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木牙签扎入金黄的糯米皮,发出很轻的一声脆响。
牙齿磕下去的瞬间,小小的惊喜也如这般绽放。
炸至酥透的外壳。比傅亚瑟预想得更脆,也更薄。这种略带焦香的酥脆感,恰好平衡了糯米的软糯,让一向厌恶汤圆黏牙的他也有了继续品味的兴趣。
内馅香甜炽热,他记得这种黑色的馅料……似乎是芝麻?
很好,大量的蛋白质、维生素和钙、铁元素,只要他暂时不去想这其中添加了多少砂糖,吃起来就不会有压力。
“老板,炒汤圆可不能只吃汤圆。”秦椒在他对面弯眸一笑,“得和配菜一起吃,像这样。”
在她热情洋溢的示范下,傅亚瑟默默将只吃了一口的汤圆放回餐盒,在刚才他特地抖落的配菜里滚上一圈,接着又一圈。
秦椒笑容促狭,显然居心叵测。他做好了被整蛊的准备,第一口也的确被糊辣味了呛出了声。
“不辣?”他垂眼看向餐盒中暗红的辣椒丝。承蒙厨师“厚爱”,他这一盒比锅里的还多。
“四川人的不辣。”秦椒理直气壮,“一丢丢提香增味而已,就好像清淡的菜肴也是要放盐的。你看,赵先生和艾瑞克就一点儿不觉得辣。”
非但不觉得辣,这两个人还吃得很愉快。尤其是艾瑞克,连鼻尖都埋进了餐盒。
“原来如此。”傅亚瑟表示接受这个说法。
事实上,第一口的“意外”淡化后,他发现糊辣味还真是不可或缺,就像打篮球必须要五个人。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他还从没在一道菜里同时尝到这么多的味道。甜与咸,香与辣,绵软与酥脆,腌菜特有的陈年风味与葱花的清爽气息……
恰似棋盘上黑白两方,原本相遇就是相杀,却神奇地相互平衡,交融为一体。
没来由的,傅亚瑟想起自家书房里悬挂的太极阴阳图,随即又自嘲地耸耸肩。
《周易》是他学中文时最为耗时耗力的一本教材。中国人的“道”无形无名,博大精深又晦涩难懂。要是吃一颗炒汤圆就能悟道,那倒真神奇了。
他在细细品味,那边秦椒已与赵杰森交谈起来。
“其实川菜最大的特点真不是辣,是味型多元,富于变化。”秦椒扳着手指头报数,“正所谓百菜百味,一菜一格。单是最常见的固定味型就有二十四种。麻辣、红油、酸辣、糊辣、椒麻、鱼香、陈皮、姜汁、蒜泥、五香、糟香、荔枝、糖醋、怪味……”
说完味型,又说规格,连国宴菜单都背出来了。
早春的伦敦,阳光疏淡还带着冷意,远不如少女眼中的光亮,那么鲜活,那么炽热。
傅亚瑟仓促地移开视线,却避不开声音织成的网,只能跟随她的声音,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他从未去过的故乡。
听起来是个口味浓烈,富有烟火气息的地方,并在近几十年来中国的人口流动中,把这种口味传播到了各地。
“和粤菜、江浙菜相比,川菜更家常、更亲民。要清淡、要酸甜的口味也有,带辣的重口味也不是门槛,现在国内连广东和江浙都遍布川菜馆和火锅店,他们可以爱上四川味道,伦敦人早晚也会,尤其是年轻人。”
秦椒说着,向街的另一头努努嘴:“你们不是挺爱吃印度菜和墨西哥菜的?”
“确切来说,辣并非一种味道,而是对舌头造成的痛感。”傅亚瑟忽然道,“这种痛感能欺骗大脑释放内啡肽,而内啡肽令人感觉愉悦。这大概就是都市青年嗜辣的主要原因,压力太大,他们需要这样缓解压力,以一份食物的价格,轻松获取快乐。”
他看向赵杰森:“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值得考虑。”
秦椒也看向赵杰森:“人们常说喜欢一种食物,就会爱上食物背后的东西,反过来也一样。你怀念的熊猫饭店,那种亲切热闹的氛围,就是川菜的魂。”
赵杰森没有当场表态。
十分钟后,傅亚瑟同他坐在绿意盎然的空中花园里,俯瞰金丝雀码头上如蚁般的人群。在他们身周有一丛修竹环绕。竹干微黄如玉,布有细长的绿色条纹,据说是从中国移植而来。
“屏东没有这种竹子,我们的竹子更矮小,更纤细,杆子绿得像翡翠。”赵杰森忽而失笑,“你看,我仍然会用‘我们’,尽管我离开台湾已经四十三年。如果哪里有正宗的万峦猪脚,我一定会每天光顾,才不去管见鬼的体检报告。”
“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傅亚瑟笑笑,赵杰森此时松弛而惘然的表情已经令他内心有数,“所以什么时候签合同方便?”
“还有拒绝的可能吗?”赵杰森嗤笑一声,“黄毛丫头,无知无畏,以为摆摊一周就算做好了市场调研。她的每一个想法都能被驳倒,相信我,开店后有的是让她碰壁的日子。”
“但是她说服了你。”
“大概是炒汤圆真的很好吃,小丫头也真的很……ambitious。”
赵杰森最后用的这个字眼,可以翻译为胸怀壮志,也可以翻译为野心勃勃。在英国的华裔经常会收获如此评价,傅亚瑟在学校和医院轮转时也曾有过。
只是赵杰森此时的语气更微妙:“说真的,我带过很多团队,同各种各样的主厨合作过,现在却看不清她的未来。你听说过赌石吗?中国人所谓的璞玉,打开石头,里面可能是美玉,也可能是只是块石头。”
“我不这么看。”傅亚瑟缓缓摇头,“石头没有自己的意图,只是等待。种子才有趋光性,才会想方设法拼命给自己开辟道路。”
“这就是你喜欢她的原因?”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傅亚瑟怔愣,他皱眉看向赵杰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赵杰森笑了:“我在餐厅里迎来送往几十年,这点眼力都没有,你也不用找律师拟合同了。”
也不等傅亚瑟承认与否,他就兴致勃勃得出结论:“难怪你愿意接手熊猫饭店。马克的想法我能理解,至于你,我当初真的很意外。”
“我接手不是因为她。”傅亚瑟义正词严地表示自己同秦椒也没有任何亲密关系。
“我只是好奇,他们为什么会有那样强烈的执念和热情。”
他说的是心里话。论是老亨利,还是秦椒,身上都有一种让他困惑不解的“燃烧感”。无关成败利弊,就像飞蛾投火,哪怕痛苦也能迸发出愉悦的火焰。
赵杰森闻言默然,过了一会儿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倒是真该接手餐厅。热气可以让食物变得美味,人也一样。”