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繁一目十行看完了整封信。
写信的老者以一种平淡真挚的口气关心他的生活,有无睡足,近日所学几何,和父亲相处如何。
这封信带给他很奇妙的感觉,分明知道写信人是假的,生活中并没有这样的人存在,可心里仍旧忍不住轻轻触动,好像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撬动了似的。
周繁摩挲纸页,从信纸上感受到温度,或许是自己的体温,又或许是字里行间的熨帖。
他定了定神,压下眸底疑惑,再次浏览了一遍信纸。
“你前日所说电影,我已看过十之八九,但不认为某几部适合你。我会同你父亲商议,让他代为筛选,如《deadpoetssociety》和《四百击》。等你年长几岁,回首观看尚且不迟。”
视线落在这两部电影上,周繁都已经失去了印象,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看过。也许在剧情的设定里他是看过的状态,那么这艘船上必定有相关影片让他重温,以填补这方面的空白。
周繁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
除了特蕾莎以外,其他人的信较短,随意一瞥便看完了,心里有了概数。
因为刘易斯关于分队的一番话,在没摸清楚各自身份前,造梦者们暂时藏好了属于自己的那封信,没有过多透露信息。
“我的信写了一堆很无聊的关心。”特蕾莎把信封当扇子扇了扇,“妈妈总是这么啰嗦,你们呢?”
“工作和生活问候。”郝雷简单概括。
李霜还是那副面瘫样子:“叔父对我的期望。”
“期望你做什么?”特蕾莎多了一句嘴,“你好像还在上学的年龄吧?”
“是的。”李霜竟然回答了她:“他希望我一路领先,长大后成为联邦指挥官。”
联邦目前在任的指挥官无一不是七八十岁的年长者,几十年前从重重竞争者中浴血杀出,就其困难度而言,可谓千万里挑一。
如此远大的志向让特蕾莎对这个小少年肃然起敬,如果换成她绝对背负不起这种期望,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条躺着玩游戏的咸鱼。
“你呢?”她转向欧文。
欧文将那封薄薄的信折了又折,叠成三角塞入插着襟花的口袋,轻声道:“家人对生活的祝愿。”
特蕾莎又看向周繁,他说了一句:“祖父的关心。”
大家的信件大同小异,都是对自己的关心和期望。这便陷入了僵局,如果不说出更多线索,就无法推测出其他;但说的线索过多,有被人抢先猜到身份的风险。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是刘易斯打破了沉默。
他好像没感受到客人们之间古怪的氛围似的,笑呵呵道:“时间不早了,各位客人可以回房休息一会儿,也可以到休闲室进行娱乐。但请不要去甲板,距离我们驶入百慕大三角还有一个小时,一旦起雾,甲板上是很危险的。”
npc的主动指引和警告让造梦者们省心不少,李霜第一个站起身,问:“我的房间号是多少?”
黑发的半大少年扯了扯领带,迫不及待想把这套紧绷的白西装换掉。
“竟忘了告知客人们。”刘易斯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道:“是我疏忽了。”
他站起身,朝走廊另一边招了招手,很快走过来几名穿着黑色马甲的侍者。
“他们会领客人回自己的房间。”刘易斯正了一下领结,摆手笑道:“那么我先回驾驶舱,我们晚餐时刻再见。”
几人从暖黄的会议厅出来,侍者们立刻过来带路,引着他们从不同方向离开。
“先生,请注意脚下。”侍者低声提示。
周繁将西装最后一粒扣子系好,似是无意地问:“我们的房间没有连在一起?”
