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多,屋外的世界沉寂下来,像白天扬起来的尘最终落定。
何冬临的房间灯光很亮,亮得发白,隐隐还有洗完澡后的热气在升腾。
简尤触电似的半个脑袋发麻。
摸到了不该摸的东西。
她僵着,像突然被按了暂停键的机器人,一动不动。
直到何冬临的呼吸沉沉地起伏,才惊醒了她,她猛地一缩手,转身想逃。
然而来不及了,手腕忽地被突然一拽。
下一秒她便被人堵在墙边。
门啪地一声被关上。
他左手的胳膊撑在墙上,拦住了她离开的去路。
简尤尴尴尬尬地抬眼:“我——”
谁知道看见他闪着火光的眼睛,一下子噎住说不出口。
他的眼里闪着一根在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火苗摇曳。
“你——”
他分明想说什么,然而目光触及她的腿,眼底的火苗仿佛被“呼”地一下,一口气吹熄了。
脸上的紧绷慢慢收敛,最后只剩下愕然、惊诧、不敢置信。
眼睛重新变得深暗。
他狠狠震住,目光黏在她的腿上,瞳孔发抖发颤。
心底像是被刀狠狠地一扎,冷不丁地四肢发冷,连带着呼吸都失去了顺畅。
像是看见对现实的一切认知被打破后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屋里有暖气,简尤嫌惹,晚上睡觉一贯都穿睡衣t恤配超短裤,或许是刚刚的混乱,她的裤子一角被夹在门里。
微微往上提了提,露出大腿根部的一点点。
而就是那个位置,暴露出一小截——伤疤。
一指来宽,只有一两厘米露在裤子之外,另外的部分被藏在裤子里面。
那个伤疤显然没有经过手术缝合,而是随便止血了之后上药,自己愈合的。
所以也就更为不规则。
何冬临指尖发凉地颤了一下,手伸过去想撩起那裤子的一角。
简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里一紧,叫道:“你干嘛!”
何冬临仿佛没听见,指尖捏着裙角,很轻微地往上提了提。
这一瞬间,何冬临感觉心跳都快停顿住,体温瞬间散失,呼吸也屏住。
伤疤不止一条,是交叉的两条,一条较短的锁在裤子里,露出来的那条长大概十厘米。
他的目光不带任何别的情绪,一瞬间只剩下复杂得难以分析的心疼、不敢相信,还有……愧疚。
他牙齿一抖,咬牙地抬眼想问她,然而还没开口问什么,手啪地一下被简尤打掉。
“你干嘛!”简尤咆哮。
何冬临怔住,他眼睛一晃,看见了赤红着眼眸,脸上紧绷,一副要杀人表情的简尤。
所有的耻辱都在他这一眼下,从锁在心底的箱子里翻出来。
记忆爆发式涌现,她头痛欲裂。
何冬临嘴角抿着,表情干滞起来,他似乎有什么情绪憋不住,最后只能压抑着,颤着声音问:
“是不是他们!?”
大山里的那家人。
简尤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全身心的愤怒被一瞬间点燃,她恶狠狠地道:“不用你管!”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要去拉门离开。
然而忽然被一拽,她下一秒便落入他的怀中,她的肩膀被他左手圈着。
被他抱得死死的。
她剧烈挣扎,却被死死按住,她的力气始终敌不过他,即便他一只手伤着。
“他们把你打成这样?”
他一直问,按住她一直问。
简尤想逃跑,却万般挣扎都是徒劳。
“放开我!”
“简尤!”
他厉声喊她的名字。
他的呼吸打在她的耳边,温热,急促。
简尤没力气挣扎了,她软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他们这样打你了?”
简尤无力地一底眼,“是。”
何冬临松开她,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看见她表情冷淡的一瞬间,心也跟着往下坠:
“你以前从没说过。”
谁都不知道。
简家父母问过她,但是闭口不言,从来不提,仿佛完全不记得。
“那时候……痛不痛?”
他声音抖而哑,仿佛蕴含着什么情绪而必须压抑着。
“痛。”
简尤垂眼,有多痛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很痛很痛。
何冬临眉压着,又抱住她,动作很轻很轻,像在手心里握着一只受伤的小鸟,不敢多使一分力气。
“别怕,现在不会了,我会保护你。”
简尤心尖一抖,有些不敢相信。
会吗?
他会保护她吗?
她向来都是自己保护自己,痛了自己舔舐伤口,抖擞抖擞又重新站起来跟那些人拼命。
从来没有人保护她。
她懂得该怎么发狠,但是却不懂该怎么被保护。
是不是站在他身后……就可以了?
