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船上下来,秦椒嗓子哑了,眼睛红了,发丝被泪水糊在鬓边,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百米高空中,人们的尖叫和各种情绪混在一起,她的失落、痛苦和恐惧变得微不足道,喊破喉咙也不会显得脆弱。大风刮过眼角,微微刺痛的感觉就是流泪的最佳理由。
她只是一颗微粒,一颗水珠,随着离心力高速旋转,直至世界变成模糊的色块,直至自己融片那片色彩。
短短的五分钟,漫长如几个世纪。
自始至终,她不能动的右手被另一只手包裹着,支撑着,不能握住扶手却有更多的安全感可依靠。
现在,那只手将她牵下秋千,空落落的心也回到了踏实的地面。
秦椒回过头,正瞧见最后一点落日滑入夜色。
旁边一个少年刚抱着垃圾桶呕吐完,又叫嚷着和同伴排队去了。傅亚瑟朝他们快活的背影看了看,问秦椒:“再坐一回?”
秦椒摇摇头,指向公园的另一侧:“我想去看看玛吉大婶他们。”
傅亚瑟知道她一直和老亨利来做慈善,每个月总有个五六回,不是招待无家可归者吃顿热饭,就是教他们用花椒镇痛,绿豆汤解暑。
“你治疗这段时间,我会安排。”
“真的?”秦椒困惑地瞟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过,这样的小恩小惠解决不了问题,毫无意义?”
“我个人并不主张这种杯水车薪的善良,不过我很佩服你们的持之以恒。”傅亚瑟说,“也是最近,我才发现这其实也算是熊猫饭店的一个传统。”
他们穿过草坪和树林,聊起傅家先祖的故事。
当年傅登科被英国雇主驱逐,流落街头时,被未来的妻子一碗热汤所救。小两口胼手胝足攒下家业的那些年,尤其是大轰炸之后,也吃过许多苦,并受到过许多热心帮助。
所以熊猫饭店开张之初,会在店门前提供免费自取的汤水和点心,后来变成不定期的慈善餐。在熊猫饭店最艰难的那些年,老亨利也没有停止。
“慈恩诊所也延续了这个传统,同伯尼以及其他的慈善机构都有不同合作。”
秦椒很理解,正如她永远不会忘记在海德公园露宿的那三个夜晚。
两个人边走边聊,很快到了玛吉大婶的“夏宫”——她自己是这么称呼靠近喷泉的这片灌木丛。
玛吉大婶正如女王一般,盘踞在公园长椅上教训人。
两人都不想掺和露宿者的“内政”,便停住脚步,隔着树丛看热闹。
夜色朦胧,但秦椒注意到被教训的那个年轻人有一头黑发,看模样像是东方人。
东方人,无论华人或是日韩血统,出现在露宿者营地都是很罕见的。想当初,秦椒自己就是一个“扎眼”的东方人。玛吉大婶告诉她,东方人脸皮薄,文化传统也不同,宁可一天打三份工勒紧皮带也不愿排队领救济,更不要说流浪街头。
她好奇地打量这个年轻人,心想到底是怎样的困境会让他流落到海德公园。
“你一个生面孔,领东西不好好排队,排到了还挑剔。你以为你是亚洲皇帝吗?绿豆没有煮好?这里的绿豆汤可是真正的中国配方!来自我的朋友,伦敦最好的中国厨师……”
玛吉大婶一边叨念,一边勒令年轻人:“认真点儿,脸上的伤也要消毒。”
秦椒认出年轻人手里攥着的,是玛吉大婶不离身的锡制酒壶。平时也不分品种度数,有什么酒都朝里装。这会儿估计装的是烈酒,只见那年轻人便朝颧骨上倒了点儿液体,咬着牙倒抽口凉气。
“tmd!”
这一声,秦椒听清楚了,字正腔圆,标准国骂三字经。
“是中国人。”她同傅亚瑟对视一眼。
“去问问情况。”傅亚瑟低声说,“他的模样不像流浪汉,至少不是流浪多时的。”
见到两人,玛吉大婶很是开心,拉着秦椒就控诉,她亲传的绿豆汤居然被说不正确。
“绿豆不翻沙就是糟蹋……”那年轻人嘀咕着,一抬头认清面前的人,赶紧把头低下就要离开。
“我们那里的绿豆汤只要煮开花就好。你是哪里人?”秦椒追上两步,傅亚瑟已挡在那人前方。
那人不回话,埋着头换个方向继续走,奈何傅亚瑟比他高,腿也比他长。
“哎,你是不是遇见什么困难了?”秦椒追上来,“我也当过露宿者,有经验,可以帮你一起想办法。真的,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那人换了两三条路,都被傅亚瑟及时挡住,烦躁地站住:“中国人不骗中国人?看清楚我是谁再说这种话!”
他抬起头,露出满是擦伤的脸。
“我们认识?”秦椒眨眨眼,觉得有几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那人哼了一声:“坑过自己的都不记得,活该你被人坑。”
说到被坑,熟悉的回忆开始启动。不等秦椒惊讶出声,傅亚瑟已经先认出他了:“怎么,廖精明当初雇你的钱已经花光了?”
他不再挡住那人,走到秦椒身边示意她也不必搭理:“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秦椒走了两步,迟疑地停住脚步,朝那人远去的背影大声问道:“那天傍晚,摄政运河边给我们指路的是不是也是你?为什么?”
她不仅记得这个年轻人假装食物中毒,在美食节上砸场子,也记得后来有个穿兔子玩偶服的人,见到自己就跑,跑了又回来不吭声地给迷路的她和老亨利指明了方向。
数秒后,回答才从夜雾中飘来。
“那老头只花钱雇我演了一场戏,没给钱还演个屁啊!老子爱干嘛干嘛!”
稍后,从玛吉大婶那里,他们听到了更多的事。
这个年轻人是这两天刚出现在海德公园的。刚出现时还自带着帐篷和睡袋,不出意外在第一个晚上就被抢走了。这两天他都没在露宿者扎堆的地方睡觉,刚才玛吉大婶煮了绿豆汤分发,他才冒出来,结果又和人打了一架。
“就和宝贝儿你当时一样,毫无生存经验。”玛吉大婶说,“他说他是学表演的,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住处。哈,等着瞧吧,用不着这个夏天过去,他就会被伦敦的夜晚改变。”
秦椒知道她说的“改变”是什么,同时想起了她下落不明的朋友吕珠珠。
有许多年轻人心怀梦想来到这里,却被生活蚕食直至面目全非。
“给我们指路时,他在举广告牌。”秦椒看向傅亚瑟,慢吞吞地说,“老亨利告诉我,这种活又辛苦又廉价,他的生活一定很艰难,才会受廖精明雇佣,未必就是坏人。
“你想要怎么帮助他?”傅亚瑟问。
“熊猫饭店的生意正在好转,一定还需要服务生。”秦椒笑笑,“他来砸场子的时候,不是挺能说会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