侍者点点头,恭谨道:“是的。”
“你知道原因?”周繁试着套话。
侍者想了想,委婉答道:“听说几位客人之间信仰不合,船长先生尊重每位客人的信誉,但希望减少争端,所以……”
闻言,周繁“嗯”了一声,淡淡道:“这样也好,我讨厌异教徒,如果我的房间和异教徒不是最远,我就要换房间。”
他故意用了个含糊的“异教徒”代词,说完瞥了一眼侍者,目光暗含警告。
侍者连忙道:“不会的,据我所知,您几位之间隔了六个房间,一定是最远的。”
做戏做全套,周繁满意地点头,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微昂脑袋跟侍者上了楼。
从侍者的回答来看,另一支队伍不少于两人,“隔六个房间”这条线索可以划出一个大致的范围。
客房设在五楼,离游轮顶上的露天泳池仅一层之隔,从窗口望出去,能看见夜晚深沉的海面和偶尔略过远处的海鸟。
今天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混沌朦胧的雾气从远方一点点压过来,模糊了海与苍穹的界限,无端端令人想起刘易斯讲述的那个传说。
岸边灯塔已经很远了,游轮速度不快,在并不平静的海面拖出两道长痕,与雾气慢慢接近,仿佛正奔雾气而去似的。
照这个速度,不到一个小时,游轮就会陷入雾里。
风拂过青年的面颊,吹起几缕额发,他灰蓝色的眼睛像这片海洋般内敛冷淡。
看了一会儿,周繁拉上厚重的双层窗帘,挡住迎面吹来的海风。
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门上刻了个神的浮雕。神闭着眼睛,手臂打开,一手指着左边,一手指着右边,手所指处,刻着两行拉丁文。
“我的左手上天堂,我的右手下地狱。”
“我既是新生,也是死亡。”
雕像容貌精美,表情忧愁,仔细看能见到下巴滑落的泪珠,如果不是锦衣华服和立在身侧的兵马刀剑,整副雕刻可以称得上悲天悯人。
游轮给客人预备的套间豪华宽敞,周繁转身回到卧室,角落镀金雕花的垂体摆钟正好走到晚六点刻度,钟摆“铛铛铛”地摆起来。
听到钟声,立在外面的侍者敲了敲门,问道:“客人,晚餐时间到了,请问要下楼用晚餐吗?”
游轮上的时间似乎比正常时间快一点,周繁打开房门,道:“把晚餐送上来,我就不下去了。”
上来后,侍者一直守在房间外面,现在倒是个支开他的好时机。
侍者不疑有他,接下要求后就离开了门口。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梯间,周繁脱下西装外套,换了衣柜里挂好的一件灰色风衣,悄悄出了门。
五楼过道极多,显得错综复杂,他上来时,没碰到入住在附近房间的造梦者,想来几个人隔得较远。
周繁记得餐厅在二楼,在侍者回来前,他有十分钟左右的行动时间。
其他造梦者也多半从侍者嘴里得到了一些信息,会在这个时间段进行验证。为了防止第一眼被认出来,周繁又在头上戴了顶灰格八角帽,稍微遮了遮脸。
地面铺着一卷又厚又软的羊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房间右转是一条长长延伸出去的过道,虽然中间有几道分支,但仍不免会被人一眼瞧见的窘境。从这里看过去,过道仿佛叶片脉络。
周繁选择左边的岔道,时间不多,自然选择容易迅速返回的路线。
岔道里的房门不多,仅两扇,全部紧紧闭合,从房门上积的一层薄灰来看,不像是有造梦者入住的房间。
岔道过去是另一条长走廊,这条走廊的地毯图案是红黑菱形格,图案虽然从常见,但给了一些路痴造梦者最基本的辨识度。
周繁并不路痴,低头扫了一眼,就顺着往前走。
……
二楼,餐厅。
华丽典雅的餐厅并没有等来所有人。
刘易斯到的时候,精心插花装饰的长桌边只坐着两个人。
左边的男人对他微微一笑,点头致意,他记得这位客人的名字是欧文。
欧文下首坐的男人显得有些精神不振,一直盯着盘中的牛排看。
刘易斯坐下来,笑着招呼道:“久等了,客人,请用餐吧。”
话音未落,郝雷便拿起了刀叉,切了一块牛排,七分熟的肉质让他有些皱眉。
欧文似乎不急,慢悠悠地将牛排切割成块,像是教养极好的绅士。刘易斯看得暗暗点头,心里认定这位客人出身高门,不免起了两分攀谈的心思。
“怎么不见其他客人?”他疑惑地问。
立刻有侍者回答:“特蕾莎小姐想保持身材。”
“李先生正在休息。”
“周先生……”
到第三个侍者时,他有些语塞,因为下来之前周繁仅交代了将晚餐送到房里,没说理由。
刘易斯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遗憾地摇头道:“如此美味的晚餐,他们没有一同享用实在可惜。”
……
周繁数着房门数量,等走到另一条走廊第六扇门时,立刻察觉到玄机。
五楼的房间像是按六边形模型而建造,为了防止迷路,每遇到岔道,他都选择左边那一条,如此穿过三条岔道,他来到了六边形的一个顶点。
这扇房门和前面所见的房门都不同,但与他的房门相似,刻着一个神的浮雕。
神左右手的两条拉丁文仍是“天堂地狱”和“死亡新生”,唯一不同的是,这扇门上的神是微微睁开眼睛的。
周繁几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是某个造梦者的房间,听到动静,他迅速闪身到旁边岔道之中。
在他闪身进去不到两秒,一身黑衣的特蕾莎从另一条过道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