她情绪平静下来。
“只有这两处?”他轻轻问。
“还有很多。”
他目光陡然一沉,像过山车到达顶峰之后猛地下坠时一样,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
“很多?”
“嗯。”
“在哪?”
“在背上。”
何冬临手抬起摸过去,想掀起来看一看,被简尤一把拽住衣服:
“你干嘛!?”
他原本毫无私心,除了看一眼那些伤疤到底多少以外,思维里再也容不下其它。
他一心都在她曾经受过的伤里,根本升不起任何别的念想。
闻言自然一愣。
简尤褪去刚刚因为羞愤和痛苦回忆激起来的情绪波动,脸还是微微发红。
何冬临目光微地流转,平缓地说:“让我看看你受过多少伤。”
一顿,似乎觉得女孩子脸皮薄,“算了,没事,我不看了。”
简尤正正经经地打量他的表情。
他十分坦荡,眼神没有丝毫的闪躲,也并没有异常。
于是她迟疑了一会,转过身背对他,沉沉闷闷地说:“你看吧,不准看什么不该看的!”
听着她的警告,何冬临心情松了一下,轻笑了一下调整调整心情才敢轻轻撩开她后背的衣服。
他的动作幅度不大,只是撩起后腰的部分。
然而这就够了。
他眼睛蓦地定住,嘴巴微微张了张,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一时间心脏僵住,血液凝固。
一肚子的话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他把衣服放下来,轻而又轻,几乎是用气说出,只是说给他自己听似的:
“是我不好。”
这句话说得莫名,简尤转过身看他,不解:“什么?”
然而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目光挪到别处,再不说话。
简尤习惯了自己身上的伤疤,除了一开始骤然被他发现而觉得羞怒之外,现在很平静。
她想起了她一开始来时的目的,凝了凝表情问:“你刚刚是不是在生气。”
他清清淡淡地一顿,唇边很轻地划过一个弧度,像笑又不是笑:“不是。”
简尤皱眉:“你不认?”
“那……是。”他瞬间改口,改得无比顺畅。
简尤:“……”
这是在敷衍她?
“气什么?”
他低头一笑,眼睛轻轻一弯:“没什么,跟你无关。”
简尤看不懂他的情绪变化,仿佛满腹心事而无处发泄似的。
但他这次说的话,应该是真,他神情平常。
应该的确不是在生她的气,然而她又不知道他到底在气什么:
“工作上的事?”
她知道他今天伤后第一天回去上班。
他摇摇头,“不是。”
似乎为了不让她追问下去,他抿嘴道:“四点多了。”
简尤怔住。
“该睡了。”
她不情不愿地起身,但她知道,何冬临不愿意说的话,就算拿扳手敲开他的嘴,他也不会说。
这人眼看着表明好说话,好忽悠,其实是从心底里倔的人。
灯熄灭,重新回到安静之后,何冬临平躺在床上,眼睛睁着一动不动。
他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刚刚看见的伤疤。
密密麻麻,新旧交叠。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受的伤,新陈代谢很好,所以整体都淡化了不少。
但也足够触目惊心。
他神情凝而沉,像做研究时遇到的难题,从各种角度去思考都无法解答。
思维陷入一个死局,缠缠绕绕怎么都找不到解开这个局的线头。
所有的烦恼都沉在他的心底。
看到她的伤,更让他不敢放手去彻底一搏。
他动了动,侧过身闭上眼。
又想起她刚刚的激动挣扎,和眼底里的凶光。
像狼遇到危险时的拼命反击。
如果她知道当初的那件事,或许会更加的……无法接受。
一切在夜晚回归平静。
在剩下的两个多小时睡眠之中,简尤做了个梦。
梦里是水,冰冷冷的漫过来。
水底的暗涌哗哗地打在她身上,难以呼吸,连心脏都冻得停掉。
画面一转,是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他们拿着武器在疯狂之中变得丧心病狂。
尖叫、怒吼、咒骂……
“赔钱货!”
“什么玩意儿,敢逃!?告诉你,你死了也是死在这!”
“吃吧,我好不容易就偷了这一个,没了。”
一声声像是远古传来的钟声,带着不真切,却又仿佛实实在在地存在过。
忽地,她梦到一只成年人的手在拉着她,而她自己的手却是一只白白胖胖的,小孩子的手。
拉着她的、大人的手突然松开。
下一秒她便被人从后面用力一拽,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
“救命——!”
简尤惨叫着呼喊出声。
仿佛睡梦中突然坠崖的突兀感,让她浑身一激,乍然醒来,浑身冷汗。
“没事……”
低而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像哄孩子入睡时的喃喃低音,让人心安。
简尤茫然地一抬眼,撞入何冬临沉如实质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