼狈不堪!”
“什么意思?没头没尾的。”
蔡贤卿愣愣地问。“您自己看。”
蔡贤卿取过书信,粗略地扫了一遍,随之笑道:“这小子还真有点能耐。如此一来,危机可算是度过去了,怎么样,考虑考虑他之前的建议?”
叶永甲叹道:“开设铳厂、炮厂确实是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但问题不出在陈党,而在那群番商。他们绝不想被咱们的新政抢了生意,就必须与之作艰苦的谈判。其实若能安心谈判,我们压力也不大,然而投鼠忌器,干起事便不免束手束脚了。”
“如何是投鼠忌器?”
蔡贤卿追问道。叶永甲提起袖子,一边伸手在桌面上比划着,一边为他分析道:“您想,陈党一直打算否定新政,千方百计地要把番商们赶走,如果我一时谈不妥,陈同袍必然以‘番商辱国败政,不可久留’的名义上奏,将他们驱赶出去;可若不留情面,不顾谈判桌上的规矩,仅以权力威逼,则会惹起番商们的怒气,他们向朝廷一告发,那我又落下个无端生事的大罪。好比桌子这边代表着番商,那边代表着陈党,我们呢,就在这儿中间,脚不能多动一步,头也不得偏,简直如履薄冰。”
蔡贤卿听了这话,仍旧紧紧地盯着桌面,沉吟了一小会儿,方才把眉毛舒展开来,仰头看着他:“这恐怕是我们‘新党’身份的问题,令我们难以两头兼顾。那……能否找一个非吾一派的人,去办成此事?”
“这个确实可行!”
叶永甲十分赞同,“但人选要仔细斟酌,不可疏忽。”
蔡贤卿道:“老朽无才,只是甚知人心,不如我在几日内帮你拟一份名单,交与你看?如今还是先给董从明回信,解决当务之急要紧。”
“既然如此,叶某多谢蔡老了。我这就给他回信,说我们已在筹备了,请他放心。”
叶永甲当即索过笔来,在信尾快速地写下几行小字,然后重新折好,叫了信使来接。“等等,”蔡贤卿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按住他的双手,眼神里透着万分的急迫,“这封书信,可否再叫我看一下?”
“还有什么可看的?”
叶永甲的手在信纸上摩挲,略显迟疑,“刚刚您不是读过了?没遗漏什么大事。”
“不,”蔡贤卿愈发坚定了,斩钉截铁一般摇了摇头,“那里面好像有‘存肇’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